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重叠的图书馆
2018-09-07猫主义
猫主义
考试临近,图书馆里人满为患,转了两圈没找到座位,咖啡自动贩卖机还吞我一个硬币。今日不宜上图书馆,我想,还是借了书回寝室看吧。
我把查到的书号写在手心上,在H区第三排书架靠里面的倒数第二层找到了它。书装在一个蒙着灰绢的硬纸盒里,应该是孤本,盒脊上贴着明黄色的标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书名——《虚字流变考》。我抽出书盒,倒出里面的书,有东西从书后面掉出来,“当”一声落在地上, 跳跃几下,在墙壁和书架脚之间反弹几次,消失在左边。我追过去一看,原来是个玻璃弹珠。
书架和墙壁并未完全相接,有一人宽的缝隙,弹珠就在缝隙里不快不慢地向远处滚去。仿佛没有摩擦力,弹珠以绝对的匀速,沿着绝对的直线运动。一种“理论模型成真”的奇妙感受吸引着我亦步亦趋,想看看它到底什么时候停下来。
弹珠滚到一只脚边,终于停下了。我猛然回过神,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阅览区。奇怪的是,别的阅览区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这里的座位却几乎是空的,只有零星几个人。离我最近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弯腰从自己脚边捡起弹珠,冲我伸出手:“是你的?”
“算是吧。”我快步上前接过弹珠,鞠躬道谢。
“坐吧。”老人微微一笑,再度埋首书中。他的样子有些面熟,或许是哪位老教授,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顺从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疑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咕哝:“奇怪,这里怎么没人占位?”
“这个时间段人少。”老人说。
“哦。”明明是牵强的解释,不知为什么听起来颇有道理。
我细看那颗弹珠。它平淡无奇,蓝绿色,没有花纹,表面有一些浅浅的磨痕,像每个人小时候丢掉的某颗弹珠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读书吗?”老人说。
“啊,这就读。”我有些羞愧,不过老实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我捂住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了个哈欠。
“要喝咖啡的话,那边有。”
我脸一红,顺着老人示意的方向,看到一台崭新的咖啡机。
把纸杯放在出水口,按下按钮,还没摸出硬币,咖啡机就咕咚咕咚吐出一杯咖啡。这种蠢咖啡机就是这样:缺水的时候有人投币,它不给咖啡也不退币,等到补上水,只要有人按按钮,不用投币它也给咖啡。想到之前被吞的那个币,我也不算是占便宜,就当扯平了。
喝掉咖啡,我振作起精神,翻开《虚字流变考》。这是一本线装手抄的旧书,讲的是古文中虚词的演变,作者是一位名叫岑锡的明代进士。他在序言里说自己告老还乡后在家乡兴建了一所书院,本书就是在书院授课闲暇期间写作的。我们学校就盖在书院的遗址上,所以有这样一种微小的可能性:岑锡就是在图书馆的位置写出了这本书,说不定就在我坐的這个位置。
书是本好书,但是并不好读。不知道是不是钻研文字学走火入魔,岑锡的遣词用字非常别扭,读起来极不流畅,很多句子乍看根本不通,仔细一读又没毛病。这种情况越到后面越严重,读到三十几页时,我眼中已经没有完整的句子,每个句子在我看来都是一些互不相干的单字,要读好几遍才能把它们串联起来读出句意。我的脑袋越来越疼,终于无法忍受,把书扣在桌子上,用拳头按摩太阳穴。这时,对面的老人也正好放下手里的书喝水。那本书看起来出奇地眼熟,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把封面上几个字在脑中拼成完整的书名——《虚字流变考》。咦?和我看的是同一本书?
“不太容易读吧?”老人轻声问道。
“确实不容易,”我说,“您也读这本书?我还以为这是孤本。”
“是孤本。”老人的回答让我摸不着头脑。他依然微笑着,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突然之间我认出了他:“啊!您是——老院长!”
“老吗?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年轻二十年哩!”院长俏皮地挤挤眼睛。
我尴尬地笑了,想起三年前入学典礼上老院长的样子,那时候他的头发全白了。我们这届入学不久,他就退休了,据说后来担任了图书馆馆长。可是面前这位老人显然年轻许多。难道是我的记忆出错了?
“岑锡的诗歌、韵文和笔记都很浅白流利,唯有这本《虚字流变考》异常诘屈聱牙。因为他想在书里表达一个观点:文字本身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符号,只有确定它们被组合在一起的时间,才能明白其具体涵义。所谓的时间不仅包括作者写作的时间,还包括读者阅读的时间。所以他不仅频繁更换不同时期的写作方式和风格——往往上一句是先秦,下一句就是晚清,还总是在不构成语病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打乱单字的位置,故意违反阅读习惯,让你先排列组合一番,最终才回归成他想让你读到的样子。当然,如果你不仔细推究,也可以读任何自己想要读成的样子,误读也有误读的意义嘛。”
我试着消化院长的话,结果还是消化不良,只能揪出他的一个语误:“没有晚清,岑锡是明代人。”
“那又怎样?”
院长莫不是老糊涂了,我说:“岑锡是明代人,不会写出清代的文学风格。”
院长摇摇头:“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你看来时间是一条前后连续、不可分割的线。其实时间也可以是重叠在一起的无数杂乱的碎片。在某一个时刻,你向咖啡机中投入一枚硬币,在另一个时刻,咖啡机给你一杯咖啡。当这两个时刻前后相继,整件事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是很多时候,它们并不是连续的,只是你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脊背发凉,手心出汗,摊开左手,一颗蓝绿色的玻璃弹珠,表面光滑如新。
院长的黑发似乎更多了些,缓缓摊开的左手里,也是一颗崭新的蓝绿色弹珠。
我惊叫一声推案而起,不小心打翻纸杯,杯里残存的咖啡流到《虚字流变考》的封面上,洇出一块椭圆形的深色污迹。与此同时,同样形状和颜色的污迹也在院长面前的《虚字流变考》封面上浮现出来。我感到一阵阵的虚脱和眩晕:“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一片与这本书有关的时间里,就像这里的每个人一样。”
我环视周围,每个人都在读一本线装的旧书,每个人手边都有一颗玻璃弹珠,最远处的那人仿佛还在用毛笔向书上写着什么。我飞快地翻到书尾,文字正在最后几页的白纸上一笔一画地出现,墨迹未干。下一个瞬间,所有书页又一起枯萎朽烂,弹珠化为粉尘。
我后退一步,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脚,是一颗破旧的蓝绿色玻璃弹珠。一个人正盯着它,从书架和墙的缝隙里走出来。赶在中年的我看到青年的我之前,我仓皇逃开,满怀惊恐和敬畏,把书和弹珠装进盒子送回原处,发誓永远不再借阅。
这是个已经被打破的誓言,无论在发誓之后还是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