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的诗
2018-09-10
旭日旅店
一场秋雨把我们困在旅店里
不见旭日,不见旭日
窗外是淡泊的远山。枫林正晚
向隅的简易行囊被雨意尽情涂抹
我们的情绪被渲染,被渍化
又被另一场更大的秋雨
写进山水画境
我们是徒步进山去的
三个黑脸膛的矿工也被困在旅店里了
他们要赶回山那边的竹箦煤矿
他们揉搓着大手诅咒倒霉的天气
诅咒断绝交通的道路
他们的年龄和身高都与我们相仿
但对这场秋雨的率真
与我们含蓄的嗟叹全然不同
(所不同的是否还有
对某一种距离的理解
对偶然夜宿一处的感想呢
如同旅店之于远山
一场秋雨之于另一场秋雨)
那一夜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梵高
他去过比利时北部的某一座矿山
正午的邂逅
在呛人的阳光里停下脚步
突然,一个飞人落在山毛榉树上
悠然自得的平衡术被大海的磁场搅乱
——我是他冒险记录的偶然见证
鸟屿,这些在时光中浣洗的
白昼的星辰,正午的漫游者
犹如闪光的额头沉思着一步棋
沙兰特河用多棱镜照着它们
或许他就是那棵想飞的山毛榉树的
一个梦,通过枝叶的摇篮回到大地
如果他曾经绽开也是在天空中
毕竟那降落伞是用幻象织成
看他身轻如燕地走向海滨大道
仿佛已从教训中脱胎换骨
那里一个少女正仰脸把他迎接
她的花园像荨麻阴影里的罗盘
“请问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永恒的恶魔之夜”
“这么说我误入了水妖的王国?”
“是的,我们等你来已等白了头”
隔着篱墙你一言我一语
海上的风暴在邂逅者头顶悄然聚集
三十五岁自题小像
眉宇间透出白日梦者的柔和,
折射内心微妙的光束,
平静的目光落向一个地点。
颧骨略高,但鼻梁正直,
面颊的阴影燃烧着南方人的热情。
眼睛里有迷恋,也有疑问,
因见识过苦难而常含宽恕,
在美的面前,喜欢微微眯起。
额头不曾向权势低垂,
嘴角的线条随时愿意与人和解。
生命之树茂盛,秋天已临近,
风将把乡愁吹成落叶。
这张脸贴在手掌上能感觉它自己,
从镜中看着我时却变得陌生;
这张嘴化为尘土以前将把诗句沉吟。
城墙与落日
——给朱朱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为了知识而考古。你和我
走在城墙下。东郊,一间凉亭,
几只鸟,分享了这个重逢的下午。
轩廊外的塔,怀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隐入六朝的浮华。
从九十九间半房的一个窗口,
太阳的火焰苍白地驶过。
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宛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动的形态难以描述,
诗歌一样赤裸,接近于零。
对面的事物互为镜子,交谈的饮者,
伸手触摸的是滚烫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尝南京就像品尝一枚橘子。
回来,风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墙下,
快步走向一树新雨的梅花。
博登湖
众鸟之钥突破黑森林的锁
水光压迫视网膜。渡船驶向城堡
并没有谁从太阳的高度坠落下来
人们面无愧色,斜倚栏杆
这片水域由色彩构成,陌生而浩瀚
细细描画出小山和葡萄园村庄
袖子高高捋起的健壮的洗衣妇
站在正午波动的阴影中
一次即兴游历始于多年前的
一次出走。坎离之家的浪子,自诩的
帕西法尔,被奇迹的血放逐到
心跳像马达轰鸣的原始天空下面
晕眩的光景!鹿飞奔湖畔
浪花,瞬息的花,浸入我们的感官
远方仿佛一个召魂仪式
半个神的荷尔德林踏浪归来
眺望的人中哪一个是我?
谈谈桑社,雩祭,或贤者的击壤歌
房星南曜的农事诗时代
如今我们遁迹域外,形如野鹤
以山水为药,亦可刮骨洗心
彼何人哉!披发佯狂,奥渺不测
深藏起孤绝的辞乡剑和一双红木屐
伫立船头,俯身于滟潋碧波
满空皆火,湖心燃烧着七月
船在移动中击碎了过于明确的东西
诸如必然的遭遇,不死的陈词滥调
将一次横渡引向一生的慈航
诗话三章
一
身穿绸衣,怪癖的古人
在山水中寻找生命的颖悟
在日常的悲欢中寻找风雅
他们从短暂的事物知道
尘世的凄楚需要言辞的安慰
听从流水的劝告,跟随内心
四季轮转。诗,缘情而发
遇事而作,不超出情理
把哀怨化为适度的嘲讽
用言说触及不可言说者
理念完成于形式的尺度
二
韵府是记忆的旧花园
水在流,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
而沧浪的清与浊必有分矣
源头隐去,对我们说“不”
总还有一些可辨识的记号
散落于杂花掩蔽的秘密小径
像点点萤火,像河图洛书
为人间重现言辞之美
宴会散了,瓮中的蜜保存着
等待我们去取,树上的
童年,手摸到星星的耳墜
三
诗人清癯,诗歌必丰腴
风骨不露,而销魂今古
盈盈一握之间,伤逝者慨叹
两种事物的不朽:花与书
当镜子变暗,书写重复着
关于公共垃圾的现代概念
窗外遍吹腥膻,鬼夜哭
客枕之躯惊起,独步中庭
倘若词语僵硬的姿势不能打动
哪怕是一知半解的人
我们自身必须化作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