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身体审美的历程、问题与意义
2018-09-10左剑峰
左剑峰
摘 要:《修心而正形——先秦身体美学考论》一书梳理了先秦身体审美的历史发展进程,而且还理出了其中有关身体审美的一些重要问题,使先秦身体美学以较为系统的理论形式呈现出来。作者还对先秦身体美学所包含着的民族特性及所具有的普遍性价值展开了深入探讨,力求与当下身体美学研究乃至美学基础理论研究展开对话。此书具有四个方面的优点:古与今的结合,即以当代美学问题作为切入点去研究传统美学资源;历史材料的梳理与内在逻辑理路的探寻相结合;美学学科视点与文化研究相结合;民族特性意识与普遍性价值意识相结合。这些优点表明,此书视野广阔,内容厚实,新见迭出,有非常强的理论意识和思想性,为我们展开身体美学史写作提供了方法上的启示和较好范本。
关键词:身体美学;先秦美学;《修心而正形》
中图分类号:B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6-0021-06
身体美学是近年来美学界的前沿话题。其具体研究主要表现为三种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理论形态;一是作为美学本体论来研究的身体美学,它的目的在于扩大和深化我们对审美活动内涵的理解;二是作为部门美学来研究的身体美学,旨在拓展美学研究领域,丰富美学研究对象;三是作为在身体这一新视角下所展开的审美意识史研究。虽然既有的美学理论忽略了审美中的身体因素,但有关身体审美的经验却古已有之。对它们的研究不仅可以使美学史研究富有新意,更是为了总结、积累人类历史中有关身体审美的经验。三种身体美学各有其自身的理论目的,但又不能绝然分开。作为本体论的身体美学需要作为部门美学的身体美学和作为审美意识史的身体美学提供材料;作为部门美学的身体美学如果没有美学本体论上的诉求,其价值是很有限的;作为审美意识史的身体美学,在梳理历史材料时,必然要采用作为本体论的身体美学和作为部门美学的身体美学所提供的问题线索。方英敏教授的新作《修心而正形——先秦身体美学考论》正是第三种意义上的身体美学研究成果,但作者不仅梳理了先秦身体审美的历史发展进程,理出了其中有关身体审美的一些重要问题,并对先秦身体美学所包含着的民族特性及所具有的普遍性价值展开了深入探讨。
一、先秦身体审美的发展历程
《修心而正形》一书将先秦身体审美的发展历程划分为四个阶段:史前时代的发端期、商代的过渡期、周代的展开期和战国时代的深化期。
史前时代的发端期主要考察中国古代身体审美是如何发生的,具有何种特点。作者认为,身体审美发生的前提是人体的生成,而人体并非纯自然的产物,当是人类在不断地改造自然的实践过程中所实现的对人自身的改造。其中,直立行走使人的双手解放出来,同时也使人类在爬行时本来被遮蔽的肢体、面部、胸部、腹部和生殖器等,更多地展现在正面被人观照到。男女身体差异首先有生物学上的基础,但在劳动实践中,男女两性的分工对扩大这种差异也有着重要的影响。当我们的祖先还处在狩猎—采集时代,通常是男性狩猎,女性采集。一旦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被沿用下来,久而久之,男女两性便分别朝阳刚与阴柔两个方向发展。
然而,劳动实践仅仅为身体审美提供了客体,如果它没有被人欣賞到就不会产生现实的身体审美活动。作者认为,“身体美的发现直接表现为异性异体的形貌性征的相互吸引与欣赏”。[1]32性选择或性爱在这里起着关键作用。与动物界的异性相吸不同,人类的性爱除了动物本能一面外,还具有复杂的社会文化内涵。正是因为有了精神文化观念的参与,才为人类性爱走向审美提供了人文契机。性爱中的精神文化内涵,在作者看来,就是生殖崇拜观念。人类社会早期生产力极其底下,人自身的生产成为整个氏族部落的头等大事。与之相应,生殖崇拜就成了早期人类精神文化的核心,有利于生殖繁衍的形体(即第二性征发达的身体)自然就成了美的身体。中华史前时代身体审美意识的这一特征,在考古发现中得到了证明。河北滦平县后台子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六具石雕裸体女性,辽宁喀左东山嘴红山文化祭祀遗址发现的两件陶塑裸体孕妇立像,以及陕西扶风案板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小型裸体孕妇陶塑等,虽然造型简练古朴、身体稚拙,但都非常清楚地表现出人的性别体征。史前时代对人体的感受尚处于比较粗糙、朴素的水平。
可以说,甲骨文是商代对中华文明的最大贡献。有了甲骨文,身体美便可以用文字加以描摹,还可以表达有关身体审美的理性认识。史前“丰乳肥臀”的女性形象在商代退隐了,代之以更加多样化的女性美形象:女杰妇好的刚健自然、开放热烈的野性美,巫女秀外慧中的知性美,以色悦人、以曼妙舞姿娱人的女乐。作者认为,殷人不再只是把女性当作生育的工具,不再只是从生殖崇拜角度来审视形体美,而已经意识到女性内涵的丰富性、多样性;此时,身体审美显示出由外而内、由形式快感而精神娱乐的过渡性质;其中对女乐舞姿的欣赏表明生殖崇拜的功利目的逐渐让位于审美欣赏。
此外,作者还发现,商代甲骨文中有一些与身体审美相关的文字被创造出来了,它们可以视为对此时身体审美意识和观念的一种朴素的理性认识。例如,“美”在甲骨文中出现四次。作者没有采用通常对“美”字字源义的解释
对“美”字字源义,通常有两种解释:一是许慎《说文解字》中提出的“羊大为美”,二是当代学者萧兵提出的“羊人为美”。后者参见萧兵:《楚辞审美观琐记》载《美学》第3期,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225。
,而采用了马叙伦提出的“色好”说,认为“美”字意味着以性意识为基础的对女性美色的欣赏。在甲骨文中,“每”是“美”的异文,“每”字的上面是头饰,下面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每”与“美”的含义相互发明。再如,甲骨文中的“好”字和“媚”字。“好”被《说文》解释为“美”,“媚”也被《广雅》解释为“美”,它们都体现出当时的身体审美意识。不难发现,这一历史阶段的身体审美对象均为女性身体。但作者对此没有明确交代,没有说明其原因。
周代是身体审美的展开期。从《诗经》的《邶风·简兮》《晨风·泽陂》《卫风·硕人》《唐风·椒聊》和《小雅·车舝》等来看,无论是对男子还是对女子的欣赏,均以身材的硕大为美。作者认为这种审美风尚可能与远古生殖崇拜文化的遗留和影响有关。不过,此时身体审美不仅着眼于形体美,而且还关注容貌美(即五官、肢体、肤色等的美),体现出由整体到局部,由抽象概括走向具体细腻的特点。
从《诗经》的《郑风·叔于田》《齐风·卢令》《周南·关雎》《郑风·野有蔓草》和《卫风·淇奥》等材料来看,周人在重视外在身体之美的同时,还重视以道德、品性为主要内容的“内在美”。在这里,虽然“外美”与“内美”,“德”与“色”并重,但作者是将它们作为二元外在关系来看待的。那么,与“外美”“色”相外在的“内美”“德”,何以成为审美对象?这是需要作者加以说明的。不过,作者梳理出来的“威仪美”,则将内在的德性和外在的体貌真正有机地结合起来了。作者还认为,身体的威仪美在美感形态上是一种崇高感,它的产生与礼乐文化的创制有关,因此又表现为繁复的文饰美。
战国时代是身体审美的深化期。这一时期发生了“文质之争”。作者认可了将这一争论理解为人为与自然之争的观点。身体之“文”指后天的文化修饰,即人工修饰美;身体之“质”指先天的自然淳朴,是天然本色之美。作者认为,虽然战国时代时而侧重“质”,时而侧重“文”,但其理想追求是“文质彬彬”。
战国时期身体审美中的性别意识由朦胧而走向明晰和自觉,男女两性的身体美标准明显趋于独立。与三代时期女性的坚韧、乐观、自信相比,战国时代的女性崇尚纤弱与含蓄内敛的阴柔美感。据作者分析,这种性别意识的强化与礼教影响日渐加深有关。礼教规定男子应该阳刚威武,女子则阴柔贞顺。随着性别意识的强化,战国时代人们对女性的容貌、姿态、神情的体察也比以前细腻得多。不过,这种体察是在男性目光下进行的。与一般女性主义研究不同,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批判、否定这种“女性美的男性制造”现象。作者认为,无论是男性美还是女性美,不仅具有主体自我(包括群体之间)欣赏的意义,还需要客体化而供异性欣赏。男性话语介入女性审美有其性别美学上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体现出对女性的性别尊重和价值认可。
作者认为,进入战国时期后,伴随着性享乐意识的觉醒出现了性感美。而且,与远古时代生育崇拜下的女性美观念不同,此时对身体美的评价越来越摆脱功利意识,而趋于“非功利的纯粹态度”。女性身体已经从生殖、繁衍的功利目的中超脱出来,而成为性享乐的对象。作者非常重视性感美出现的意义,它表明“先秦身体审美意识发展至战国晚期,开始了摆脱文化理想的‘他律倾向,而走向‘自律,这毫无疑问是先秦身体审美意识深化的历史成果”[1]90。
作者在广阔的文化视野下,充分利用人类学、考古学和文化研究的成果,对先秦身体美学相关材料进行了考察。不仅对有关身体审美现象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从多层面多角度探究其产生的原因,而且勾勒出了其中所包含着的逻辑发展线索。这些说明,即便是对身体审美的历史进程的考察,作者仍然保持着很强的理论意识和问题意识。阅读这一部分内容,读者会时不时地受到触动和启发。尤其是,关于直立行走在身体审美中的意义的分析,关于性选择对身体审美意识觉醒所具有的关键作用的发现,对于形体美与容貌美的区分和说明,对于女性美的男性创造现象的分析,对宋玉《神女赋》中高唐神女形象的分析等等,都十分精彩和深刻。
然而,对有关“人格美”的材料的忽略,是这一部分内容的最大遗憾。作者在梳理周代身体审美意识时提到了外美与“内美”或“内在美”的关系,但作者梳理出来的实际是内在品格、德性与外在体貌美之间的二元外在关系,尚未进入“人格美”阶段。我们认为,商代的女杰妇好和女巫等形象可視为人格美的萌芽;周代的“威仪美”可视为一种特殊的人格美,但又比较重视外在的礼仪形式;只有到了战国时代,有关以内在德性、品格为核心的人格美的描述和讨论,广泛地出现在诸子文献之中。对于这些文献资料,作者在第一章“先秦身体审美的历程”中忽略了,却在第二章、第四章中有所涉及。通观全书,作者其实非常重视人格美。如果在“先秦身体审美的历程”的考察中,作者能够将人格美纳入进去,就不会认为“至战国晚期,性意识、性选择的因素又重新再度凸显出来,似乎取代了社会宏观的文化观念与理想而成为影响人们身体美观念的根本要素”,也不会得出“身体归根结底因性而美”的仓促结论。这一结论与作者后来所说的“人的美根本地源于人的内在德性精神” [1]272相矛盾。
二、先秦身体美学中的主要问题
在对先秦身体审美发展历程的考察基础上,作者又从几个重要问题入手,对先秦身体美学作了进一步研究。这些问题包括身体美的本质论、身体美的塑造论、身体美的欣赏论、身体美的结构论和身体美的展现论。
作者接受了生命美学对于美的本质的看法,即主张任何审美形态归根结底都是人类生命追求的象征,是一种生命之美。他把这一观点用来指导对先秦身体美的本质的考察,认为随着先秦不同历史阶段人们生命追求的方式和主题的历时展开,体现这种生命追求内涵的身体美也表现为不同的形态,主要有:丰产之美、展现之美和自然之美。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社会早期产生了生殖崇拜现象,丰产,即生殖的最大化、最优化是当时社会的根本大事。此时,能够有助于丰产的身体便是美的,女性身体以丰乳、隆腹、肥臀为美,男性身体则以“力”(如体魄强壮、身材魁梧和力大无比等)为美。史前时代的丰产之美,不仅影响了整个先秦时代的身体审美主流观念——以硕大为美,而且在今天我们依然能够发现它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们不正在要求女性应有丰乳、肥臀、相对宽大的盆骨,而男性应身材高大、充满阳刚之气吗?“展现之美”指西周以来通过有限的身体展现人的生命的尊严和意义,它存在于先后形成的四种身体美学观当中。这四种美学观分别是强调威仪美的威仪观、孟子的践形观、荀子的美身说和屈原的“内美修能并重”论。“自然之美”即以身体生命的自然本色为美,为敏感于文明异化的老庄所提倡。不过,我们认为,除了这种“自然之美”外,老子和庄子也还有关于体现内在德性的身体美的思想,它们应属于“展现之美”的范围。
先秦时代,人们是如何塑造身体美的呢?这是身体美塑造论所要探讨的问题,涉及先秦非常丰富、复杂的养生和修身问题。作者通过对大量材料的分析,将先秦身体美的塑造途径概括为“治”“习”“养”三个方面。“治”是生理层面的,包括节制欲望和调理血气等。“治”为身体美塑造奠定了物质性基础。“习”是社会层面的,主要指对礼仪的学习和实践。“习”使人摆脱原始的粗野状态,合乎礼的身体就具有形式美、秩序美,同时也成为内在精神的表征。“养”是精神层面的,包括“养气”“尽心”“全心”“正心”等。在这里,作者表现出了较强的驾驭材料的能力,不过,由于这部分内容过于繁琐和复杂,作者在一些表述上应当审慎。例如作者说道:“如果说习社会性主要依托‘礼的话,那么养精神性则依托于‘乐。”[1]146这种对称式的表述似乎有些绝对和简单化。
在身体美的欣赏论中,作者并不是要考察身体审美的心理过程和心理机制,而重点讨论了几种重要的欣赏方式。第一种方式是“以物喻人”,不仅以自然事物来比拟人的外在美,而且还用来比拟内在的德性。后者也就是“比德”。作者指出,以物喻人的身体美欣赏模式在中国古代得到了普遍运用,是天人合一的朴素信仰在身体审美中的反映。第二种方式即 “以貌论人”,它并非通常所谓的“以貌取人”,而是指从一个人外在的形貌声色、言谈举止、着装等方面,去观审他内在的德行、才能乃至命运。作者深刻地指出,这种身体审美方式与中华传统取象思维(“观物取象”“立象尽意”)有关。“品人以味”是第三种身体审美方式,主要指对身体美的“味外之味”的感受和把握。但除此之外,作者还将作为身体感官机能的味觉也视为“品人以味”的内容,这是不恰当的。因为“品人以味”这一表述必须包括对人的身体进行欣赏(即“品人”)的内涵,而不能只是身体感官的机能。对于欣赏论这一部分,作者应该交代自己是如何根据先秦有关材料而归纳出这三种欣赏方式的。而且,还应说明它们之间具有何种逻辑关联,能否覆盖全书所提到的重要的身体审美现象。不对这些进行充分的阐述,三种方式的设置就显得有几分随意了。
所谓“身体美的结构论”,不是对身体美的结构层次进行区分和说明,而是考察先秦身体美在历史文化语境影响下所呈现出来的结构性特征。其具体内容包括哪些呢?第一,男刚女柔。作者认为,西周以前身体审美的性别尚未觉醒,男女身体审美的主流趣味均以“大”为美。洎至周代,才开始了身体审美的男阳刚女阴柔的性别差异追求。第二,重神轻形。这里的“神”泛指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状态。作者指出,正是因为重神轻形,所以先秦文献对有关身体之形的观察和描写热情不高。第三,文质互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前面是在人为与自然的意义上使用“文质”概念,而在这里“文质”概念的内涵缩减为文饰之美与身体的自然美。按作者的论述,上述三重结构性特征其实包含着对先秦身体美的三种分类。我们认为,如果仅作为分类来看待,它们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但如果作为结构性特征来看,那么,在“重神轻形”和“文质互补”总的原则下,先秦学者是否也存在比例程度上的差异呢?作者若能对此作进一步探讨,这部分內容将更为充实。
身体美展现论探讨身体美以何种媒介、途径展现出来。首先是通过人体来展现。人体美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然美,包括形体美、容貌美等方面。作者认为,先秦人对人体美的发现和欣赏实质上是对人的生命力的赞叹。其次是服饰。天然的身体毕竟有所不足,大多数人身体资质平凡,即便天生丽质者也存在一个如何将自然身体之美最为理想地展现的问题。因此,如何发挥优势、规避劣势便成为身体美的题中应有之义。服饰便是很有效的一种方法。作者还注意到,服饰的掩蔽可以产生对身体的好奇和新鲜感,增进身体的魅力。此外,还有艺术的展现方式。其中,舞蹈是直接的身体艺术,而诗文则可以对身体之美进行描摹。
通过对上述诸问题的研究,作者大致建立了一个先秦身体美学的理论体系。这不只是一项形式组合上的工作,而是通过各个角度的考察,使我们对先秦身体审美有一个较为立体和全面的把握。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客观地揭示其内在特性及其所具有的价值。
三、先秦身体美学的特性及普遍性价值
作者没有满足于对先秦身体美学的基本面目、内在理路和主要美学问题等方面的梳理和研究,而且还要在更为广阔的文化比较视野下对其中体现出来的民族审美特性作一番深入考察。
作者首先以中西印三类女神形象为比较对象,对先秦身体审美在性感美方面的特殊性进行了分析。古希腊女神阿芙洛狄特和印度的吉祥天女、药叉女都是性爱的象征,其性感的身体本身直接地被视为美,而且她们的性感美均以裸体或半裸体的形式存在于雕塑、绘画等艺术之中。先秦的高唐神女形象的美貌虽然被宋玉《神女赋》以大半篇幅来渲染,但与古希腊和印度对女神的表现不同,显得抽象、含蓄,不够热辣。作者认为,《神女赋》在中国古代美学、文学史上第一次将女性作为男性化解精神苦闷、排遣生存压力的苦难拯救者形象塑造了出来,并一直影响着中国文艺创作。作者进一步指出,这些女性形象上的差异,表明希腊文化和印度人以性感本身为美,而先秦则赋予性感美诸多外在目的,如生殖目的、伦理目的和政治目的等。
对中西印性感美差异的分析,只是涉及身体审美中的某一方面或某一类型的比较,而作者所进行的第二个比较,则是在身体审美的总体格局或总体特征的意义上展开的。当然,中西印在性感美方面的差异,也与身体审美的总体格局上的不同有关。作者认为,在希腊人和印度人那里,虽然注重人的美德和精神灵魂在身体审美中的作用,但形貌之美具有不附属于精神的独立价值。而德性绝对优于形貌的“德性一元论”观念,决定了中国先秦人特别重视以德性、品格为内核的人格美的塑造。不过,对于人格美和德性的具体内涵的理解,在不同学派那里是有所不同的。作者说道:“春秋战国时期,面对称雄争霸的时局,先秦诸子形成了不同的思想价值取向:儒家之仁、道家之自然、法家之政、墨家之义和屈子之忠。这些思想构成了先秦美学的新基点,它落实到人物形象上,便凝结成先秦社会理性化过程中新的人格美形象”。[1]286
在身体审美的比较研究中,作者还讨论了中西印对身心关系的不同理解。日本学者汤浅泰雄在《灵肉探微——神秘的东方身心观》一书中,指出东方人在对待身心关系的态度上具有“身心一如”的特点。所谓“身心一如”,指将身与心视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作者接受了这一观点。那么,在身心一体中,是身统一于心,还是心统一于身呢?从先秦文献来看,两种情况都存在。不过,作者认为,先秦思想的主流还是身向心一方的统一。在古希腊文化中灵与肉二元并行不悖,各有其独立价值。虽然在希腊中后期抑肉扬灵成为哲学的主导面向,但由于古希腊的灵肉二元论的影响,仍保留了肉体的独立性。尽管印度文化也如中国先秦一样持“身心一如”的态度,但二者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作者认为,先秦虽然重视身体,却把身体作为手段,必要的时候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印度文化则以身体本身为目的所在,既追求身体欲望的满足而不及其余,又由穷奢极欲反弹出人生智慧。不难发现,作者在此并不是直接地对中西印身体审美本身进行比较,没有在前述两个差异之外,再列出新的差异项。我们可以将这一内容视为,对前述身体审美差异产生的原因的进一步分析,即分析差异所产生的身体观念上的原因。由于先秦“身心一如”的身体观将身心统一在“心”的一方,因此在总体格局上重视人格美,在性感美方面被赋予了政治和伦理等外在目的。
与民族特色研究一样,普遍性价值研究也属于对先秦身体美学的拓展性研究,但后者更具有理论升华的意味。首先,作者考察了先秦身体审美对当代身体美学理论建设的借鉴意义。作者认为,通过对先秦身体审美历程的考察,大致可以得出人类早期身体审美意识发生、发展的基本规律,即人们对身体美的欣赏有一个由外而内、由物质而精神、由生理而心理的演进过程;可以发现,人类对身体美的追求往往以文饰美为现实基础,以自然美为最高理想;我们还可以看到,身体审美也如其他审美形态一样并非完全孤立的现象,而与人类文化系统中的其他要素如经济、政治、伦理、宗教等密切相关,且它们之间是双向影响的;我们甚至还可以发现这样一种文化平衡规律,即当身体审美跌入纵情声色的享乐主义陷阱时,随即会兴起一股伦理主义思潮,对其进行质疑和矫正,以促使文化超健全方向发展。
其次,作者考察了先秦身体审美对于美学基础理论研究的启示意义。研究先秦身体美学可以纠正美学研究中的一大偏执,即过分集中于艺术审美的研究,从而使审美形态学的知识结构更为健全。对美学基础理论最重要的意义是它有助于理解人类最早出现的审美形态。有学者认为工艺审美是人类审美活动起点,也有学者认为人类最早的审美形态为自然审美。作者认为“只有成为初民精神兴奋中心的审美形态才是人类最早的审美形态”[1]321,并以此为线索考察了人类出现的最早审美形态。在人的生命需求中,食色的本能欲求是最基础最直接的,因此与此二者无甚关系的自然审美不可能为最初审美形态;而在食与色二者中,源于色的人类自身生产更为急迫。在生产力极其底下的情况下,物质生产力的提高直接有赖于人类自身生产,因此人类自身生产便成为初民兴奋中心,与之相关的身体也随之最早纳入初民的欣赏视野。此外,作者又以“美”字字源学上的考证成果,即马叙伦以“美”为“色好”的观点来辅助证明。作者最后得出这一结论:人类最初的审美形态为身体审美。可以说,作者挑战了一个高难度的美学问题,其观点可备一家之说。
第三,作者分析了先秦身体美学在当代所具有的人文价值。从总体看,西方世界在前现代时期身体处于心灵和意识哲学的抑制之中,进入现代之后身体逐步摆脱了心灵和意识哲学的重压,以至反客为主造成新的异化。作者认为,无论是前现代的心本论还是现代的身本论,都是极端之见,无视人的生命的丰富性,而中国先秦身体美学正是在这里显示出其所具有的当代文化价值。从先秦的“身心一如”“身心一体”来看,生命的丰富性不仅在于身,也在于心,唯有双方都得到充分地展现时,生命的全部意义才得以呈现。而這种观念恰恰是西方当代身体哲学、身体美学的发展方向。
对先秦身体美学的普遍性价值的研究表明,作者不是单向地以身体美学这一前沿话题作为写作此书的新视角,而且还反过来探讨先秦身体美学对于当前身体美学乃至美学基础理论研究所具有的启示意义。如此一来,作者的写作便直接与当下美学研究构成对话,确实有效地增加了《修心而正形》一书的理论价值。
从写作方法看,《修心而正形》一书具有四个方面的优点:一是古与今相结合,即以当代美学问题作为切入点去研究传统美学资源;二是历史材料的梳理与内在逻辑理路的探寻相结合;三是美学学科研究与文化研究相结合;四是民族特性意识与普遍性价值意识相结合。这些优点使此书视野广阔、内容厚实、新见迭出,表现出非常强的理论意识和思想性,为我们展开身体美学史写作乃至类似研究提供了的方法上的启示和较好范本。
参考文献:
[1]方英敏.修心而正形——先秦身体美学考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杨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