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路漫漫

中兴之困

2018年4月16日，对于中国芯片行业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这一天，中兴通讯，愁云压顶。这一天，中国人忽然意识到中国芯片居然如此受制于人。

虽然随着5月22日有和解消息传出，美国制裁中兴的愁云暂时可以散去，但是对于中国人的触动超乎寻常，一时间，各大传统媒体、自媒体从各个角度推出阐述与分析，更让这件事在国人心中激荡起芯片之痛。

其实，中兴并非第一次遭到美国商务部的“惩罚”。2017年3月，中兴被实施堪称美国史上最严厉的出口限制，最后中兴支付了总计8.92亿美元罚款才得以将事件和解。

关于事件的起因，已经有许多详细分析。总体而言，与中兴内部管理出现漏洞有关，而美国人抓住了漏洞，认定中兴在销往遭制裁的伊朗的产品中出现了美国人不愿意看到的美国芯片。

政治纠纷之所以祸延制造业，根源在于中兴通讯产品的“空芯化”：中兴通讯产品中的绝大多数芯片组来自美国企业，尤其是美国高通公司。

4月16日，美国商务部要求美国企业不得直接或通过其他国家向中兴通讯出口芯片组等商品。禁令时间长达7年，直到2025年3月13日。几乎跟特朗普的任期极限相当（如果他能获得连任的话）。

这种打击是致命性的。虽然有中兴创始人侯为贵那种极富有悲情色彩的到处奔走的背影图煽动，也于事无补，很快中兴的主体工作就陷入停滞。

祸延联想

城门失火，祸及池鱼。中兴事件在中国掀起的轩然大波中，老牌科技公司联想被牵连其中，引得创始人柳传志到处灭火，并指责舆论对联想的抨击完全是无根据的诋毁。

其实舆论针对联想的指责的事件是发生在2016年。正是因为中兴事件，忽然点燃了一部分中国人心中的怒火，来加以指责联想。

当时，关于5G编码，国际上数十家相关企业进行过投票表决，当时有三种编码列在其中，其中一种因支持者极少很早就被放弃。另外两种编码中，中国数家公司，包括华为支持其中之一，而一部分美国公司，包括高通公司，支持的是另外一种编码。相关投票曾经有过几轮，联想曾经在投票中支持过高通公司赞同的编码。这成了联想被指责的原因。

细细查看当时的数次投票，可以看到，当时联想的投票其实并没有对投票结果产生过决定性影响。这一方面来说，联想的确是被冤枉了。

但事实上，联想因为中兴事件被重新“提溜”出来，是因为联想从一开始走的路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初中国在芯片事业中的弯路。很多中国人对中国芯片事业的弯路所撒的气被灌注在联想公司上。

当年“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的广告词，曾经让中国人对联想的技术前景充满憧憬，而且在倪光南院士还在联想任职之时，联想的芯片事业和华为一样，都在1992年起步了。那时，两家公司的局用程控电话交换机几乎同时立项。倪光南的博士生罗争负责主持交换机项目。1994年元旦，联想的第一台交换机LEX 5000顺利开局，容纳用户数量是华为C&C08 2000的2.5倍。但不久该项目卻因为“路线斗争”而折戟。随着一再被掣肘，项目停滞，直到倪光南出局，该项目彻底被撤销。

没有了倪光南的联想，彻底转向“贸工技”之路。1995年，柳传志正式提出了“贸工技”的说法。1998年，柳传志在《计算机世界》上发表名为《贸工技三级跳》的文章，将“贸工技”提至联想的战略高度。这种战略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国内部分科技企业的思路。

两次折戟

中国事实上也在芯片路途上有过数次努力，虽然有一些成功，但是征程上的两件事给中国的芯片事业带来重大打击。一是方舟的失败，二是汉芯造假事件。

1999，出身日立（美国）半导体公司的李德磊找到倪光南，将成立两年的一家生产CPU的公司介绍给他。倪光南看到他梦寐以求的做CPU的完整技术队伍，很是激动。当时中国IT产业界都在为没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操作系统和芯片耿耿于怀。当时的科技部部长徐冠华曾说，“中国信息产业缺芯少魂”。其中的芯是指芯片，魂则是指操作系统。

次年，李德磊在原公司基础上重新成立了北京中芯微系统技术有限公司。倪光南找钱、找政府、找中芯需要的一切资源。他想要打造一个新的IT产业核心框架。

千禧年世纪之交，中国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十五”规划。高科技产业，尤其是集成电路和软件成了实现这个梦想的不二捷径。在这个背景下，中国出台了支持集成电路发展的“18号文”。中芯作为这段时期芯片行业的最耀眼明星，集万千恩宠于一身。

2001年4月，中国第一片自己设计的嵌入式芯片“方舟1号”终于在中芯横空出世。实际上，在此之前北大等单位也推出过中国自主设计的嵌入式芯片，但方舟作为第一款可以商品化的32位芯片，尽管它在技术上还不成熟，仍然受到举国瞩目。

但是采用了方舟芯片的NC系统用户体验极其不好。虽有领导支持、政府推广，也是困难重重。政府在NC上的失败，令跟风的国内企业马上停止和方舟合作。2004年，中芯搁置了承接的科技部“863”（中国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项目，与此同时方舟科技大厦却拔地而起。感到受骗的倪光南愤怒之余，向科技部主动请罪。

让人没料想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是“汉芯造假事件”，这一事件给中国的芯片事业造成的打击和灾难更加巨大。

2003年2月26日，上海交通大学微电子学院院长陈进教授发明的“汉芯一号”正式公布。发布会当天场面盛大，不仅有官方领导到场，而且数位专家一致评定：“汉芯1号”及其相关设计和应用开发平台，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的确，从表面看，“汉芯一号”采用国际先进的0.18微米半导体工艺设计，在只有手指指甲一半大小的一个集成块上有250万个器件，而且具有32位运算处理内核，每秒钟可以进行2亿次运算。这一成果接近国际先进技术。

借助“汉芯一号”，陈进又申请了数十个科研项目，拿到了高达上亿元的科研基金，随后“汉芯”二号、三号、四号相继问世。

但就在三年后，2006年1月17日，一个帖子出现在清华大学水木清华BBS上，公开指责发明的“汉芯一号”造假。一个月后的2月18日，调查组得出结论：“汉芯一号”造假基本属实。

事实上是，“汉芯一号”不过是从美国摩托罗拉公司买回的芯片。这里做出“贡献”最多的是磨砂工，陈进雇人将芯片表面的原有标志用砂纸磨掉，然后加上“汉芯”标志。调查组发现，“汉芯”二号、三号、四号也存在造假行为。

这件事给中国芯片业以沉重打击，以至于网上一有新闻说中国什么芯片获得突破，立即有人问：是打磨掉人家的标打上自己的标的吧？

龙芯之憾

“汉芯事件”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是，因为对国外芯片的这种赤裸裸的侵权行为引起国外芯片商的警觉，很长时间，中国公司希望将国外芯片进行反向操作来尝试研制组装都不可能。

与此同时，其他国家的芯片事业却在长足发展中越发将中国甩在了后边。

从1968到2018，英特尔已经走过了50年。作为现代科技公司的奠基者，英特尔是硅谷的开端，同时也一直走在世界芯片行业的前列。英特尔创始人戈登·摩尔提出的“摩尔定律”，对芯片行业影响深远。“摩尔定律”是说：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数目，大约每隔18个月就会增加一倍，性能也提升一倍。最初这只是摩尔对半导体产业发展速度的观察和预测，但提出后影响力越来越大，变成了全行业的规范和目标。

尽管遭遇种种困境，中国科研工作者始终在希望拉近与世界的距离。中科院微电子所就一直在为此忙碌，他们于2001年启动龙芯项目。2002年年初，一位叫黄令仪的老人被请来。黄令仪当时已经66岁，退休时她只是研究员。但是中科院计算机专家夏培肃院士找到了她，希望她能改写中国计算机CPU物理设计现状。

到2006年，龙芯团队逐步发展为近100人的研发设计团队。而这一年，恰恰赶上了汉芯骗局败露，陈进倒台，方舟项目深陷泥潭。

与此同时，龙芯课题组反复强调：龙芯成立之初是着眼于解决国防和信息安全领域无芯可用的困境。缺乏大众化的操作系统和应用软件，实际体验无法达到主流水平。很多年以来，虽然龙芯进入了消费级市场，但也很难撼动微软和英特尔组成的超级软件生态。

人才之困

目前，全球半导体市场规模达3200亿美元，全球54%的芯片出口到中国，但国产芯片的市场份额不到10%。拿手机用芯片来说，全球77%的手机是中国制造，其中不到3%的手机芯片是国产。

业界对此现象的分析，多是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资金紧缺，另一方面是技术和人才的欠缺。

网友“雪无痕”说：我在2000年来到北大微电子系，是怀揣着梦想而来的。我不多的行李中，夹着一份精心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整篇报道，题目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呼唤中国芯》。

“雪无痕”2002年进入北大微电子系实验室（北大微处理器研发中心），在实验室完成了本科实习和博士论文，从事芯片开发。博士毕业后进入谷歌中国工作，完全抛弃了芯片事业，做搜索引擎架构方面的事情。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离开：“我们的实验室的工程条件高校一流，甚至早期在全中国也是最强的，但就这样一个实验室，却慢慢的被时代抛弃，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有说老大不该走自主指令系统的噱头，搞的实验室一大半人都在弄编译器软件，也有说老大不该放一起打天下的大师兄走，凉了人心。但我觉得归根结底一点就是：没钱。”

久而久之，全球化的贸易往来让人们几乎忘却，芯片还需要国产这回事。

“雪无痕”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呼唤中国芯》这样的文章改个日期，现在拿出来发表一下依旧管用。可见这18年来，我们國家芯片技术受制的本质，似乎改变不大。

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总工程师胡伟武接受新华访谈采访时说，此次中兴事件短期来看对我国电子信息产业压力很大，长期来看利大于弊。由于我国集成电路长期依赖于人，“禁运”如果继续发酵，我国电子信息产业的企业会面临很大压力，甚至不少企业面临生存困境。我们必须彻底抛弃幻想，立足于自主研发。

5月19日，中美就贸易战达成和解协议之后，22日，美国媒体称，美中已经就中兴达成和解框架，但次日美国媒体又报道称，国会将阻止特朗普政府促进中兴事件和解解决。

围绕中兴事件，忧患尚未止息，中国的芯片忧患，也尚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