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舍小说里的北京话

2018-09-06黑马

南方周末 2018-09-06
关键词:老舍普通话小说

小说里老舍所操的是什么样的北京话呢?我的感觉,可以说基本上是我们熟悉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对各种行当器物的描述语是老北京用语。

黑马

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后十六章没有出版就在“文革”中丢失,幸亏在美国找到了当年的英文译文,可以将其回译为中文以补全这部名著。为了翻译它,我首先要抓紧时间将旧版《四世同堂》重读一遍。多少年前学生时代读它是作为业余爱好读的,重点是读故事情节,“知道”这部名著“写的是什么”。后来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看的是演员的表演和演技,津津乐道一番,还学会了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顺便了解了京韵大鼓和著名的鼓书艺人小彩舞。按说我对《四世同堂》应该算一个相对熟知的“知道分子”了。

但此次复习却换了重点,主要是搜寻叙事和对话中的北京话风格和用语,这种搜寻的目的性非常强,如同过筛子,梳理一遍原著,画标记,画横线,折页,真的是一番细读,因为我心里明白,译文要贴近老舍,最吃劲的就是语言风格了。

恰巧在网上找到了老舍当年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教汉语时自编自读的汉语灵格风教程。我感到如获至宝。经典的灵格风教程都是从最普通的生活会话入手进行口语训练。但出乎意料的是,老舍先生的朗读并非我们想象中的京腔京韵,也非我们现在的普通话腔调,而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电影中那种国语普通话。似乎老舍先生为了教学目的摒弃了地道的北京口音,而十分认真地按照当时广播和电影里流行的国语发音朗读这套教材。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在网上搜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老舍先生与外国记者的一次谈话录音,整段录音里老舍先生讲的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北京话,也不是他在灵格风录音里朗诵时所操的那种国语普通话,这次又换了一种风格,是一种十分奇怪的非京腔的普通话,更像一个外地知识分子在讲普通话。是不是老舍为了方便外国记者听得懂而故意这样说话呢?从仅有的这两个老舍原声录音中,完全无法学习和想象老舍怎么讲北京话。老舍是否居家时讲老北京话,在公共场合则讲毫无京味特色的普通话呢?不得而知。但我从我认识的老先生里似乎得到了间接的旁证,萧乾和梅绍武先生这样长年离开北京后再返回北京的人已经不讲太明显的京腔了,听着更像外地知识分子在讲普通话。这种乡音的放弃或自然褪色,在老舍先生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将小说的文本与电视剧比较,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电视剧里各色人等讲的京腔是经过加工后的“北京人艺”风格的戏剧腔北京话,老舍的原著里无论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对话,京腔京韵远不如电视剧那样浓酽,也不似现实生活中老北京人的北京话那么“土”和“俗”,更不是目前网上流行的各种“北京话考试”中那些杂七麻八、叽里旮旯儿的土语。

那小说里老舍所操的是什么样的北京话呢?

我的感觉,小说里的京腔京韵并不是前面所说的那种过于表面化的市井北京话,包括祁家人说的话,都不是。大面儿上考察,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是我们熟悉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对各种行当器物的描述语是老北京用语,这是最富有鲜明的北京特色的,不加注解外地读者和现代北京读者都看不懂。会出现一些京津冀一带通行的一些土语,比如“多咱”、“五脊子六兽”,现在北京人都不再说了,而在冀中和冀东一带还是常用语,大多冀中冀东一带通行的俗语,词汇上与北京话重合率很高,大部分是津冀一带甚至东北人基本也使用的北方方言,区别是各地发音有所变异而已,熟悉普通话的人一般读起来也不会有太大障碍。我想这大概和老舍先生回答记者时讲的那种普通话是如出一辙的。他写这部小说并不是仅仅给北京人看的,更不是刻意要普及北京土语。这部战争小说是给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的华人看的,要写出北京的风俗人情,但又不能在语言上成为北京方言的堆砌展览,那样会给外地广大的读者设置障碍,不利于作品的传播。

还有一种制约因素,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部作品是在老舍离家多年后在大后方重庆创作的,那里的语言环境是五湖四海的国语大杂烩,老舍先生在这样的语境中自然会考虑到读者对作品的接受问题,从而自觉地对北京方言的使用有所克制。当然这都是推测。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老舍先生多年来已经养成了讲那种答记者问风格的四不靠的普通话,从而在小说叙述上,甚至人物对话上自然向普通话靠拢了,有时甚至会出现“不晓得”“心跳到口中来”“外婆“姐丈”这样的南方普通话。

第一个方面的词汇有类似的这些:

“窝脖儿的”:搬家的工人。

“黑杵”:票友私下接受报酬。

“打鼓儿的”:手中打着小皮鼓走街串巷买旧货的人。

“响尺”:出殡起杠时领头的人手里敲击的尺子一样长的木器。

“唤头”:旧时沿街理发的人手里拿的大镊子一样的铁器,可以打出声音来招徕顾客。

“发表了”:正式宣布某个任命。

“磕泥饽饽”:用模子磕泥人。

“大瓢把子”:武艺高强者。

这些是必须加注解的。

而第二个方面的口语则大体能看得懂,如:不说“大过节的”而说“大节下的”,还有“不错眼珠的看”、“闹嗓子”、“呜囔着鼻子”、“哼儿哈儿的敷衍客人”、“煽惑别人”、“你坐在家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迎时当令”等。都比较通行,不是满篇的各种古怪刁钻的胡同串子的黑话、切口和俗语。

把握住这几点,我在翻译后十六章时心里也就有了底。看着英文,脑子里就往自己日常使用的北京口语上靠即可,不用太想各种叽里旮旯儿的各色北京方言,那样反倒不符合老舍作品的风格。但又绝不能只满足于把英文翻译为语法正确的四平八稳普通话,那自然也不是老舍。

开篇第一个字就是“跟别的学校一样”,这个跟字在北京话里使用很普遍,如果用普通话则是“与”或“和”,用了“跟”,就有了特色。之后用了诸如“绿不叽的脸”形容蓝东阳那张脸色发绿的脸,还有“满口黄牙直打得得”表示牙齿上下打战,“打着哆嗦”“没法子”“窑姐儿”“活脱儿”“你的小命儿在我手心儿里攥着呢”“这要是搁从前”“踅摸”“衣裳都溻了”“舌头好像都木了,动活儿不了”“硬硬朗朗儿”“一个劲儿”“自己个儿”“袖箍儿”,最妙的是,讲胖菊子胖得没了脖子,像个油桶,我就根据英文翻译成了油桶,出版社给一位老北京看过后告诉我改成“油篓子”了,因为那个年代北京人形容胖人没脖子都说像个“油篓子”,当然这是个年代词,现在已经不用了。

仅仅十二万字的翻译量,却让我花了时间复习老舍作品,学习和模仿老舍,获益匪浅,也是一次“带着问题学”的过程,其乐也无穷。

猜你喜欢

老舍普通话小说
解人之难的老舍
印象·老舍纪念馆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倾斜(小说)
“对话”小伙伴老舍
我是中国娃爱讲普通话
文学小说
不在小说中陷落
17
广而告之推广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