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心灵的体验:记《酗酒者莫非》上海演出
2018-09-10陈常韬
陈常韬
题记:2017年10月14日─17日,由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根据史铁生原著改编的话剧《酗酒者莫非》在上海的上戏实验剧院演出。作为上海戏剧学院的研究生,我有幸以群众演员和捡场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到这部话剧中。这是一次难忘的体验。
《酗酒者莫非》(以下简称《莫非》)难以被归类,它自成一格,从形式到内容都和我们常见的戏剧不同。它拒絕被归类,它只展现自己的品格,设立自己的标准,将评判的自由交给观众。
很难对它做出精确的评价,所有对它的评价都具有相对性。我们说它好,说它震撼。那么,它好在哪里,震撼在哪里?是因为它符合了我们对于“好”和“震撼”的期待吗?不。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我们的期待——恰恰是它超出了我们的期待,从而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感知。
说它是一次体验倒是恰如其分的。我们在语言和语言之间的静默中,感受到人物的呼吸;我们在王学兵的难以言说的表情中,感受到莫非的苦闷。我们用足足五个小时,(几乎)体验了莫非的生命。
我发现自己很难轻松地、以一种放松地姿态去谈论它。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发现它对于我的意义。不知不觉间,《莫非》在上海的演出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有好几次,当我打开电脑想要写一写它的时候,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它。我对它似乎具有太多感情,以至于我甚至很难理性地谈论它。这一点不禁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明明我和它相处的时间不长啊?自己也并非作品的主创,何以我的思维一遇到它就仿佛短路一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不愿提起呢!
试着形容的话,《莫非》有点像是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朋友,有点像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辽沙,或者说更像是《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让我觉得有些可怜它,可同时又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它仿佛在角落中不声不响,可是你没法真的忽略它,因为你知道它在那儿!它一声不吭,但具有强大的存在感和有尊严的品格,使你没法儿瞧不起它。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莫非》是一块试金石,你如何看待它,你的看待便也映照出你自身的品质。对于我而言,我无法做到对它视而不见,无法不尊重它;可当我离它太近,我又觉得难以承受似的。
我想起一件事。剧本的第四幕中,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莫非的独白。当时,他喝醉了酒,先是遇见了儿时的自己,和他有一段对话;尔后借助酒力走进了未来,对着观众诉说了他在未来所看到的景象以及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之后,莫非喝多了,吐了,然后走向观众,在舞台的边沿坐了下来。莫非说:
“人是互相依恋又互相害……害怕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好像定了南……南辕北辙,就好像喝酒,你越是对自己说别……别再喝了别再喝了……别……别他妈再喝了,你越是喝!
“让所有的墙都消失吧!这样他们就能看到,我们都是一样的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从一个格子走……走到所有的格……格子里去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一颗心里走到所有的心……心里去了,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了,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每一个人也都是高……高贵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可亲的,每一个人也……也都难免有……有时候是丑陋的、可……可笑的。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软弱的。他们在梦……梦里都是要想……想念别人的,要依……依靠别……别人的,也都是想给别人一点儿依……依靠的。可是他们平时都不说,他们害怕,不好意思,怕人笑话。好像那倒是可……可耻的,现在让他们互相看看吧,互……互相了……了解吧,让他们在没有墙的地方坦白吧、承……承认吧,承认互相害……害怕才是多么丑陋多么可……可笑的吧,害怕互相贴近才……才……才是多么可耻的吧!
“其实只要把那墙都……都拆掉,你就明……明白了,他们都跟我一……一样,爱……爱别人,又……又怕别人,想要别人爱,可又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就喝酒,喝……喝酒,因为他……他们想走回到过去,想……想走进到未……未来,因为那样总……总比呆在墙里好……好过些。所以他……他们就喝酒,对,喝……喝酒,因为他们想……想让那……那些墙都消……消失,所以他们就都喝……喝了酒,喝了很多酒,所,所以墙就都消……消失了,他们互相就看见了,互相就能触……触摸到了,就不……不会再互……互相猜疑、害怕,和……和看看不起了……”
当莫非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和我的群演同事们在舞台的后方候场,准备好下一场的道具房子。那个时候,投影的屏幕上,人们居住的楼宇周围突然形成了一片海洋,这酒的海洋,伴随着莫非的话语,像梦一样涌动着温柔的浪涛,舒缓轻柔地拍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扶着道具,每次听到这里的时候,都好像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这些话让我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我心想,这才是伟大的艺术!伟大的陆帕!伟大的史铁生!多么了不起!
这个醉酒的哲学家,他那醉后的真言,或是清醒的呓语,把真理从他心底流淌出来,投向观众,在空旷的舞台上方回响。当莫非激动地说出这些话时,有多少人知道那就是真理呢?!有多少人把莫非的这番话当作真理铭记在心呢?我忽然更加感受到莫非的孤独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对着观众叨叨这些。他的孤影让我觉得可怜。
我开始明白,《莫非》之所以让我总难诉说也难以忘怀,是因为它的沉重、厚重。它承担了一个人生命的全部重量。这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才让我觉得难以轻易言说。一部承载了一个人生命全部重量的作品,我们如何能不对它心生敬意?那些不喜欢《莫非》,那些观看时不停玩手机的观众朋友们,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
说了这么多上面的话,现在来说说这部戏本身吧。
《莫非》的宣传标语是“欧洲戏剧巨人克里斯蒂安·陆帕对中国作家史铁生的精神拜访”。没错,《莫非》是波兰导演陆帕根据中国作家史铁生的作品《关于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改编而成。据说是天津大剧院的钱程将史铁生的原作推荐给陆帕,陆帕看了翻译成波兰文的版本后十分喜欢,并研读了史铁生的其他作品,以把握这位异国轮椅上的作家的精神世界。随后,陆帕用波兰文对文本进行改编,再将改编的剧本转译成中文,最终搬上中国舞台。
《莫非》讲的是:莫非,一个酗酒者,因为酗酒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因为喝酒,弄得他丢了工作,弄得老婆和他离了婚,弄得父母亲戚都不待见他,弄得街坊领居都敬而远之。他成了一个孤单的流浪汉,最后形单影只地死去。话剧开场第一句话便是:“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七天了。”这第一句话便已经定下了作品沉重的基调。
死去的莫非,他的灵魂则跨越肉体的界限,重返人间。他打破时空的限制,渐次回归到他原来的生活场景中──他的房间、他经常呆坐的广场,和耗子、外国女记者对话。
他回到过去,变成了青年时的自己;回到他刚出车祸后,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和自己的母亲度过了令他难以忍受的时刻;他遇见童年的自己,教导小莫非做人的道理。
他来到未来,看到了未来人类的生活图景;还遇见了步入老年的自己的妹妹。
他回到自己的记忆和意识中,与他的前妻杨花儿重逢;被派出所所长审问;和三个神秘的女子翩翩起舞。
莫非回到心底至深的感情世界中,和年轻的妹妹重温过往,但妹妹终究不认同这个酒鬼哥哥。青年时代的莫非逃也似的离开了自己,而父母已成为结婚照片上的残影,莫非大声质问着他们——而父母终究也远去了。
最后,屏幕上打开一道门,杨花儿走进来,牵着莫非的手,带他去了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以上便是《莫非》的情节。单看情节,会让人好奇五个小时演出时长是如何构成。毕竟,这些情节并不复杂,何以用五个小时来演绎呢?我想肯定会有观众这么想。
根據现今我们常见的演出情况,并不是说这些情节无法用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小时来演绎——恰恰许多情节更复杂、事件更密集的剧都是在这个时长内完成的。
为什么要用这样长的时间展现这些情节,或者不如说展现莫非的内心世界?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并不是根据以往观剧的经验,而预先有了一个判断,而是在看了《莫非》之后,我们才知道其用意。
中国古代的戏曲有连演几天的情况,近代的连台本戏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能连演数月甚至数年。但是,随着电影、电视等艺术门类的兴起,随着人类生活节奏的日趋加快,我们现在毕竟很少看到超过三小时的剧了。从时长方面来说,话剧、戏曲和各类演出的时长和电影的时长有趋近的倾向。而《莫非》,单从时长这一个因素便传达了许多信息,其中之一便是,这是一种和电影电视等艺术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从时长方面,传达独属于戏剧的质感。
现在我们谈到《莫非》的时间构成。《莫非》的时长传达出的第二个信息是:这不是一个以展现情节为指归的戏。这一点又把《莫非》和许多我们常见的话剧分离出来。《莫非》展现的是莫非这个酗酒的失败者的生存状态和他孤独苦闷的灵魂,这种展现是全体性的,意思是情节不再成为创作者/作品所要奔赴的目的地,而是和其他元素一道,成为展现作品内核的全部手段之其一。之所以说这些似乎早已为人所知的话,是因为我们当下的戏剧创作的主流,依然是以情节编造作为创作的核心,表面上看,都在强调人物形象之重要,但创作的大头依然是围着情节打转,从而没有找到一种方法使得作品像《莫非》那样具有非同一般的深度、力量和气质。时代在演进,我们是时候脱离之前的窠臼了。那么脱了窠臼之后奔赴何处呢?《莫非》就给我们上了一课,告诉我们脱了窠臼之后,我们的戏剧创作能达到怎样的程度。
《莫非》的时间构成传达出的第三个信息是指向表(导)演的(当然也涉及到文本提供的潜在可能性)。在《莫非》的舞台上,每一个细节,人物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次呼吸,都不是在奔赴下一个动作、下一句台词、下一个情节间的附带产物,而是其本身构成最重要的展示。我们说了《莫非》不是以展现情节为指归的。如果是以展现情节为指归,那么以表演为首的许多元素都匆匆忙忙地奔赴那个目的地。而《莫非》是以展现人的状态、人的灵魂为旨归的,这就决定了它展现的重点是每一个过程,而不是作为目的地的情节。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莫非》中,人物的不言语成为言语,静默成为了“角色”,一段台词与一段台词之间的间隔停顿成为我们注目的焦点。开场不久,莫非从长椅上醒来,长久地一言不发,迟缓地动作着。他点上烟,慢慢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看了看,又无奈地放在长椅上。他叹了口气,环视着观众……我每次看到这里,看到莫非那宿醉的、极慢的动作,都意识到,这种长时间的静默动作,其实蕴含着语言尚未展示出的强烈张力。关于张力/能量这一点,我在之后讲导演的部分会提到。
《莫非》的整体节奏是缓慢的。我认为,这种慢节奏和作品整体的基调有关。这是一部厚重、沉重的作品,只有慢,才能承载作品中的精神能量。快的节奏和动作无疑会将能量打散。至于质问为何节奏这样慢的观众,我想倒可以反问观众:要那么快干什么?急着戏演完了回家吗?
节奏的缓慢不代表拖沓。《莫非》的慢,力道沉稳,传达出丰富而扎实的人物信息。整个剧场空间也因为这种慢积聚起越来越大的能量。
谈到《莫非》的内核,或说精神指向,我们不应忽视史铁生优秀的原著,它是《莫非》思想性、精神性的地基。多数《莫非》的台词都可以在《关于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找到(如文章第二部分援引的莫非大段独白)。想到这部作品创作于二十年前,使我们不由得佩服作者锐利深刻的思想和形式上的先锋。
而另一方面,陆帕导演在改编剧本和将其搬上舞台的过程中,也注入了大量自己的思考。《莫非》比起原著,增改了几个内容:1.加入了女记者桑德拉和耗子的角色,他们和莫非的互动占据的篇幅很大。2.在莫非这个角色身上加入了史铁生本人的经历和精神气质,在第二幕和第三幕中,青年莫非和自己母亲的交流与冲突,便是陆帕对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的借用。3.原著中“童声合唱团”的部分变成了“三位卡里忒斯”和莫非共舞的场面。4.史铁生在原著中声明,如有机会将作品搬演,不要改动剧名,陆帕则将名字改作《酗酒者莫非》。
《莫非》,是一个死去的酗酒者莫非的灵魂重返人间的故事。莫非在世时,一次意外的车祸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由一个即将出国深造的大学老师变成了一个双腿残疾、瘫痪在轮椅上的无能者。痛苦绝望的莫非动过轻生的念头,在母亲的关怀下,他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却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导致他最终一事无成。他没能成为他理想中的作家,妻子离开了他。莫非也拒绝了亲戚关照的好意,从而使自己和亲人们终于疏远。孤苦伶仃的莫非每日在房间中饮酒度日,唯一陪伴他的只有屋里的耗子和广场上的长椅。清醒的莫非,旁人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只有他喝醉时,内心的声音才像音乐般流淌出来。最终,莫非孤零零地死去,他的尸体七天后才被人发现。莫非的灵魂重返人间,重新经历了自己的一生,终于在结尾时去到“美好的地方”。
这部作品的内核,便是莫非的灵魂对他那孤独苦闷一生的重温之旅。
这个作品实际上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展现这样一个小人物的一生和他的内心世界?《莫非》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重的、沉甸甸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不能被轻视;没有什么小人物大人物,只有人。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都是人。当一个卑微的个体散发出生命的光彩、释放出生命的重量时,他散发的光彩会照耀整个舞台,他的重量会催生每个有心的观众的痛感和同情。难道不是吗?当我们和莫非的灵魂一起体验着他的一生,我们还会生出小人物之判断分别心吗?不!我们只看到了莫非,只看到了这个“人”,这个和我们一样有血肉之躯的人。而当我每次听到莫非面对着观众,坐在舞台边沿,像是和观众亲切交谈一般说出那一大段独白——“让所有的墙都消失吧!”的时候,我听着莫非的声音,觉得他是伟大的,他参透了人生的意义,获得了开悟——说他是哲学家也毫不过分。而在那一刻,在莫非至诚至高的顿悟中,在他真挚深刻的独白中,却映照出一个渺小卑微不堪的我。
莫非是孤独而不幸的。命运抛弃了他,众人离开了他,他自己也颓废度日,到死也没能为自己争口气。但有意思的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当莫非什么也没剩下的时候,他生命的质感却更加厚重了。
我们刚说到《莫非》的内核:莫非的灵魂对他那孤独苦闷一生的重温之旅。这一旅途决定了《莫非》的形式是纯心灵化、纯主观的。
这也就是说,既然是灵魂重返人间,既然是对莫非一生所作的一次发现之旅,那么,站在创作者的立场,所有外部情节的组织,都是创作者根据莫非灵魂即心灵的主观需要而确定下来的。更确切地说,所有外部事件、外部情节,都是依据创作者的意图,从莫非心里变现出来的。
我们从《莫非》在史铁生原著的基础上增改的部分中举一个例子来讨论──耗子和女记者。耗子和女记者桑德拉,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走进莫非的内心世界而被设定的。讨论他们存在的实体性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可以不必“真的”存在,他们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反映莫非的存在状态。虽然他们作为角色形象,具有自己的主体性,但是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另一个莫非。他们和莫非交流、碰撞的过程,就像是高能粒子对撞机中粒子对撞的过程——通过粒子间的对撞,在相互效应中发现量子的新规律、新效应。他们的存在,有助于我们发现莫非身上尚未展现的一面。比如说,我们是在莫非和桑德拉的交流中得知莫非早年车祸的经历的。这番经历,莫非不会对像老友一样的耗子言说,但和桑德拉说起就合情合理。同样,耗子怂恿莫非去找杨花儿,让我们知道了莫非和杨花儿的关系。而这一番谈话,也只能发生在莫非和耗子之间而不是莫非和桑德拉之间才合情合理。
同样地,在第二幕和第三幕中加入了青年莫非和自己母亲的交流与冲突、原著中“童声合唱团”的部分变成“三位卡里忒斯”和莫非共舞的场面……这些都是这部作品心灵化之体现,即依据心灵的需要,自由地变换形态。
莫非的旅程是心灵化的旅程。这部作品也是一部纯心灵化的作品。而以陆帕为首的《莫非》的主创们的创造方式,也是自由的心灵化方式。只有站在这个立场上,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这部作品中情节的用意。只有我们把情节和所有角色看作是莫非心灵的变现,我们才能够回答,为什么莫非会突然和一个外国女记者邂逅,然后数番对话,为什么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莫非和三个女郎跳舞的场景。——最重要的,为什么情节的发展好像完全不合逻辑。
这些问题都可以用《莫非》的心灵化之形式来回答。情节、人物诸元素,是依据心灵化的内在逻辑而产生,因此势必是自由的、感性的。它们并非依照外部客观世界的逻辑,因此想必会刷新观众老旧的戏剧观念,从而带来新的理解。
陆帕导演是《莫非》的最大功臣。他改造了剧本,把控出现在舞台上的每一个元素,使之符合自己的标准。他挖掘演员潜力,以独特的方式说戏,使演员更好地进入角色内心。他以独特的方式把控表演的动作和节奏,使得剧场的时间慢下来,演员的一呼一吸都成了戏的一部分。他注重舞台的能量场和对多媒体的运用……对于陆帕,一开始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直到见证了陆帕导演的工作方式后,我才意识到,什么才叫真正的大师。
看到《莫非》的演出消息后,我第一时间报名参加了群演兼捡场工作人员。因为学校课程的缘故,第一次彩排,我和几个同事都迟到了。负责人告诉我们,陆帕对此非常生气,他希望我们知道,不要轻视群演/捡场的工作,因为捡场人维系着这一场戏与下一场戏之间的能量,如果捡场人表现不佳,那么剧场的能量就散了。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玄乎的说法。但是这个说法明显打动了我,我之后没有再迟到。
每次排练结束后,陆帕会召集所有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坐在观众席上,而陆帕走上舞台,对排练做出点评。陆帕总是低着头,陷入沉思的状态,连点评时也是这副样子。他喜欢一边说一边在舞台中央绕圈走,一圈又一圈。他的点评不是东一句西一句,而是条理明晰:先说多媒体部门,再说美术道具,然后是群演/捡场,最后是演员。
陆帕每次都会花很长时间在排练后重新给演员说戏,这让我感到一丝惊讶,仿佛像是他第一次说戏,而不是第无数次说。我猜想他每次说戏都有新的发现、新的内容。看到陆帕说戏的过程,我才感知到陆帕的创作真的是“艺术的创造”。陆帕具有一种强大的天赋,能够极快地、不受干扰地进入人物内心,并以角色的身份对剧本内容和周围世界进行感知。他对人物内心的把握之精确让我惊讶,并且想象力异常丰富,能够设想出人物最细微的感受。比如说,有一次他坐在莫非所坐的公园的长椅上,进入莫非的内心世界,给王学兵做示范。他一边示范一边对王学兵说:“我,莫非,现在坐在这个椅子上了。我感到心情有一丝不舒畅,可能跟我的背靠在椅子上的姿势让我感到不舒服有关。于是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把手搭在椅背……现在我在想什么呢?好像有一件事情在困扰着我,但我意识不到是什么事……”
陆帕导演讲戏时经常看似闲言碎语地说出一些深刻的洞见,让我惊叹于他对人的了解究竟到了何种程度!陆帕导演也极为感性,有一次在给王学兵说戏时,他迅速进入到莫非的内心世界,变成了莫非,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直到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舞台上。可他又慢慢坐了起来,依然是莫非,他模仿着莫非的声音,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着呓语……
我想,这才是“创造”的真义吧。
陆帕导演所持有的标准应该是极高的吧。上海首演当晚,谢幕时所有观众为导演陆帕献上了热烈的掌声。可是陆帕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没有接受观众的掌声,而是径直跨上舞台,走进后台,说道:“太差劲了!”
所有演员都呆住了。站在一旁的我开始纳闷:明明演得那么好,那么成功啊!
观众散场后,陆帕通过翻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第一幕很好;第二幕尚可;第三幕糟糕透了!第一幕很自然,我在台下观看时体会到仿如花朵开放的感觉,越到后来越不好。到了第三幕,演得太用力了,用力过猛了,情感宣泄得太多,过于煽情了。这样会显得我们人类是一种很可怜的生物。这种假情假意是骗不了观众的。我当时在台下就感觉到舞台的能量已经没有了,观众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正是因为过度表演。”
这个老爷子,太让我肃然起敬了!
把表演放在末尾来谈,绝不表明其分量轻,而是因为我不懂表演,但我明白《莫非》的表演是重量級的。在陆帕大师的指导下,王学兵出色地演绎了酗酒者莫非这个角色。他的嗓音低沉、厚实、略带沙哑,透着股落魄的味道,让人分不清他是在说清醒的糊涂话还是酒后的真言。他用步态诠释了莫非的失意,用表情诠释出莫非的孤独苦闷,用眼神表示莫非的心头仍然燃烧着一团火。王学兵就是莫非,莫非就是王学兵。他让我们每个人都同情他,可怜他,也爱他。
饰演派出所长的李龙吟和饰演莫非母亲的杨鲭也贡献出了精彩的表演。李老师的表演沉稳扎实,语速慢,声音不大但有穿透力。当他对莫非说:“人家老太太在楼下练太极你知道吗?人家得过中风你知道吗?”的时候,每一次都能逗乐观众。
作为群演/捡场人员,我幸运地看了四次《莫非》的演出,每一次都不一样,每一次都有新的感触,让我更加理解莫非。我想,因为看了这部戏,我的2017年没白过。十分荣幸参与到这样一部了不起的现代主义戏剧中,我想我会把这段难忘的经历铭刻于心。
2018年1月26日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