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图腾 贵得骏魂
2018-09-10雒青之
雒青之
“贵德马”是著名画家赵贵德先生贡献给中国画坛的不同凡响的美学绝唱。赵贵德先生画马,画的是“意马”、“心马”,画面上马的形象化实为虚、化满为空、化马为神,是水墨精灵,是心灵乾坤,说其为“奔马”不足以定位他的艺术风骨,因为他笔下的马非马,抛开了栩栩如生,追寻的是自由气象,以抽象出来的千变万化的神骏气势,书写灵魂深处的苦闷与呐喊、激情与愤怒、挣扎与呼喊。这种大写意的笔情墨意,狂放不羁,却又不失深思熟虑,血肉碰撞,却又回归内心。那外在的狂野粗犷线条,配上有节制的横空凌云形态,构成“贵德马”的意象图腾:从唯美意境中作出质的蜕变,从具实具象中雕刻马的神迹,从惟妙惟肖的设计化图形中解放出来,让别人的马区别自己的马,用他自己的话说“马是无处安放的灵魂”。其实,赵贵德先生本身是以人物画扬名立万的,他的马之所以画风突变,就是加入了人物画的独特肌理和情韵,让笔下的马成为另一种人物形象的曲折离奇的心像表达。所以他的马不是古典主义的写实,也不是现代主义的解构,而是在“哲学的草原”上放牧的“心马”,他用原创的独一无二的“马语”诉说着心中的高天伟地,在纵横捭阖的无解笔墨中展示酣畅淋漓的美学情思,看得出来他的马是即兴的神来之笔,也是无所畏惧的野性光辉,他不再人为地赋予马的诗意精神,而是让笔下的马自然而然狂泻出人间词话,所谓“贵德马”:贵在有灵韵之美德,有情感之品德,有艺术之大德,有心魂之道德。在似与非似之间,他的马直抵肺腑;在白马非马之间,他的马跃然心上;在朝花夕拾之间,他的马是画里的散文诗、也是诗里的汗血马。因此,倘要读懂“贵德马”,必须懂得“画马非画马”,画马就是画心、画意、画情怀,看不到自由自在就看不到天马行空,看不到灵魂摆渡就看不到万马奔腾。关于画马,艺术大师韩美林的一段话非常耐人寻味:“我为什么喜欢画马?马的一生,是站着的,站着吃、站着睡,绝对不下跪,这就是马的精神。我看到马,就想到它不容易,可是马从来没有索取过什么,没有要求过什么东西,更不标榜自己的功劳。它有那股劲,可不是骄傲的劲。这就是马,死都站着死。”我觉得,这也是赵贵德先生画马的如出一辙的原因。
在我看来,当代画坛有时候有点像“花坛”,画坛与花坛一字之差,但确实说明一种现象的存在,即:画,成了花,成了没血没肉的植物。好在还有赵贵德先生这样的具有燕赵精魂的画坛老将,他们作品中流淌着的燕赵风骨给了我们阳刚风情与慷慨悲歌,也让绘画这种艺术形式挣脱了笔墨游戏的桎梏而获得粗犷里的精致、卑微里的高贵、孤芳里的热烈。世间若无“贵德马”,画坛丹青缺颜色。赵贵德先生有意识地避开写实手法,在“马”与“非马”中找到自己的千里马,这样子的马具有了人的风度特征和精神力量,将大写意的技法用到极致,并有意识地融入古老的岩画、石刻、壁画、瓦当等原始风格;他似乎從一开始就不想画一眼看穿的“仿生马”,千方百计拉开距离,悉心寻觅古今中外没人画过的画法、没人开垦的笔墨,殚精竭虑要画出清风徐来的心灵之马。当人们大呼看不懂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马可以在天地之间独来独往了,当人们似懂非懂的时候,他知道白马非马的哲学命题已经成为他的“天问”,他力求在艺术思维上解除以“看懂”为安全模式的审美疲劳,他力求在笔墨技法上有自己的原创精神和个性化设置,他把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乃至西方油画、日本浮世绘的画理画风,全都潜移默化到自己的作品中,构图不再那么单纯,造型不再犹豫、不再寻求解剖学意义上的结构,意境和意蕴自带汉风唐韵。与画风写实派相比,赵贵德先生的马的确是特立独行的异类,与古往今来的各种流派的画家笔下的马有明显切割:他的马在画面和线条上都是朦胧的,忽略了形似,完全以神似为本能;他的马是无主题变奏,写意为上、随意为上、意在笔先、形为意用;他的马听从心灵的召唤,重视意境、心境、艺境和环境的统一,特别重视画境中的诗境,让心语随笔墨溢出;他的马在任何画家笔下都没有这种呈现方式,大开大合,似马非马,能放能收,似是而非,马的动感强烈,充满张力,大线粗笔,动态勾勒,有神魂颠倒的穿透力,也有千里走单骑的空旷苍凉,画风时而凝重时而轻盈、时而悲壮时而默然、时而奔放时而寂寞,却不掩其高度谐和的内在光芒。
得得马蹄仿佛自远古而来,马的神话和神画至今犹能听得真切、看得清晰,其实我想说的汉风唐韵是“贵德马”的一种格调或情调,他的马不是复古风。他的马是马吗?是,又不是;他是在画马吗?是,又不是。据说,自古以来画马的画家是多不胜数的,中外名家至少就有几百位,甚至有人说:看一个画家水平高低,先看他会不会画马。中国古典国画作品中的马从来没有中断过。从最早的刀刻、石刻、木刻到后来的毛笔水墨,马的形象就是画家最爱刻画的主题。唐代曹霸、韩干、韦偃及宋代李公麟等几位画马大师的作品更是登峰造极,但他们加在一起画的马都是非常写实的马,甚至就是“宫廷马”而不是铁马冰河入梦的嘶嘶战马,那些膘肥体壮养尊处优的马,看起来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但却是孤独感甚大的马,离真正意义上的骏马还差得远。中国古代绘画在宋以前多工致,宋代更以工细艳丽的画法为上。但宋代一些画家已经不愿亦步亦趋,宫廷画家笔下的了无生趣的东西渐渐被束之高阁,开始进一步尝试新的、潇洒放纵、奔放淋漓的画法,这时出现了龚开的马、梁楷的泼墨人物,还有擅长大写意的山水画家和水墨花卉画家。龚开开创了写意画马之先河,为写意画马之第一人。龚开画马是超越他那个时代的艺术创造,他远远领先于众多画马的名家,主题深度、意境构成、技巧变化、墨法从容、线条新颖达到空前高度,在中国画史上具有领异标新开一代新风的独特地位。也就从龚开起,那种体魄丰腴的马已经难以成为主流。今天更是少有画家再画那种栏中圈养的“贵妃马”了,原因就是在当代人心目中马不是马,而是一种精神符号、文化象征。现代画法上更愿意接受徐悲鸿的奔马形象,渲染的是一种大写的精神伟力和英雄意气。当所有人都在“悲鸿马”的影响下走向千篇一律的时候,而赵贵德先生却不走寻常路,独辟蹊径、不落窠臼,创造了一个悲鸿之后画马的新路子,超越时空、飞越千秋,读后使人虽掩倦而神驰。或许在某些传统观念看来这种新路子更像是野路子。我认为,赵贵德先生的马有点像石鲁的画风,表面上随心所欲,实质上不逾规矩,他的大写意画法就是画心,心到笔到,用心凝聚墨,用心调动笔,线条尽可能洒脱简练,意境尽可能宽广明亮,书写的不是马的皮毛,而真正的画马高手无不是以画骨为主,骨立则形具,神骏自有神迹,马的筋骨雄立起来,马的意气形象才能直通天地。他把马的骨骼以超粗墨线勾画出来,笔锋也是长短兼备,正锋侧锋并存,抑扬顿挫,笔墨交响,色彩浑厚,既有细密之线串联,也有因势利导顺笔皴擦,浓淡干湿自在飞花轻似梦,皴擦捻转自在逍遥风波动,形成左右逢源、表里一致、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加之老马识途般的墨色搭配和慧眼识英雄似的符号表现力,笔势如疾风劲草,墨块似秋水长天,刚柔相济,极好地刻画了马的筋腱凹凸,显现出千骑万乘风驰电掣而来,冲破一切樊笼的气概、气势,他让笔下的马有了神雕侠侣的风范,有了回肠荡气、跌宕起伏的神韵,折射出画家本人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所寄托的宏愿大梦,他认为“画面上的艺术其实就是思想的基因,马的抽象的本质就是人的梦想的反映”,因而他就是一个“马语者”,他的作品就是将马这种看似简单的主题进一步延伸和升华,使内心的情愫和艺术的技巧形成珠联璧合的审美力量。
作为燕赵大地上最具人气的国画家,赵贵德先生所具有的“心与天游”的艺术境界得到认可,但同时也有不少的争议,其中的焦点就是明明可以画最好的人物画,为何剑走偏锋非要画这种“四不像”的马?明明可以用大家习以为常的骏马图在画坛上玉树临风,为何出人意料地走进前路茫茫的新画法?对诸如此类的尖锐问题,赵贵德先生没有任何说词,只是默不作声拿出自己的作品说话。我认为,赵贵德先生画马有三种形态,一种是纯度很高的写意马,以草书和金石笔法入画,在极度抽象中匠心独运,他对古典书法的借鉴远远大于对古典绘画的临摹,他的笔墨痕迹迸射出技术之外的东西,即美学思维、哲学思维合成的写意精神;一种是高度创新的唯舞独尊的“舞蹈马”,将音律、舞蹈、形体艺术的元素融入画面,让风神灵动之舞姿,表现出别具一格的精神力,你看他的画突破了平面图形的视觉感,立体的近乎变形的夸张让画面黑中见彩、丑中见美、暗中见光;三是人物形象与马的形象叠加后形成的新的画马风格,显示出异乎寻常的人格魅力和人文品格,如巨幅力作《天旌烈》、《太阳风》、《星汉赋》、《瑞龙呤》、《新疆风情》等都是极为罕见的辉煌壮丽、人欢马叫、天腾地跃的高格神品,也是将画马与画人完美结合的典范,甚至也是他对独步天下的徐悲鸿画马风格的一种刷新和填补空白。在我看来,赵贵德先生创新的这三种形态特征的马,将奔马、铁马、天马、飞马的意象和意境抒发得淋漓尽致,他画马画得很“独”:独特、独立、独胆,仿佛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是艺术上的“独角兽”(独角兽为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生物,稀有而且高贵),既有独家记忆的风采、又有独孤求败的洗礼,这种独自苦旅的精神至今让人致敬,其所孕育着的独而不孤、独而不凋的美学高度和现代精神,如果不见其人、不睹其画是很难想象的。著名美学评论家陈传席教授特别提出赵贵德先生画马时的色彩管理:“他画的色彩,有的很响亮,有的很柔和,柔和中见清润,显得很高雅,但色彩仍然很鲜明。另外,赵贵德的色彩和墨形成对比,有形成一体……简单的黄色、红色,简洁明了,有时也用复杂的颜色,也很和谐。赵贵德还吸收了汉代那种瑰丽雄浑用色的方法,这种颜色画出来,有一种灿烂之美,也很好。”这个评价我认为非常精准,翻开赵贵德的作品,不要一看有些画很“黑”就认为蓬头垢面、黑服粗面,其实他的画包括黑色金属般的画在内,都有极为丰富多彩的汉唐风韵,其蕴含的灿烂情怀令人夺目难忘。
燕赵自古出英雄壮士,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赵贵德先生就像一位骑在马背上壮怀激烈的艺术圣徒,虔诚地聆听远古的金戈铁马、猎猎旌歌纷至沓来。他信仰的马带着天然的野性的呼唤,奔驰的梦想,奔腾的雄风,奔放的激情,奔涌的信念,如同跃动的江山社稷,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所以,画了那么多的马和马背上的阳光与风雨,他的马非马、画马非画马,他的笔墨之心、笔墨之韵都是指心成馬、心马意马。赵贵德先生是位古典根基深厚的艺术大师,他将草书和金石的笔法熔于一炉,锤炼出高韵深情的狂野之马,区别于古今之马和中外之马,他的独门绝技就是从无序中开掘有序,将汉简的高古和魏碑的凝重组合一起,将古典雕塑的张力与庙堂风格的庄重衔接一处,将民间色彩与现代舞蹈交汇一起,将敦煌壁画与装饰画风严谨嫁接,将音乐节奏与东方意境动静结合,从而形成不一样的“贵德马”,他的马时而是天上的神马,时而是人间的神骏,总能爆发出超越画面的力量美和想象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以梦为马”,他画出了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龙马精神:坚韧不拔、兼容并包的不老初心,一往无前、马踏飞燕的梦幻气象,革故鼎新、雄风万里的家国情怀。因而,正是这些伴随着得得马蹄声,行进在艺术大道上的不懈探索和精神闪烁,让“贵德马”从视觉走向觉悟、从纸上得来终觉浅走向民族精神汉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