七爷
2018-09-10黄静
黄静
电话铃响的时候,七爷正戴着老花眼镜,颤抖着双手给木偶做衣服。七爷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就过了利索的年纪,电话铃一响,吓了七爷一跳,手一抖,锋利的缝衣针就刺破了指头的老皮,七爷把指头举到昏花的老眼前看了看,才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接起电话。电话是文化站吴站长打来的,说下个月的文化遗产日,让七爷演两场木偶戏。七爷一听就荡开了菊花般的笑脸,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看着膝盖上正在缝补的木偶衣服,七爷瞬间回到了现实,这副家传的老行当还能演出吗?几十个木偶,脸花的脸花,断胳膊的断胳膊,衣服满是黑黑的霉点,有些有破洞,有些腐朽了,稍稍一拉就成两片,能用做演出的木偶屈指可数。
七爷抚摸着木偶满是划痕的沧桑的脸,喃喃道:“你有多久不上场了呢?”想当年,木偶戏是多么受欢迎啊!木偶队进了一个村,没有三五天都出不了村。木偶队一般只有三四个人,两个负责舞、唱,一个负责打乐器伴奏。木偶棚子两米长一米宽,小巧玲珑,往空地一支就可以开演,请戏根本不需要多少钱。而本县的木偶戏有个特点,就是每次只演出故事的一两个章节,每晚结束,演员都会报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真是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村里边便每天挨家挨户收米收钱集资再请,直到唱完一个故事为止。那时木偶戏演员也很受尊敬,走在村上,老人小孩大老遠就热情地打招呼。七爷的父亲是乐荣村木偶队的队长,一个人可以同时舞动三个木偶,模拟三个角色的嗓音,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可以同时演三个角色,这三个角色还可以一边打斗一边说话。这手绝活在当时全县一百多个木偶队里是绝无仅有的,这也使得乐荣村的木偶队名声在外,请戏的村子特别多。七爷十岁起就跟在父亲后面走村穿垌演出,十三岁开始独自登台,几乎得尽父亲的真传。父亲把全部绝活传完后就不再登台了,只是帮着打打乐器或者递递木偶,再后来父亲干脆连队都不跟了,木偶队在七爷的带领下继续风生水起,演出不断,盛赞加身。
从什么时候起的呢?木偶戏演出越来越少,木偶队迅速锐减,到了现在,还能演出的木偶队,全县就剩下七爷这一支了,这还是上次文化局的领导说的。文化局领导说:“七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要是你们这支木偶队也散了,我们县木偶戏这个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绝迹了!”七爷想向领导反映一下目前的困难,让领导支持点资金更新一下木偶,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当时要是大胆些就好了,就算不换木偶,添些新衣服都好啊!
唉!后悔也没用了!七爷收回飘飞的思绪。现在的手机多发达啊!想看什么大戏没有?连电视机都没多少人看了,更何况木偶戏这种老古董!一年到头,能有三五场政府扶持的演出就不错了,起码这个老祖宗留下的戏,老父亲留下的绝学还能见一下天日。
想到这,七爷连忙给老搭档周爷打电话。周爷负责打击乐器伴奏,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蛮好,就是耳朵不灵光了,七爷的耳朵也不太灵光了,两个耳朵不灵光的老头子把手机几乎塞进耳朵,嚎叫了半天,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周爷的意思是:政府还能记得咱,还能记得木偶戏,不管怎样咱都要演一演。如果这回不能演,以后怕政府都不找了,木偶戏就真的没了。这倒对了七爷的心意,不愧是老伙伴,跟着父亲“打江山”过来的老将军。
七爷犹豫着要不要给侄子李有才打电话。李有才今年六十多,是当年跟着七爷父亲学艺的十个人中唯一还舞木偶的人,其余九人有的不在了,有的身体不好舞不动了。可是前年,他们大吵了一顿,起因是他们代表县里参加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得到了几百元的补助,七爷要把这几百元都投入换新木偶和给木偶配置新衣服,而李有才说:“一年都没有一次演出,投入有什么意思?”李有才也是一个倔老头,至今两人碰面都没有话说。
“龟孙子!”七爷狠狠地骂了一句,怎么说自己都是叔,他李有才是侄,他怎么就不能先服个软呢?如果这次打电话给他,无疑就是自己做叔的先低头了,这个认知让七爷很不爽。可是不打电话,就自己这把老骨头,要又舞又唱,还真不敢想能不能坚持一场下来。其实七爷收过几个徒弟的,可都因为木偶戏难学又没有发展前途而没能坚持学成。
电话还是打了,李有才有点意外,然后问:“演一场多少钱?”七爷一愣,这个还真忘了问吴站长了,李有才说:“别我们三个老头忙乎一晚上一分钱没有,那还不如摸两圈麻雀。”七爷的火“腾”地就上来了,说:“那你摸麻雀吧!”狠狠地一摁电话。
看着那堆破破烂烂的木偶,七爷觉得心堵得慌,用力一推,背着手气哼哼地出门了。路上遇到小孙子放学,高高兴兴地说:“爷爷,我听写得一百分!”要在平时,七爷肯定给他一块钱给他作为奖励了,可是现在他理都不理,孙子莫名其妙地撒开小短腿追上去,正好媳妇摘菜回来了,见七爷气得脸发白,怕他气坏了,忙呵斥自家儿子:“又惹爷爷生气了?”说着就要开打。“不是我!”孙子委屈地哭了。七爷见不得孙子的眼泪,连忙把孙子搂在怀里:“不关他的事。”
最后还是媳妇把孙子孙女不穿的旧衣服拿出来,裁裁剪剪地给几个尚能演出的木偶做了新衣服。七爷看着媳妇飞针走线的样子,恍惚间看到了老伴,多少个夜晚,老伴就是这样就着煤油灯飞针走线给木偶缝缝补补。木偶队其实不赚什么钱,而自己要带队演出,反而无法照顾到家庭,可是老伴直到死那天都没有抱怨半句。“老祖宗留下的戏不能没了,老父亲留下的绝学不能绝了。”不知不觉,七爷喃喃着这句经常对老伴说的话。
木偶戏如期在文化站演出,七爷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