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短篇小说)
2018-09-10残雪
残雪
小勺还是走了。桔文每次想到这事就一阵阵地心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但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不明白。
那天是个阴天,不过没刮风。桔文兴致勃勃地跟小勺上了龙泉山。他一直惦念着断崖那边的一片斜坡,那里生长着不少野百合,他去年在坡上采集过一次。但是小勺看上去兴致没有往日那么高,偶尔还有点心不在焉。桔文心里想,小勺是太累了,她工作起来是多么卖力啊!他应该更多的关心她,比如今天,本应让她呆在家里休息,可他因为自己兴致高又拉她上山了。看来他桔文仍然没有学会体验别人的心思,总是犯老毛病。
就在桔文懊恼之际,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黄色的大家伙。“虎!”桔文一边吐出这个词一边拉住了小勺,不让她再往前走。
虎在前方的松树林里怡然自得地来回走动,它好像看见了这边的两个人,又好像没看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不打算袭击这两个人。
不知为什么,小勺竭力要挣脱桔文的手。
“你想干什么,小勺?”桔文焦急地问。
小勺凶狠地瞪了桔文一眼。桔文从小勺的眼神里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勺,他既震惊又沮丧,后来又感到暗无天日。就在他感到暗无天日之际,小勺愤怒地挣脱了他的控制,不顾一切地跑向那只东北虎。
虎立刻叼起了小勺,它將她往那边的灌木丛里拖。桔文像疯了一样冲上去用二齿锄挖它,但他每挖一下都挖在了地上,而那只虎叼着小勺很快就撇下了他,跑得不见踪影了。只有小勺激动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桔文,我这就走了,不会回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现在是桔文独自站在那里了。他看见了断崖,也看见了坡上那些野百合,野百合的对面还有好几种药草。可现在这些药草在他眼里不再有吸引力了,他觉得他正用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它们。那天发生了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小勺为了离开他而演的一场戏?但那确实是一只东北虎,他清晰地听到了它的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如果不是真虎,小勺也不会那么激动,他了解她性情的这个方面。那么,她是出于冲动去同虎会合了,她已厌倦了他。桔文设想了几个小勺同东北虎在一块的场景,竟也有些激动。激动过后又是暗无天日的感觉。他就这样激动一阵又绝望一阵……最后,他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他挖了一些野百合,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山了。
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按常规计算,应该是中午刚过啊。
桔文吃饭时,爹爹正在记账。桔文没有注意爹爹,爹爹却在观察他。他刚一吃完爹爹就过来坐在桌旁了。
“桔文,小勺下午同我们告别了。我祝她好运。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在外闯荡不会吃亏的,我们不用担心她,对吧?”
“对。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桔文茫然地说。
“人生中总有些暂时无法解释的事。桔文,今天下午你没回来时,我和你妈坐在这里朝窗外看,我们看见了二十年后的桔文,你相信吗?”
“我是什么样子?快告诉我吧!”
“你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被一顶很大的布帽遮住。”
“就像龙泉山里那些黑衣人一样?天哪!”
“小勺为什么抛弃我?”他又说。
“她是在挣扎中啊。桔文,你自己不也挣扎过吗?”
“我有点明白了。”
桔文到厨房里去洗碗。洗着洗着,他的心情就没那么忧郁了。水池边的墙上停着一只绿色的小蜥蜴,它以难以觉察的极慢的速度在移动。桔文盯着它,被它深深地感动了。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像它一样顽强……今天是星期三,让我记住这个日子吧。”
“时间不早了,已经半夜了,桔文快休息吧。”爹爹在那边卧房里喊着。
桔文吃了一惊——时间过得多么快!他桔文的时间会不会过得越来越快?这该有多么不合他的心意啊!看来他此刻必须休息了,否则明天就没有精神工作了。那么摒除一切杂念和伤感,向那蜥蜴学习吧。桔文想到这里就打定了主意。
他洗完澡就上床了。他强迫自己的思绪往黑暗的处所钻,过了一会儿,他就入睡了。黎明时分他听到了小勺的笑声,于是惊醒过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来到园子里,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十分饱满。
在桔文的家中,他的父母通宵未眠。直到爹爹从窗口看见桔文走到外面去了,夫妇俩才松了一口气,躺下去进入睡眠状态。他俩醒来后,桔文的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家的桔文属于晚熟型的。”爹爹则回应说:“这种安排也不错,是吗?”然后两人就笑了起来。
桔文走在那条路上时,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议论他。
“他一直很有形,可我们没注意到他。瞧,他一下子就变得出类拔萃了。”
桔文回头一看,看见了爹爹。
“爹爹,是谁在同您说话啊?”
“没有人说话啊。也许你听见云村在说话?好啊,桔文,这说明你如今变得很重要了。”
“我怎么会变得重要了呢?”
“你当然重要。每个云村人都应该这样。你以前认为自己不重要,破罐破摔,所以那时你不重要。”
桔文听了爹爹的话就笑起来。父子俩一同停下来看天。那蓝天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出奇的又高又远。而他们的视力,仿佛穿透天空到了天外去了。桔文问爹爹,从前自己怎么会是那个样子,爹爹就说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接触植物吧。又说不爱植物和动物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幸亏桔文不是那种人,只不过是成熟得晚罢了。桔文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他又觉得从前那种蒙昧的生活很可怕,那时的他,一不留心可能就活不下去了。“现在算是走上正路了。”他轻松地对爹爹说道。看完天,他俩又蹲下来,采集了一些酢浆草和扁蓄,打算带回去配药。桔文一边采药一边想,以前他一点都不注意这些美丽的小草,所以它们也不注意他。于是他成了孤家寡人,成日里自怨自艾自怜,显得那么做作。啊,这些草!它们多么欢乐地迎接他的采摘,因为渴望生命中的旅行!那将是一趟伟大的行程。
小勺离开后的第五天上午,桔文正在房里磨刀,山崩就发生了。
桔文立刻跑了出去,而他母亲追着他喊:
“桔文,桔文!你到哪里去?……危险!”
“我去……我去……”
桔文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被风吹散了。妈妈跌坐在地上。
后来泥石流就来了。这是什么种类的泥石流?桔文带了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拨弄脚下的泥土类的东西。老天爷!它们是煤!这一大片上等的煤从龙泉山的半山腰倾泻下来,一直堆到了桔文的脚下。多么慷慨的馈赠啊。桔文感到自己的脸发烧,就像这些煤已经燃烧起来了一样。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村民们的喊叫:
“煤,煤啊!是煤啊……”
他们挑着箩筐跑过来了。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
回到自己家里,桔文好长时间平静不下来。窗子外面,村里的人们挑着煤,唱着山歌经过,一派节日景象。桔文记起自己也应该去挑些煤回来烧,于是挑了箩筐向外走。
爹爹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挖煤的时候,可要四下里仔细看一看啊!”
“会有什么事发生吗,爹爹?”
“走着瞧吧。这种事总是这样的,要走着瞧……”
爹爹没有说完。桔文想,爹爹是要自己猜测某件事。于是他分外留心起自己的举动来了。
桔文在路上遇见了也是去挖煤的保安小强。小强说他这是第三趟了,他妻子快生小孩了,要多攒些煤。
到了目的地,桔文开始东张西望,因为他听到了狼嗥,是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他尝试着在周围走了走,好像不论他走到哪里,那狼就在他站立的地方嗥叫,使他害怕。他不敢挥锄挖下去。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强,感到这家伙同他正好相反,哪里有狼的叫声他就朝哪里挖,很疯狂。一会儿他的箩筐就装满了。
“桔文,你在想你的爱人吧?”小强嘲弄地问道。
他说完就挑起那一担煤,稳稳当当地往家里走。桔文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强远去的背影。地底的狼嗥渐渐地减弱了,变为呜咽,但仍追随着桔文,不论他往哪边走都追随着。桔文倾听着,直听得泪流满面。他怎么能朝它挖下去呢?它藏在煤的下面,它是一位山神啊。从前他挖过那条蟒蛇,那是因为他不认识这些山神,所以他才会那么冷漠无情。天暗下来了,桔文向周围看去,看见煤静静地堆在他脚下,似乎在等待他作出决定。
他转身回家了,挑着一担空箩筐。
“我家的桔文已经学会了深思熟虑。”
爹爹从账本上抬起头来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转身去拿酒。
一家三口默默地干杯,为龙泉山,也为桔文。
桔文一边喝酒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口,那里有个黑影,是一只狼的脑袋。那该是一只多么英俊的狼!
爹爹背对着窗户,不知怎么也感到了狼的临近。他对桔文说:
“这是龙泉山送给你的独份礼物。瞧你有多幸运。”
桔文走到门外,看见狼已经退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它就从院门那里走出去了。微风吹在脸上,他闻到了兽皮的味道。
“它是从山上下来的吗?”桔文问道。
“我看它也许是从小勺那里过来的。”母亲微微笑着说。
“嗯,完全有可能。”爹爹也说。
月亮升上来时,隐约的狼嗥给桔文带来了幸福感。现在他已经不再盼望小勺回到他身边了,他认为那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
“瞧他多么稳重,他的样子令我想起那位祖先。”
一位村民指着桔文的背影这样说道。
春雨滴答的夜晚,桔文往往听见一个女人从远方向他走来。这个女人的相貌并不像小勺,但却是他真正渴望的那种——柔韧、结实,不太年轻了。她也像他一样具有一种有穿透力的目光。她能看见桔文体内的隐疾,不过她并不为他的隐疾担忧。她坐在他床头,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说,他的病是良性的,不但损伤不了他的体质,还对他的身体健康有促进作用。这话桔文听了心里很舒坦。桔文记得有一回,他同她一块摸黑溜进后面房里,捣腾自家园子里生长的那些茶叶。桔文对她说:
“你不是小勺,你和她长得完全不一样。”
“可我就是她。”女人说。
爹爹在那边房里一咳嗽,女人就消失了。桔文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的,总是扑空。但他知道她离得不远,他还知道她不是小勺,只是同小勺有点相像。他希望雨停下来,免得把她的衣服和頭发打湿。
“桔文,你找到新的爱人了吗?”爹爹在早上问他。
“好像是。不,不是。”桔文说。
“桔文啊,你到后院去看看吧。”爹爹说。
他俩一块走到后院。桔文看见沿围墙生长着一线玫瑰,花儿开得正旺。空气中香味扑鼻。桔文问爹爹是不是他栽的玫瑰,爹爹说没人栽,玫瑰是自己生长出来的。
“到处都有种子。再说,你不是在念想着它们吗?”爹爹朝桔文眨眼。
“嗯。我也念想我们的黄鼠狼……”
“其实啊,黄鼠狼夜里来过了,它同玫瑰属于同一个家族。”
爹爹这样一说,桔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桔文又想,他同小勺也属于同一个家族吧。现在他俩虽不在一起了,但相互都对对方的一举一动有感应。那么小勺住的地方会不会也长出玫瑰来呢?
父子俩蹲在那里看玫瑰,一边看一边听那些脚步声。并没有人走过,却有脚步声。两人都心知肚明,沉浸在那种意境中。
看见妈妈走过来时,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我儿现在变得有能耐了。”妈妈噙着泪说,“我看见玫瑰长出来,便想起桔文小时候的那些事。”
“妈妈,桔文给您添麻烦了。”
“瞎说,瞎说。”
太阳仍是亮晃晃的,一丝风都没有。但花儿们却在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点头!
“我的天哪。”桔文小声说。
然后三人一齐听到了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胡子!”爹爹唤道。
爹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开门。
有一天,桔文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龙泉山的黑衣卫士,但却没穿黑衣,也没戴黑头罩,就穿着普通的农夫的衣服。即使他穿着普通衣服,桔文还是认出了他。
“卫士,您上哪儿去?”桔文问他。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现在等到了。我要走了。”
“怎么就走?您既然等我,总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不,我的话一向很少。”
卫士急匆匆地撇下桔文走了。桔文看着他的背影。当背影变得越来越小时,桔文就落泪了。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卫士时,他夹在很多人中间,正弯下腰系鞋带。他系鞋带时,后面的人将他推倒了,踩在他身上走过去。桔文至今还记得他那痛苦的表情。桔文想,今天他在路上等他,这举动表示着什么?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卫士站过的路边有野玫瑰,不少花苞正在缓慢地开放,一朵,又一朵……桔文的两眼发直了。显然,不是他,而是卫士使得花儿在开放,可花儿却是为他桔文在开放!他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将左脸贴着两朵花儿,于是又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一队黑衣卫士正往龙泉山里走去。他们走走停停的,有一个人的侧面看上去很熟悉。
“喂!喂!”桔文挥手向那边山里喊道。
那些人停下来了,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走。后来他们就继续走,走进深山看不见了。
桔文的思路在玫瑰花香味里变得分外清晰。他喃喃地说:“黑衣卫士啊,很多年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在龙泉山脚下遇到的那个人是您吗?您还会来同我会面吗?”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