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家庭的亲情与法律（上）

范阳阳

本期研修社讨论的张氏家族源自一个真实的案例。创始企业主张总与原配妻子共同努力创办公司，但是原配妻子在留下一对子女后意外去世，后来创始人张总与现任妻子结合。这就形成了一个比核心家庭更为复杂的局面，随着张总的退休，面临同父异母的兄弟将接班，而且在股东和高管之中还包括原配妻子的弟弟等，这些情况都会在创始人身后引发财产、股权纠纷和家庭矛盾，因此其传承规划也会比普通核心家庭更为复杂。因此我们将在本期和下期专门讨论这样的家族企业应该如何进行婚前协议、遗嘱制定和传承规划。

案例

2018年春节刚过，家族智承工作室迎来了一对气度不凡的长者夫妇，举手投足之间有着长期商海闯荡打拼出来的自信，眉宇间却隐隐透出愁容。丈夫名叫张峰明，63岁，妻子名叫陈洁英，52岁，两人共同经营一家家族企业。简单寒暄过后，这对夫妇道出了前来家族智承工作室的缘由，竟然是因为小儿子要结婚了。夫妻共同创业复杂家庭和谐相处

原来，20世纪80年代，张峰明与原配妻子李淑萍共同创办了A公司，专业从事汽车零部件的研发制造。创业初期，张总负责产品的研发与销售，李淑萍负责财务与管理。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奋斗，企业经营得颇有起色，李淑萍的弟弟李建斌也进入企业，通过自己的勤奋和能力，逐步晋升成为行政副总，并获得了公司10%的股份。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下，A公司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然而，1988年李淑萍因病意外去世，留下一双儿女（女儿张馨怡和儿子张博涛）由张峰明抚养。1992年，张总与现任妻子陈洁英结婚，并育有一子。婚后，陈洁英开始担任A公司财务总监，并持有公司10%的股份。

进入21世纪，A公司开始快速发展，从一家乡镇企业成长为行业的隐形冠军，同时，张总在律师的建议下，重新搭建了公司的股权架构，在A公司上层设立一控股公司日公司，由日公司持A公司90%股份，张总和长子张博涛各持A公司5%的股份。日公司的股东仍为张总、李建斌、陈洁英，持股比例不变。以日集团公司为投资主体，张总还对外投资了汽车销售、投资、房产开发等多个领域。去年，仅A公司的销售额就已经突破8亿，净利润超过6000万，为增强企业的市场竞争力，张峰明决定启动A公司的上市计划。

张总共有三名子女，长子张博涛、长女张馨怡均是与原配妻子李淑萍所生;而次子张劲旭是张总与现任妻子陈洁英所生。

长子张博涛从小就很在意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也不愿辜负父辈嘱托。2004年大学一毕业，张博涛按部就班地进入公司工作，一路从基层做到A公司的总经理兼副董事长，现持有A公司5%的股份。2016年，张博涛与前妻离婚，并为此支付了一大笔“分手费”。

长女张馨怡是一名高中教师，未参与A公司的任何事务也未持股，与丈夫生育一子。

次子张劲旭性格叛逆，具有强烈的自主精神。2015年，张劲旭从美国留学归来，断然拒绝了张总让其进入A公司锻炼的要求，而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日公司旗下的投资公司。让张总欣慰的是，近几年张劲旭主导的几个投资项目取得了不错的业绩。

企业发展蒸蒸日上，两个儿子的教育和培养也很成功，一切都在往十分光明的方向发展。随着年岁增长，张峰明隐约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多年勤奋的习惯让他依然无法放下公司的工作。

2017年年末，张总突然在家中晕倒，经及时救治后并无大碍。为了不让子女担心，除了妻子陈洁英，张总并未声张。也因为这次经历，张总开始认真考虑家族及企业的传承规划。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劲旭突然表示要与现在的女朋友结婚，为了避免家庭再次出现婚变风波，张总决定提前进行家族传承的布局。

二代婚姻存在风险 如何防范于未然

张总夫妇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家族智承工作室为张劲旭拟定一份婚前协议。张博涛当年所占股份仅有5%，一次婚变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未来，张总打算将自己的部分股份逐步转让给两个儿子，一旦儿子婚姻出现变故，对家族企业来说无疑会伤筋动骨。

目前，张劲旭名下有两套房产，股票账户金额1000余万。对于张总而言，他并不介意给张劲旭及其女友部分现金、房产等资產，但他希望家族企业的股权牢牢掌控在家族成员手中。当然不仅仅是次子，张总希望将来子孙后代结婚时也都能够签订一份婚前协议，从而保证家族对企业的控制权，避免家事纠纷影响家族控股。

作为张劲旭的母亲，陈洁英同样关心儿子的想法，曾私下找儿子聊过。张劲旭心里明白父母闯下基业不易，同意与女友签订婚前协议，但又不希望协议过于直白或者内容过于苛刻，从而影响双方感情。同时，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与未来的妻子沟通，也希望听听专业人士的建议。

家族传承尚无安排 亟待迅速开启规划

随着与张总更深入的沟通，专家发现张总真正的目标是家族企业的传承安排，而子女的婚前规划仅仅是传承过程中的一个环节。

总体来说，张总的家庭关系比较和谐，一方面，张总的现任妻子接受并认可长子，这在经历过婚变的财富家族中显得尤为珍贵;另一方面，张博涛的兴趣在于继续经营主业，而张劲旭则志在开拓新业务，彼此冲突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与张总的传承预期也基本保持一致。

但目前接班尚未完成，为了以防万一，张总希望提前布局，避免家庭因此出现矛盾。对于张博涛，张总希望其能够接管集团主营业务，同时妥善处理与公司元老之间的关系;对于张劲旭，张总更希望其能进入公司辅助哥哥，但他也不反对张劲旭去开拓新业务领域，而如何给到张劲旭事业上的支持尚未决定;而对于从未介入过家族生意的长女，张总则考虑给其一套房产及部分现金，以保障其今后生活。

陈洁英赞同张总的大致安排。陈洁英坦言，虽然张博涛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对张博涛的能力和心性都比较了解，企业交给他还是放心的。不过，对张博涛的了解是一回事，落实到白纸黑字的传承规划上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她来说，A企业有张博涛接班不必太过担心，儿子张劲旭刚刚进入企业不久，虽然在投资方面展现了一些天赋，但还需要张总的进一步支持。所以，她还是希望张劲旭能够获得公司的一部分股权，或者由张总给予支持，让张劲旭开拓新领域。

“博涛现在是A企业的总经理兼副董事长，我和他谈过，他对于接班充满信心，之后我会给他更多话语权，自己慢慢淡出。”张总说道，“劲旭对A公司现有的主营业务兴趣缺乏，他更喜欢搞投资，或者像他妈妈说的那样，去开拓新业务。”

总之，虽然张总准备将家族企业交给张博涛接班，但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仍然很大。

导师提问

回顾整个接待过程，张氏夫妇以防范小儿子婚变风险为咨询原始动力，在沟通中逐渐涉及家族传承风险、企业永续经营等问题，这是一个典型的由表及里的传承困惑。那么，如果从紧迫性和重要性两个维度进行分类和比较，应该如何分析这个案例？根据这个分析结果，该家族企业在传承规划方面应该做怎样的法律准备，遗嘱和婚前協议有哪些要点？它们在家族企业传承中扮演着何种角色？另一方面，该家族企业面临的潜在威胁十分明显，怎样的传承规划才是家族需要的？外部专业人士该提供何种帮助呢？

专家讨论

如果从紧迫性和重要性两个维度进行分类和比较，应该如何分析这个案例？祝双夏浙江智仁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浙江省律师协会婚姻与家庭专业委员会主任

根据张总夫妇的描述，张氏家族的传承目前存在三大类风险：

1.张总的人身风险

紧迫性★★★★★重要性★★★★★

可以说，张总这次的突然晕倒是迫使张总夫妇开始正视家族传承、企业接班的第一因素，而与之相对的，在安排规划中也必须将防范灵魂人物因意外产生的风险作为当下最紧迫的问题之一。之所以这么强调，原因在于，如果张总突然去世而未留有遗嘱，根据继承的法律规定，张总名下80%股权会按法定继承方式被分割，最终结果可能是大儿子获得的股权不足20%，而妻子和小儿子获得的股权将达到60%而成为控股股东，一旦他们与大儿子产生矛盾，不仅会使得张总生前意欲让大儿子接班的美好愿望落空，甚至引发家族争权风波，严重的会让公司走向衰败。

2.小儿子的婚姻风险

紧迫性★★★★★重要性★★★

婚姻带来的风险不言而喻，加之前有大儿子婚变引发资产分割的事实为鉴，因此这成为了张总夫妇前来咨询的首要目的，也是当下因小儿子结婚在即，应当马上进行的安排。婚姻风险对张氏家族最大的冲击便是公司股权的分割问题，如果小儿子未约定包括股权在内的可得财产的归属，一旦发生婚变，张总在婚后几年中慢慢转让给小儿子的股权、股权收益、增值通通会被分割，轻则折价补偿，重则股权分散，这对保持企业控制权稳定产生的威胁是不可忽视的。此外，这不仅会发生在小儿子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大儿子及其他家族成员中，一旦享有该公司的股权，股东的婚姻风险必须作为不得不考量的问题加以防范。

3.接班问题

紧迫性★★★重要性★★★★★

这是张氏家族传承的根本性问题，就中国国情来说，家族的稳定一定程度上依托于企业发展的状况，在张总夫妇共同商定大儿子接班的决定后，如何平衡子女间的股权和收益分配比例？如何为大儿子享有控制权提供持续保障？如何化解少主老臣间可能出现的理念差异并度过接班时期？如何预防接班人意外风险？都是需要通过完整的法律筹划来进行明确和规制的。因此，这类企业交接问题都是设计传承方案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根据这个分析结果，该家族企业在传承规划方面应该做怎样的法律准备，遗嘱和婚前协议有哪些要点？他们在家族企业传承中扮演着何种角色？祝双夏浙江智仁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浙江省律师协会婚姻与家庭专业委员会主任

结合风险种类以及风险量级评价，初步的家族传承思路如下：一方面，近水救近火。通过遗嘱、协议等工具将近期随时可能发生的风险，如张总人身意外、小儿子结婚风险进行临时性预防。另一方面，在突发风险被掌握在可控范围之内后，对家庭关系、家庭资产、家庭成员财产、公司章程、公司股权进行梳理，并进一步明确家族成员的发展规划以及相对应的风险，最终综合各类工具规划出整体方案。举例来说，基于大儿子接班的考虑，可以通过上设有限责任公司进行股权过渡，或一次性转移并设立决策委员会等。基于对小儿子利益的考虑，可以通过设立家族持股平台实现所有权和分红权的互补，或设立股权信托等。当然，每一种工具的功能不尽相同，都需要对应真实的传承意愿。

关于遗嘱与协议，我们从法律角度进行一些特别说明：

遗嘱 本案例中最先应当考虑配备遗嘱工具的是张总夫妇，原因有二：其一，张总夫妇共持有公司90%的股权，该股权的分割及流向将直接决定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其二，张总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一旦发生意外，如果未留遗嘱就不能保证大儿子对公司的控制权。正是鉴于上述两项原因，张总夫妇不仅要设立遗嘱，更要有层次地设立遗嘱，即需要先行立即起草一份关于公司股权分配的遗嘱。再根据梳理完毕的现有财产状况，结合设立人意愿，订立一份完备性遗嘱，作为整体传承方案的重要组成工具。从实践操作来说，家族传承是建立在家族成员整体意志上而构建的方案，因此设立时有必要考虑家族成员对遗嘱的接受度，还需要根据家族企业及成员的情况变动而不断更新。

除了张总夫妇需要订立遗嘱之外，其子女及家族重要成员如李建斌也应订立相关的配套遗嘱。这类遗嘱的紧迫性较张总的临时性遗嘱来说较弱，但也是十分必要的。之所以家族成员特别是家族企业股东需要设立遗嘱，是为了确保家族对家族企业的控制权，一旦家族成员发生意外、人身风险，若留有遗嘱可以保障企业股权回流入家族成员手里，可以保障家族的控制权，防范家族代际数量的增加导致家族成员股权占比稀释的风险。

协议为应对小儿子结婚的问题，现阶段小儿子婚前协议的订立是首要的。但可以预见的是，每一个持有家族财富的成员都是将要或已经结婚的人，不可避免地都将面临婚姻可能带来的风险，因此，为了保证大部分家族财富的范围，家族成员特别是享有大量家族财富的人员在可能存在婚姻风险时，都应当配置婚前协议或婚内财产约定协议。以大儿子为例，一旦大儿子选择结婚，在未配置协议的情况下，如果股权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转移至其名下，那么该股权及其婚后增值及收益部分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如果股权在婚前已经转移至其名下，那么该股权的婚后增值及收益部分也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数额可观，一旦发生分割，或多或少都会影响财产甚至是企业经营。

在订立协议过程中，不仅需要注意法律规范问题，内容明确、意思真实，还需要重视协议内容是否合乎情理。婚前协议是双方自愿的意思表示，不应该成为有产者为了保护财产而签订的协议，但为了保护家族的核心资产，比如股权，可以进行一定的隔离约定。但一定要平衡对方的感受，做到主次有序。最后，婚前协议不仅仅是财产协议，更是夫妻对未来生活的计划。婚前协议不是为了计划离婚，而是为了夫妻感情、家庭和睦制定的计划，可以适当增加一些非财产条款，诸如家务、聚会等事宜，促进家族和谐。该家族企业面临的潜在威胁十分明显，怎样的传承规划才是家族需要的？外部专业人士该提供何种帮助呢？朱建安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教授，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家学院课程总监

从物权法的角度看，企业家处置自己的财产当然无可非议。但像为张总提供家族企业的咨询服务，仅仅读懂了企业家的意图可能是不够的，还要做整个家族的传承服务。

子女虽属于财产被赠与的从属地位，但父母的财产分配方案仍不能为所欲为，因为每个子女心中都有自己应该被分配的份额，而当他们的心理所有权与现实不符时，这种落差就会在父母身后集中爆发家庭冲突。最高人民法院曾经做了一个统计，在全国审理的遗产继承案件当中遗嘱被确认无效的占60%。原因并不仅仅是所立遗嘱不符合規范，而是由于潜在继承人抱着心理所有权掂量着遗嘱中授予的财产权，一旦有较大的失衡就去找遗嘱的漏洞。因此，除去法律手段外，我们还要进行传承规划，这正是家族所需要的内容。

一般而言，传承规划主要包括一系列制度安排，例如股权分配制度和家族议事规则。大部分家族为了将家族企业安全地传承下去，防止家族成员越来越多之后，因为内部矛盾而造成家族企业的股权分散、内耗等非经营性风险，会制定一些股权传承的基本原则。同时，为保障所有家族成员的利益，即平衡家族的整体利益兼顾小家庭的利益，也会制定透明的家族成员利益分配机制。在家族会议上，这些机制得以建立和定时修整，因此，家族议事规则也不能少。

在本案中，张总的病情遭到隐瞒，其实我们专家组的建议是公开病情，这样的开诚布公有助于增加二代子女的家庭责任意识，并促使全家成员都清醒地认识到传承规划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进而推动家庭内部的民主协商，并开启包括遗嘱等内容的民主协商。

导师点评

陈凌 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浙江大学企业家学院院长

感谢几位专家的精彩点评，这个典型复杂家庭所面临的传承挑战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张总夫妇为小儿子婚前协议来寻求专家的帮助非常正确。他们有这个举动是因为大儿子的离婚和小儿子的较强个性使得张总夫妇不敢掉以轻心。在张总夫妇与专家的多次交流以后，张总的遗嘱设计和家族企业的传承规划成为更加紧迫又重要的工作。如果没有遗嘱，张总的股权的一半就要分给妻子，另一半则平分给孩子们，这样大儿子非常担心的事情就可能发生了，因为论股权份额，后妈与弟弟更高。因此，虽然从眼前看，是老爷子的身体健康更为重要，但从长远角度来说，通过协商设定遗嘱至为关键。

当委托人要对家族企业的人、财、物做出安排时，作为专业人士既要尊重委托人的意图，也要以专业的洞见提醒事主并给出更稳妥的建议。对于家族企业，外部专业人士不仅仅要善于做外科手术，还得做保健医生。财与物的安排可以有调整，但是家庭情感的发展经常是单行线，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弥补。因此，解决家族问题并不仅仅依靠精巧的制度设计和文本语句，更需要家族成员之间在情感上寻找到共鸣，专家们则需要和家族成员耐心交流，做一个真正能够懂对方的专家，一个有温度的倾听者。

我们工作室在与张总夫妇沟通以后，张总家庭开始在专家的指导下进行遗嘱制定和传承规划，其中小儿子的婚前协议在传承规划框架下进行。我们计划在下一期家族企业研修社中和大家分享有关遗嘱制定和传承规划的内容，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