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獾舅舅的礼物

从玉华 石良

1 舅舅春节前走了。他走的前一个晚上还给我妈打电话，春节一双儿女都会拖家带口从打工的南方回来，儿媳妇要生一胎了。他邀请我妈从北京回湖北老家过年，热闹热闹。

2 舅舅是个典型的农民。他长相土气，有鲁迅那样直立的、硬茬茬的倔强头发，有《东成西就》中欧阳锋般的“香肠嘴”有个大肚子，进堂屋，肚子总获优先权。

3 他种地很烂。放眼望去，一大片田里，稻子最瘪、棉花结桃最少、芝麻最矮的，准是他的地。他更像“下工作者”，他种的地瓜、花生、土豆，一扯一串，产量惊人。

4 舅舅家的大门钥匙，塞在一只破棉鞋里，棉鞋挂在外墙上。他家好吃的，放在堂屋电灯下悬挂的篮子里，那是为了避老鼠。春天，他家茅厕边的桃树上，盛开一树桃花。

5 他是孩子王，用棍捅牛耳朵，把鞭炮扔在牛粪上。他让孩子们身子蜷成被子模样，从堤岸坡滚下来。

6 他很会吹口哨，无论路边阔大的蓖麻叶，还是扁细的麦叶，他拿手卷巴卷巴，就能吹出好听的声音。

7 他卖豇豆，为了卖相好，把短小的藏里头，长的捆外头，有人说他“狡猾狡猾的”，他反问“人的短裤不是也穿在里头的吗”？

8 一个亲戚摔断了腿，他在医院陪床，整日讲段子。同屋的病人说：“好不容易接好的骨头，快被你的笑话笑断了。”几天后，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爆笑声的护士，轰走了他。

9 他当过账房先生，在婚宴上端过盖红纸的菜盘，白事上拾过棺材，吹过唢呐。村里的大小宴席上，他从不讲究排位，不装大，有肥肉吃、有笑话讲，似乎就够了。加他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他开拖拉機，出过车祸。他得过出血热，那是一种老鼠带来的传染病。他得过血吸虫，那是他在水稻田里感染上寄生虫。他的胃，大出血数次。

11 老婆得了风湿，他四处抓大蚂蚁泡药。老婆不能碰冷水，他就每天挎一篮子衣服去河边，在一群婆娘里洗衣服。后来，老婆脑梗中风，养猪养兔养鸡，种几亩地，全落在他身上。

12 为了养活一双儿女，盖房子、娶儿媳妇，除了地里刨食，他还得出去找活赚钱。他开着农用车，卖苹果给山顶的村民，从山顶换板栗、山货，到半山腰换木耳，再到平原，换成大米、玉米，最后卖粮食。

13 每年过年杀猪，他都把上好的猪屁股留给我们这些吃不到土猪肉的城里亲戚。他去城里卖菜，把最好的菜留给忙着上班的侄儿侄女，次之卖掉，最差的进他肚子。

14 他老婆家，兄妹十个，人情份子钱是极重的包袱。他省吃俭用，踮着脚，撑起一个家的颜面。

15 他不抽烟、不喝酒，腰上老旧的皮带裂口裂得让人担心裤子随时会掉下来。直到最后，儿女给他寄回来的羽绒服、皮鞋，他都没舍得穿。

16 他的农用车，“突突突”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他离世前一个月，被警察拦下，车太老了，不能过年检，必须没收报废。他心疼了好几晚。

17 日子再苦，他也会偷着找到甜头。有时候睡觉前，他会含一颗水果糖睡去，第一天醒来，他说，流的口水都是甜的。晚年，他得了糖尿病。

18 他穷尽一生，盖了新楼房，进城打工的儿女都没要。儿子要在浙江打工的城市买房，舅舅拿不出钱，也不支持，说乡下人终归要回乡下的，有多少面粉做多大的馍。

19 儿子在大厂子操作数控机床，心大，咬牙贷款买了房。相比老家的小楼，他更在乎能开着新车，有面子地回老家。后来，儿子城里的房价翻着跟头地涨，舅舅欢喜，感觉世道变了。

20 十年前，我接他和小姨来北京玩。他说“鸟巢”真的跟他家树上的乌窝一样。他第一次去麦当劳吃汉堡，洗了手，用烘干机吹手，他笑着感慨：“要是拉我家的水牛，吹吹这个烘干机，它会啥反应？”

21 从长城下来，我给他们兄妹俩每人做了一个印着他们长城照片的茶杯。事后，村里人说，他逢人就端这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杯子请人喝茶。

22 旧农用车被没收，贩不了苹果了。他就和小姨找了一份临时工，上门给煤气表喷漆、贴一维码，活儿很轻松，兄妹俩每天有说有笑地干活。

23 有一天，他们吃完午饭，在马路边休息，舅舅突发心梗，喊浑身热，倒在妹妹怀里，不到十分钟就死去了。

24 如今，他的新农用车停在院子里，还没有来得及装一个苹果。车花了八千元，赊账两千元。

25 桌上摆着他新做好的两副弹弓，两个孙子春节回来，一人一个，不打架。家里装上了新空调，等着给就要诞生的新生命取暖，新空调的线耷拉着，包装还没拆，插座还没装。

26 他还没来得及教会老伴儿怎样去银行取钱，怎样给手机充值，十一只灰兔子等着他喂。

27 全村人来给他送行。白事宴席上，人们吃着舅舅种的菜，讲他的掌故，商量着抬棺材时，谁站前头那个位置。有一个村民说，他走了，晒谷场上，连给我撑麻袋、装谷子的人都没有了。

28 整个大家族从全国四面八方赶回老家。大家围坐着在火炉边烤火，炉子上放着黑黢黢的水壶，冒着白气，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匹布那么长的话想说。

29 我和母亲赶回老家前，女儿塞给我一本《獾的礼物》。书里，老獾死了，动物们聚在一起。鼹鼠说是獾教会它剪纸，青蛙说是獾教会它溜冰……最后鼹鼠跑到山坡上轻轻地说：“獾，谢谢你。”

30 舅舅像极了这只獾。死亡不过是穿过长长的隧道，愈跑愈快，最后觉得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自由了，不再需要身体了。可他留下了很多。

31 除了怀念他，大家也各自说着打工的不易。有个亲戚说，他们一家人在石家庄用地沟油炸点心卖，每次烧油锅时，就把一四岁的孩子关在卷闸门里，留一条缝。

32 想象下画面，大家爆笑不止，全然忘掉了这是丧事。那一刻，舅舅像是一个黏合剂，把分隔多年、分崩离析的家族，又紧紧聚合在了一起。

33 夜深了，散去睡觉，大家抢着穿舅舅的棉拖鞋，争着盖舅舅用过的花被子，没有丝毫的忌讳。

34 在舅舅的被子里，我和我妈睡一头，六十岁的小姨睡脚头，我摸着小姨的脚，抱怨太粗糙了，镰刀般割手。这一夜，没有太多悲伤，很快，鼾声四起。

35 回到北京，我和我妈关系好了很多。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珍惜对方。我想，那也是老獾舅舅留给我们的礼物——爱家人。

36 如今，舅舅安睡在一片泛青的农田里，用不了几个月，片片金黄的油菜花就会长得比一个大男人还高。清明扫墓的人，得在花丛里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