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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

2018-09-08王银山

安徽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姆妈元宝外婆家

王银山

四丫蹲在厨房门外炊开水,门掩着,门上一副新春对联火样猩红。

专门用来炊开水的铜炊就搁于门外的石阶上,像一尊加装了壶柄壶嘴的带盖铜火锅。铜炊炉膛里塞满已引着火的栗树炭,栗炭火苗便在四丫手摇蒲扇的摆动中,从炉膛上方一尖一尖探出头,偶尔火苗头一歪,那是有北风卷过。北风也卷起屋顶上的积雪,在村庄上空雾气般升腾,一些飘落下来融在四丫乌黑的头发上,像蒙上一张沾满露水的蛛网。有时,北风实在刮得烈, 姆妈打开厨房门让四丫进屋来炊,四丫连忙说,姆妈,我不冷,快把门掩上,不能让栗炭的烟气吹进屋,呛了屋里的客人。

客人是村中来串门的村民和别村来家拜年的亲戚,都是些庄户人。爸爸在温暖的客厅中陪他们坐,他们边吃着姆妈从厨房里端出的年糕等点心,边愉快地说地谈天。他们每个人手边定还少不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那开水就是四丫用铜炊现炊的。

本来,庄户人家平常忙得脚不着地,对泡茶的水不讲究,锅煮的开水就可。可锅煮的开水多少串着烧饭做菜的油腥气,又是在新年,别人不讲究,自己可不能就坡下驴。爸爸说,这叫穷人不穷礼。于是,专门用铜炊给客人们炊开水的事就落在了四丫的身上,四丫也乐于做。其间,屋里时不时传出大人们欢快的谈笑,四丫喜欢这气氛,舍不得坏了这气氛。

刚才,四丫又到客厅给客人们添了一巡茶水,发现条几上多了一盒明心糖,那是大姐终于派她大儿子来家拜年了。心一喜,那一直记挂着的给外婆家拜年的事这下终于有了着落。

外婆村里有四丫的四个舅,三个已分家单独过,小舅跟外婆过。四丫算过,拜年要一家一斤麻酥糖,外婆是老长辈,还要另外算一份。所以,去外婆村里拜年时至少得带五斤麻酥糖,或讲究点,四斤麻酥糖外加一盒明心糖(明心糖二元一盒,比七毛钱一盒的麻酥糖贵,专门孝敬老长辈)。但在年前,家里为拜年拢共也只买了四斤麻酥糖,而家里共有三十多门亲戚,还是那句话,穷人不穷礼,年要拜得一个不能少。

那显然,拜年的糖就不够,怎么办?

家里也不是不想多买,实在是家里劳力少,吃饭的嘴巴多,没多余的钱。正劳力三姐前年出的嫁,四丫自己翻过年也才十四岁,半个劳力都算不上,五子、六子又在上学,所以每年年底生产队里分红,家里不仅分不到钱,还倒欠。好在四丫在家帮姆妈养了一头大肥猪,年前宰了卖了些钱,除去填一些债窟窿,除去置一些必要的年货等,能挤出买糖的钱也只那么多了。

那,拜年只能靠磨。

什么叫磨?

年初一一过,就先拿四斤麻酥糖去亲戚家拜年,而亲戚们一般也默契,会马上派人来回拜,如此,糖又转了回来。姆妈说,这就叫磨。磨转来磨转去,亲戚朋友都走动了,亲情也就留住了。

只是这中间谁家都不能卡壳,若哪家卡了壳,那就磨不开。像这次,去外婆家就磨不开,家里总难一次凑够五斤糖。今天已是大年初五,像外婆那样的老长辈初七小年前不去拜,那就失礼了。这可真急坏了四丫,好在今天加上大姐家来的明心糖,终于凑够了。

不过,四丫悬着的心放下没片刻又提起来。

刚才,四丫从客厅转到厨房从水缸里给铜炊加水时,原本灶前坐着烧火的姆妈突然站起身叫住了她,姆妈结结巴巴问,四丫,你、你的红包还在吗?

四丫心一颤,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姆妈是没钱了。

姆妈作为外婆,她今天必须要给来拜年的大姐儿子包一个红包,这是礼数。四丫知道姆妈,若有钱,绝不会跟她开口。她也确实有一个红包,是年三十吃团圆饭时爸爸给压岁的。她、五子、六子各有一个,一元的人民币,崭新的能割耳朵,被包在红彤彤的红纸里,四丫捧在手,像捧一朵小火苗,小心翼翼揣进怀,感觉全身立马热乎乎。本来,她每年压岁的红包迟早要还给姆妈的,但又多少舍不得,于是能迟一天给就迟一天给。姆妈讲话从来大嗓门,现在却跟她细声细气的了,不禁心里一阵愧疚,不应该让姆妈难堪主动开口的。

这事,四丫在炊开水时还在想。

想到去年,二姐又生了,添了个儿子,三姐也紧跟着生头一胎,添了个女儿。姆妈说,待过了小年家里来客少了些,她要去看看那两个外孙孙。自然,红包又是少不了。可红包又哪里来?想到这一层,四丫又替姆妈心揪起,不自觉把手指放进嘴里咬。

这时,客厅里又传来姆妈热情招呼客人的声音,来来来,吃元宝,你们都不吃干嘛?……吃了?那還加一个噻,别客气,我锅里还热着,多着呢。元宝就是茶叶蛋,为讨好彩头,叫元宝。也为给来的人带去好彩头,必让他们吃元宝。年前,家里好省歹省才一共攒了一百个鸡蛋,一起放茶叶卤了。但吃到现在四丫偷偷数过,只剩下二十九个了,已不多,可年还长着呢。四丫想到这,定定地看着手指上被自己差点咬破皮的牙齿印,不由得打心底佩服姆妈沉得住气,自己啥时也能学会呢?

冷不丁,嗤——,铜炊炉膛里突然红光一闪,窜出一股火药味。

四丫吓得身一仰一屁股坐地上,紧接着听得身后有人拍掌哈哈笑。

原来是五子。

五子从邻村拜年回来,见她蹲在铜炊边出神,便恶作剧地往炉膛里扔了一根拦腰掰断的鞭炮,火药便嗤地燃起来。四丫恼得蹦起身伸手拧住五子耳朵就要开口骂,却连自己也没想到的脱口说,你的红包呢?

五子摸不着头脑,双手一摊委屈地说,都是穷亲戚,没接到红包。

四丫说,问你压岁的红包。

五子不干了,说你管得着?早就买木头枪子弹火辣子玩了。

四丫想想也是,五子是爸妈得的第一个男孩,精贵得很,凡事都由着他,便松了拧五子耳朵的手。五子却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四姐,今年你跟我一道到外婆家拜年吧,以前你陪我一道去,外婆包我一个红包,也包你一个红包,现在我带六子去,外婆却只包红包给六子,不包给我。

这是真的。

那时家家都穷,一家子若有两个人一道去拜年,长辈一般只给年纪最小的人包红包。但外婆对四丫却例外。外婆家远,要走二十里地的山路,拜年要两个人结伴壮胆去。三姐在家时,由四丫带五子去,三姐出嫁后,四丫替了三姐帮姆妈打下手,就由五子带六子去了。现在,听五子这么一说,四丫有点心动,但想到要帮姆妈未必脱得开身,也不知姆妈同意否?

姆妈竟然同意了。

四丫连忙开始动手拆毛线围巾。那围巾还是三姐出嫁时特意送她的。

姆妈好奇问,你拆围巾干嘛?

四丫说,我要给外婆织一双手套。

等到夜深第一遍鸡叫了,四丫还坐在火桶里织。姆妈床上醒来催,四丫,你明天还要赶路,织不完就算了。四丫说姆妈,你睡你的,只剩两个指头了,就要织好了。

待真织好,天将泛白。四丫想想省得上床,就趴在桌上眯一阵。

接下一早,四丫便带着五子走在了去外婆家的山道上。

山道像一条封了冻的羊肠小溪流,人走在上面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天也欲雪不雪,四野白雪皑皑,四丫双手搓着冻得快要掉下来的双耳,心却想倒是个好天气,若是晴天出了太阳,冰化了,脚上穿的新纳的棉鞋就湿了。两个人就这样一共穿过四段山阴路,路过五座土地庙,经过六个小村庄,跨过七架石板桥,读了八条“人民公社好”和“打击投机倒把”等墙体标语,山嘴一转,外婆家就到了。

外婆——

四丫在外婆家门口跺跺脚,伸头瞄见外婆大半个身子埋在客厅中鱼划子盆似的火桶里烘火,人未进门,就冲门里甜甜喊。

唉,谁呀?外婆身子前倾,努力睁大眼朝外看。

唉,两年没见,外婆的眼睛又老花多了。四丫忽然鼻子有点酸,小跑进去,外婆,是我,我来给你拜年了。

哎哟,是四丫呀,想煞我了,外婆顿然脸上笑开了花,冷吧,快来进火桶里烘烘。

外婆,不冷,走路热着呢,四丫说,外婆,你把手伸出来。

干嘛?

我给你织了双手套,你试试看大小合适不合适?

合适,合适,我家四丫心灵手巧,肯定合适。这下,外婆笑得更合不拢嘴。

哟,是大姐家的孩子吧?快快歇下,来吃元宝。随着问话声,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小媳妇从另一间的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蓝边碗,碗里盛满了元宝,元宝还在热气袅袅着。

小舅娘,五子连忙叫。

四丫也急忙跟着叫,小舅娘。

哦,你就是四丫?小舅娘这会儿边上下打量四丫,边夸长得真俊,难怪你外婆常常念叨着你。

小舅娘是去年跟小舅结的婚,五子去年来拜年就见过,而四丫却是第一次见,所以让五子喊的抢了先。谢谢小舅娘,四丫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小舅娘很客气,非要他俩多吃几个元宝。四丫吃了一个,这一刻见小舅娘拎了空空的暖水瓶要去厨房炊开水,连忙起身说,小舅娘,我来帮你炊开水。小舅娘说,那哪行?进门就是客,你现在是我家的小客人呢,哪有让客人忙的理。外婆这时插嘴说,你就让她帮你吧,这丫头像她妈,闲不住,闲下来反倒不自在。四丫不由心里暖暖的,想,到底还是外婆最懂我。

中饭是在大舅家吃的。吃罢,四丫和五子就要往回赶。

于是四丫来跟坐在火桶里的外婆告别,外婆,我走了。跟小舅娘告别,小舅娘,我走了。说完,她赶快出了门。五子却被小舅娘拦下来,四丫知道那是小舅娘要给五子包红包了。四丫已突然意识到,现在已不是外婆当家而是小舅娘当家了,所以她要提前出门,免得小舅娘没给她准备红包而为难。

此时却听见外婆在身后叫,四丫,四丫,你回来,你回来。

四丫心中于是不免一喜,外婆要给她红包?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小舅去年娶的小舅娘,而谁家娶媳妇不欠债?外婆肯定难呢。却见外婆叫得急,只好返回去,问,外婆,你还有什么事?

来,你把这盒明心糖拿着,路上吃。外婆说着竟然把特意给她拜年的那盒明心糖硬塞给四丫,又特意说,这是外婆给你吃的,记着,你路上一定要吃掉,不要带回去,带回去你妈肯定又舍不得给你吃,做礼送了人。

四丫眼里潮乎乎的。出了村就一直埋头默默不语往回赶路,五子跟在后被拖得气喘吁吁。

姐,你慢点,你是小舅娘没给你包红包生气啦?五子问。

四丫没理他。

姐,你真要吃那盒明心糖吗?走了一程,五子暗暗咽口唾沫又问。

四丫还是没理他。

又赶了一程,五子说,姐,你别生气啦,其实、其实你那盒明心糖若卖了,比我一块钱红包的钱还多呢。

你也晓得呀?我是生气吗?四丫这时突然驻了脚,回身愠色骂五子,吓了五子一跳。随后她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五子,你刚才说得没错,快,我们再走快点。搞得五子更没头沒脑,莫名其妙的。

待路过一个村庄,见村头有家代销店,四丫才再次驻了脚,这次细声好气地对五子说,去,你到代销店替我把明心糖卖了。

啊?你真要卖掉明心糖呀,我不去。

你一定得去。

我就不去。

这样吧,我俩比剪子锤子布,谁输谁去,你敢不敢比?

这还差不多,比就比。

那好,剪子——锤子——布,开始。

喏,你输了,你去。

不算不算,你故意后出,你耍赖。

谁耍赖?说好一锤定音的,还不快去!四丫又愠色了。

五子只好捧了明心糖往代销店走,而四丫等在原地忽觉心跳得厉害,蹲下身,路边找块小石片,装作刮鞋底的泥。

却不一会五子就一脸沮丧地回来,说姐,人家不要,还非说我是偷了家里拜年的糖出来卖的,我说不是,但他们就是不相信,还说我这是在搞投机倒把,私自买卖,不是看我年纪小,会马上叫民兵把我抓起来批斗。

四丫吐吐舌,继续赶路。

又路过一个村庄时,四丫像下了决心,咬了咬唇,这回自己捧了那盒明心糖朝村中人家多的地方走去。很快,离一家门口只有三百来十步。

那户人家的大门一块门开着,一块门掩着,门上的对联一角已翘起,在风中一摆一摆的,似要挣脱门板逃离去。四丫忽觉得自己的双脚也不听话得像要挣脱自己身子朝来的方向逃离去。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去那人家问问,可要明心糖?

犹豫间,没注意路旁的茅厕里突然钻出一个人,那人的双手还在腰间用腰带捆扎着棉裤子,脸红红的,显然喝了不少酒,此刻正双眼迷离地上下打量着四丫。四丫吃一惊,瞬间想逃走,待静下来,索性豁出去地朝那人一把高高捧起明心糖,遮住自己的脸,问,大伯,你、你……

然而,没待她说出可要明心糖,那人嗨地叫起来,嗨,你不是三丫的妹妹四丫吗?那人竟然像认得她,哎呀呀地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说,瞧瞧瞧,你爸妈咋这礼数足?我不就是给三丫保了个媒嘛,还要叫你来给我拜年,快快快,到家里坐。那人说着一手接了四丫手中的明心糖,一手来拉四丫。

四丫想起来了,这人真是三姐夫曾请到家里的媒人,她还给他泡过茶,泡茶时就是这人还直夸自己又勤快又俊呢。天,咋这巧他家住这里?还误把她当作来拜年的了,真是羞死人。心一慌,她撒腿就跑,边跑边快要哭的想,那盒明心糖算是白丢了。

唉,这丫头咋这么怕羞?你跑什么嘛?没想到那人却在后面喊,你家远,天黑得快,确实要急着赶路,我就不留你,但你也不能让我失礼嘛。那人喊着把明心糖往胳肢窝一夹,竟追过来,边追还边在怀里摸,摸出了一元钱,又四下望望,见一家猪圈门上贴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红对联,忙跑过去撕下一截没字的红纸,把一元钱包了。

那人终于追上了四丫,说,也没个准备的,这红包你收下,一定得收下。

姐,这下你也有红包了。

回去的路上,五子也在替四丫高兴,兴奋地说,姐,来年我俩还要一道来给外婆拜年,好不好?

来年,我一定要替家里多养一头猪,四丫答,却似答非所问。

这时的她已昂着头,步子迈得坚定而有力,咔嚓咔嚓,脚下碾碎一路的冰屑。

责任编辑 十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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