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江南的“三尺讲台”

2010年底，我主动报名参加江苏省第七批对口援疆。当时我已经55 周岁， 虽然从报名到敲定只有几分钟，但是想法却由来已久。小时候，我家住的小巷只有十几家住户，就有两家的孩子有新疆支边的经历， 夏夜纳凉时， 天山故事就深深吸引着我。

上世纪70 年代末， 新疆奎屯到江苏招聘教师， 我当时还在大学，悄悄报了名，却被父亲断然阻止。在南通中学语文学科组，有位王老师曾在克拉玛依支教一年，他时常夹着一支香烟向我们深情回忆在新疆的日子。没想到在我快要退休的时候终于梦想成真，可以到新疆这个多民族地区去教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学生学语文，我从内心感谢江苏对口援疆给了我这个难得的圆梦机会。

特殊的师生谈话

我的工作单位是江苏省南通中学，这是近代实业家张謇创办的一所百年名校。2002 年，我被评为江苏省高中语文特级教师， 参加对口援疆时已经有30多年教龄，社会评价以及自我感觉一向不错。没想到，到新疆伊宁县二中高三文科班任教才一个月，班长和学习委员就在一天中午约我谈话。话题很严肃，学生批评我对他们太严厉，要求过高，希望我改变教学方法。谈话地点就在教室里，同学们都吃饭去了， 四周静悄悄的。

尽管我很意外，但多年养成的职业素养以及不负江东父老重托的使命感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好事，是教育的良机。我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教学方法问题，涉及到教育理念和教与学双方的问题。首先， 是我没有因材施教。当时的伊宁县二中在伊犁地区只能算二流水平的高中，伊犁市區的伊宁市三中，已经与江苏名校多年合作办学，在伊犁地区堪称第一。就生源而言，伊宁县二中就显得不那么理想。而我长期工作的海安中学、南通中学都是招收本地一流的学生，我确实教学定位偏高。想清楚了，我发自内心地接受批评，决定改变自己的教学方法，并且广泛征求学生的意见，学习二中老师行之有效的教学经验。回头看，这一步至关重要，它使我服水土、得人心，打下了成功的基础。

谈话时间是中午午饭时，走出教学楼， 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头脑更加清醒。进而思考：

援疆支教，仅有满腔热情远远不够。必须有教育理念的碰撞、交叉、融合。江苏的基础教育讲究的是精致，新疆的基础教育比较粗放；江苏的家长举全家之力培育子女，伊犁的家长让孩子在阳光下、草原上自由奔跑；江苏的学生可以享受丰富的社会资源，而伊宁县二中连稍微像点样子的图书馆也没有。可以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是不同的人文历史、不同的经济基础造成的不同教育理念和教育环境。对口援疆应该向新疆学习，取长补短， 简单的移植肯定不会成功，高高在上，甚至会招致新疆人民的厌恶。我们需要引进现代教育教学理念，引进先进的教学设备和方法，我们也必须遵循新疆多民族人民长期“天人合一”的和谐生活理念。

喀什河流经伊宁县，这里的龙口皇渠是林则徐流放新疆时捐资修建的工程，至今还在造福各族人民。我曾经几次瞻仰皇渠岸边林则徐石塑的风采，封建社会的官员尚且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我们当代江苏援疆人应该向他学习。

虽然我是江苏省高中语文教学大纲的审定者之一， 但是我还是在对口援疆的17个月里，抛弃个人功利，如凤凰涅槃一般，重新学习高中语文教学大纲。面对新的教学对象， 重新研读教材、备课、设计作业，大胆让学生走上高三的讲台， 使学生真正成为学习的主人。在全体援疆教师的共同努力下，转换教育教学理念，教学效果不断显现。我们援疆教师一起任教的高三（2）班是文科班，此前一直每年考取七八个本科，2011年高考， 成绩喜人，27人达到本科线， 语文班均分达到111分。我们返回以后，南通的援疆教师不辱使命， 伊宁县二中的教学质量持续提高， 打破录取清华北大的零记录， 跻身伊犁河谷一流名校的行列。

我从新疆回到南通后，通中的同事都说我变了，大气了。是的，天山震撼了我，伊犁河洗涤了我，新疆学生的一次谈话给我上了一堂课，我懂得了学生与教师的理想关系，懂得应该以何种姿态投身对口援疆。

苹果和鸡蛋的情谊

在新疆支教的短短一年半时间，《人民日报》《新疆日报》《新华日报》等新闻媒体多次报道我的援疆情况。有的记者干脆以“鸡蛋老师姚明”为题来采访报道我。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天天上班时口袋里揣上两个煮熟的鸡蛋，这是我自己从早餐省下来的，带到课堂上奖励积极回答问题、学习认真的学生。“鸡蛋老师”由此而得名。

这个激励措施是由南通核桃麻糕而想到的。春节回家休假结束后，我给新疆学生带去南通特产西亭脆饼、核桃麻糕，后来听说，全班学生一人一片、一人一块，分而食之，当做甘美的食物。我得知以后非常感动，也有点震撼，还有什么比学生的情感更可贵的呢？ 孩子们上午有五节课，肚子肯定会饿。于是，我就省下两个鸡蛋做奖品。每当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鸡蛋，放在学生课桌上时，学生轻轻吐出的“谢谢”以及全班同学羡慕的眼神，都让我开心不已，因为这时教育已经远远不是单纯的知识传授，而是深入到人的心灵，有了情感的交流。小小的鸡蛋，成为我与学生情感交流的独特渠道，自然学生也喜欢我的课了。

2012年暑假，南通电视台到伊犁采访。时值8月，我教的第一批新疆学生已经参加完高考，毕业离校了。电视台记者想采访一个叫于甄真的女生。打听以后得知，她已经去乌鲁木齐市打工，以筹措上大学的费用。电视台记者拨通于甄真的电话， 她一口答应采访要求。中午联系上，下午就乘航班飞回伊犁， 当天在伊宁县二中配合记者完成采访任务。南通电视台三位记者非常感动， 我知道这是师生之间真挚感情的表现，也是教育援疆的效果的体现。

我在伊宁县二中援疆支教期间，收下的学生送的唯一的礼物是一只并不大的苹果，送苹果的就是于甄真。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下课走出教室， 她追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苹果，说：

“老师，你嘴唇干得都裂口子了，这个苹果你吃了吧。”于甄真的父亲在乌鲁木齐开车，母亲在伊宁市工作，她跟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退休的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五十一团场， 平时生活并不富裕，显然，是孩子自己省下来送给我的。

大概有两个月，这只苹果我都没舍得吃，就放在办公桌上台灯旁边。后来我曾经去五十一团的团场探望过于甄真，她家就是很简陋的两间平房。真想有机会再去伊犁看看她，告诉她，回到江苏好几年了，她送的苹果一直在我心里。

江苏人援疆， 付出的是真情，新疆学生回馈的也是一片真情。长江一江春水向东流，伊犁河水，静静地向西流去。然而，江苏人与伊犁人的心，是永远紧紧连在一起，像巍巍紫金山和连绵天山一样永存天地。

在伊犁敲坏的键盘

我在新疆教的學生里有一个叫马秀英的女生，回族，是语文课代表， 所以与我联系比较多。就在我从新疆返回南通三年以后，她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到南通来探望我。她已经被录取为新疆大学历史系突厥史的研究生。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江苏对口援疆的成果，因为她的高三五门考试科目里，有四门是我们援疆教师教的。

在南通，师生重逢，我送给她一本书，是我写的《古典诗歌鉴赏》，东南大学出版社2012 年出版。这本书正是在2011 年援疆支教期间写好的， 当时在新疆，我就允诺送一本给她。我编写的书有好几本， 有的几次再版， 可是写于新疆的书仅此一本， 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本书是我在新疆用笔记本电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古典诗词鉴赏》其实是我在南通中学给学生上选修课的自编讲稿，讲了几轮以后，就萌生了成书出版的念头。苦于理论功力不逮以及教学任务繁重，理论部分一直写不下去，成为存在电脑里的半成品。到了新疆以后， 清新的空气使我头脑清醒，课余时间多起来，我有空就读叶嘉莹的《嘉陵著作集》、美国布鲁姆《读诗的艺术》等书，汲取现代诗歌鉴赏理论的营养，结合中国古典诗歌理论，每天坚持写1000多字。可以说，没有援疆生活，就没有这本书的诞生。

说起敲键盘， 还有一件趣事。2011年国庆节之前，一家杂志的编辑约稿，我想国庆假期有的是时间，就答应下来。编辑再三叮嘱，不能误事，我满口应承，肯定不会的。

没想到，一位朋友替我在南通预定了秋游新疆喀纳斯的旅游票， 我从新疆伊犁飞喀纳斯，与朋友在那里会合。秋天的喀纳斯非常美，我向往已久。就在喀纳斯湖的卧龙湾，我突然接到编辑的电话，问：“姚老师的稿子写好了吧？ 明天就是约定的交稿日期了。”我一下子想起早已忘到脑后的约稿。我第二天才飞回伊犁呢，只得说，对不起，我后天一定交。编辑大概也经常遇到我这样爽约的事，说：“好的，后天务必交稿，总编要审稿的。”稿子是依据2011 年全国高考作文题谈审题问题。我在喀纳斯玩时已经分神了，全想着文稿构思的事情。在飞机上，也在打腹稿。第二天下午到达伊宁县，我草草洗了一下， 就打开电脑，开始敲击键盘。幸亏我早已将全国的17 个作文题研究过， 还分类梳理了一下。由于事先有准备，到夜里3 点多钟，终于敲出了5000 字的约稿。我睡了几个小时，起床以后将文稿稍加修改润色，就通过电子邮箱发给编辑了。我还特意问编辑，是否合适。

编辑说：“挺好的，谢谢！ ”敲键盘的“敲”不是假的，我使用的联想笔记本电脑，原配的键盘有几个键敲不出来了，我利用回南通休假的机会，换了一个杂牌键盘。敲击键盘，趣味多多！谁说援疆生活单调乏味，我的援疆生活有滋有味；谁说援疆只是付出，我在援疆期间自己感觉业务水平也有所提高。

汉语言的援疆意义

在伊宁县多浪农场十一小队，有一群说着地道南通话的农民。他们是上个世纪60 年代初期响应国家号召的江苏南通支边人，一共130 多人，都安置在同一个农场，同一个小队。几十年来，他们在天山脚下的伊宁县默默耕耘，生儿育女。如今，已有30多人辞世， 长眠在伊犁河谷。

他们保持着南通人重视教育的传统，援疆二代里，很多成长为当地的各级党政干部、医生教师等专业人才。他们也一代代保持着纯正的南通方言。

我在南通援疆前方工作组的住地接待过他们，也去多浪农场十一小队拜访过他们。除了他们平凡而伟大的事迹感动着我，更主要的是让我切实感受到语言的魅力。50 年的新疆生活，多民族地区语言的复杂性，都没有改变他们的乡音，这是乡情的力量，更是文化的力量。教育援疆，不只是上上课，做做讲座，多考几个大学生。如果用我的语文课，我的三尺讲台为阵地，以汉语言文化为载体，在多民族学生中传播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 那么爱国主义教育、反分裂反恐怖的斗争就会落在实处，维护祖国和平统一就会成为各民族儿女发自内心的共同心愿。凡是民族矛盾比较激化的地区，都是汉语几乎无法使用的地方。新疆这几年大力抓民汉合校， 也就是汉语学校与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的学校合为一体。这个措施我认为是正确的，长期坚持，效果必现。

我对维族学生的语文学习特别关注， 漂亮的阿维兰热高考语文考了110分，要知道，她考的是汉语，不是维语，我非常开心。她如今已成为家乡的幼儿教师。伊宁县农业银行副行长阿布都克尤木，总是说自己能将诸葛亮《出师表》倒背如流，其实他结结巴巴背不了几句， 我善意地跟他一起背上几句名句，他每每很得意，汉语使我们结为朋友。前面提到的回族学生马秀英， 很快就要成为研究少数民族史的专业人才了。

我利用假期四处调查研究，南疆有个山区县， 自然条件非常恶劣。群众为了改变命运，自发地从街上把四川自流过来的鞋匠、菜贩等用比较高的薪水请到自己办的学校里教书。说是教书，其实就是本地少数民族的小孩子学汉语。第一个月小孩子与老师们交流基本靠手势比划， 渐渐地孩子们能够用四川话读书、说汉语了。

一年以后， 孩子们通过录音、广播、电视等现代教学媒体能够说流利的普通话了。当地村民说，中国13亿人说汉语，不会说汉语就无法融入改革开放的中国主流社会。果然，南疆那个县很多少数民族的青年人走出了荒山戈壁，走向沿海经济发达地区， 告别了祖祖辈辈的贫困。

我所在的伊宁县附近， 有一个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这个县经济、医疗、教育等发展都不错，甚至卫生环境都比附近几个县要好些。人们说，主要是锡伯族人勤劳、干净、温顺的习惯所致。我深入调查研究， 发现锡伯族已经没有自己独立使用的语言， 主要使用汉语和蒙语， 汉语使他们自然而然地融入中国主流社会特别是西北主流社会，从情感到生活，从文化到教育， 同步发展也就谈不上落后了。新疆的一支锡伯族，保留蒙古语做得很好， 现在研究蒙古语还要从锡伯族找材料呢。

我报名参加江苏新一轮对口援疆工作，一个主要用意就是看看边疆多民族地区的汉语文怎么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感觉不虚新疆行，功夫在课外，要高瞻远瞩、文以载道、言以载道，这里所说的道，即民族团结之道、民族复兴之道！

妻子骨折及其他

2011年春节后重返新疆，从上海虹桥机场飞机起飞起，倒霉事就盯上了我。飞机在乌鲁木齐机场上空因下雪、跑道积雪而盘旋半个小时。到达乌鲁木齐机场候机厅又突然通知飞伊犁的航班晚点5 个小时，这意味着此夜无眠。

这两件倒霉事还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可是在乌鲁木齐机场候机厅的椅子上睡觉，我常用的那部手机的液晶屏压破了，依稀听到羽绒服袋子里一声闷响，我就知道坏事了。改用另一部备用手机，偏偏装卡时卡陷在卡槽里插不到位，也无法使用。手机不值大钱，可是手机号码是无价的东西，万一家里通话还不知出了多大的事情呢。

终于到了伊宁县， 住下以后就去修手机。宾馆隔壁联通营业部里有修理柜台，一个液晶屏80元，另一个手机免费就修好了。晚上儿子发短信来说妈妈跌跤受了伤，不肯去医院，让我劝劝。我连忙打电话回家，在我的劝说下，太太答应第二天去医院。可是第二天早晨7点钟我打电话回家時却无人接听。我又打电话给学校党政办成主任，他说家里很好，你放心。终于在晚上打通太太手机才得知， 清晨5点她感到手臂疼痛难忍，就去了医院，经检查竟是骨折，中午做了手术，在皮肤外面打上了钢板支架。

此后，南通不断打电话来跟我沟通情况，学校派了两位女校工专门照护，我的亲戚也纷纷赶到医院，南通中学的领导和同事都去探望，南通市教育局政治处的领导也专门到医院表达慰问之意。

当时， 儿子在南京大学读书，考研的成绩将在3 月2 日揭晓。我很是担心我们老夫妻的情况影响了孩子的学业。但是，儿子以自己的行动默默支持着我们，专业考了第一名，高出录取线80多分。

虽然我一个人在援疆，但在我的身后，妻子、儿子在支持我；南通中学的师生在关心我，他们还不远千里送来全校学生捐赠的图书；南通市教育局政治处的领导经常问寒问暖；江苏省及南通市的党政领导多次用多种方式慰问我们。个人的奉献是有限的， 没有组织和家乡的关心支持，就不可能取得成绩。

我是江苏援疆人，我要不辱江苏人民的托付；我是教育援疆人，我要在伊犁大地上为江苏教师增光添彩！

我是教师中的幸运儿，丰富的援疆生活使我原本单调的教师生涯色彩斑斓。现在，我已彻底告别了三尺讲台。退休在家，新疆支教的历历往事，仍然常常浮现在眼前。老来去远方，乃是我人生的精彩！ 皑皑天山最理解江苏儿女广博的胸怀，巍巍紫金最懂得民族复兴的关键所在。我有幸践行圆梦中华的理想伟业，我永远自豪，江苏援疆人的行列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