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
2018-09-06熊景明
熊景明
“死为鬼雄”
外婆钱维英有一个妹妹钱维芬,生于1893年,比外婆小三岁。两姐妹同一天出阁,分别与两位日本留学归来的学生结婚,妹妹钱维芬嫁给庾恩旸。1918年,时任滇军将领的庾恩旸遇刺身亡。25岁的二姨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寡居庾府。1930年代女儿相继嫁出去后,她与缪姓外省盐商结婚,移居香港,改名钱文琴,1963年在香港去世。2012移灵昆明,安葬在滇池边金宝山墓园。
跨入十九世纪的中国,上上下下改革呼声中,“资送学生出洋留学,系为培植师范,造就通才。方今急务,莫要于此”。曾外公钱用中1904年被云南省政府派往日本考察及留学时已是一位40岁的举人。这一年云南派出的留日学生有144位,据说他作为学监前往,已无考。留学生选择的条件为:心术端正,文理通明之士。钱先生此时家中两女初长成,得此天时地利,在留日学生中择得两位良婿:我的外公苏澄和二姨外公庾恩旸。
20岁的庾恩旸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大多数留日的年轻人一样,受革命思潮感染,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从讲武堂教官一路高升,历任云南军政厅厅长兼宪兵司令官、靖国第二军总司令官等职,加陆军中将衔。民国5年授陆军中将。1911年9月在云南响应武昌起义,参与云南重九起义。年轻英俊的将军在滇军中颇孚众望。
1918年初,年仅35岁的庾恩旸在贵州毕节被手下勤务兵刺死。死后孙中山为他题词“死为鬼雄”,葬于昆明金殿公园。依山而建的三层西式陵园,是我们小时候旅行常去之处,至今昆明不曾有过更为壮观的墓园。
暗杀作为政治倾轧、消灭对手的手段,那个时代屡见不鲜。庾恩旸被刺,引起的揣测都与政治有关,听舅舅说起过当时众人猜测的幕后凶手。皆属推断,并无证据。不料半个多世纪后,因为电视宫廷剧盛行的缘故吧,有人编故事,将庾被刺说成是情杀。二姨外婆成了主角,因姿色不凡,被云南省主席唐继尧看中,做了他的情妇……编造故事者连她的名字都写错了。谣传不胫而走,内容越来越丰富,甚至贴上两张美艳妇人的照片,说成是庾恩旸的夫人钱××。瞎编乱造也被正式出版的云南野史采用。庾家一位后人写的家族史中,编了(或者抄来了)另一则故事。同样,作者连二姨外婆以及她女儿的名字都没弄清楚。
远走他乡
庾家为云南的大商家之一。庾恩旸的弟弟庾恩锡还做过短暂的昆明市长。1920年代的中国,新思想和旧文化同时影响人们的举止行为。一方面包办婚姻依然普遍,出嫁意味着终生归附男方家庭,丈夫死去妻子必须守寡;另方面寡妇也可以抛头露面,出席社交场合。在重视女子教育的父亲钱用中身边长大,二姨外婆喜好阅读。她结识了一位有共同兴趣、从江浙到昆明的富裕盐商,两人继而相好。听二舅讲过一个传奇故事,一天晚上二姨外婆和这位缪先生分手,坐人力车回家,小巷里冲出刺客对她当胸一枪。二姨外婆抱着缪先生送的一本精装书,正好挡住子弹。寡妇名节关乎家庭的名声,事件引起的联想猜测令当事人惶惶不可终日,远走他乡看来是唯一的选择。
挣脱庾家媳妇的名分去嫁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几乎是出逃,从此和昆明家人不通音讯,改名钱文琴。直到1940年代末我大舅一家去到台湾,才和她联系上。同样流落异乡的侄子一家,成了她唯一的故乡亲人。在此之前的1938年,台湾一个5岁的小女孩跟随父母去父亲上司家做客,对当天场景留下很深的印象。她长大后去美国留学,和我三舅结婚。无意中说起来,才知道小时候她见过的那位病恹恹的女主人,竟然是丈夫的姨妈。这偶然的机缘,证实1930年代二姨外婆已经再婚,身份是缪夫人。据说缪先生在上海另有家室,二姨外婆独自住在香港。
直到她去世前,台湾和大陆均不通邮。当年自己性命堪忧,为了早日离开昆明,她极力促成女儿的婚姻。大女儿嫁了一位到昆明来的北大学生,后来死于难产。小女儿庾亚华经她做主,嫁给同是护国运动功臣的罗佩金的长子罗曙。二姨外婆得知女儿婚姻不幸,一辈子自责。到她病重,女儿见一面乃唯一的心愿,她想方设法带信给昆明的一位侄女,请她帮忙。很巧,庾亚华正好在她家借住。不知何故,此人回话说,亚华表姐已经去世。失去最后一丝对人世的留念,她很快走了。
二姨外婆的女儿庾亚华是我从小熟悉的二表嬢。外公的书桌上有一张照片,是他1940年代到南京看望大舅和在金陵女大念书的二表嬢时拍的。外公身后站立的俊男美女,皆可入画。庾亚华后来转学复旦,据说是公认的校花。毕业后回云南,在省政府任职,升为科长。
庾亚华第一次结婚才16岁,两次婚姻都以离婚收场。越往后,她对母亲思念越切,今生必须见到母亲的愿望几乎令她发疯。没有地址电话,只知道母亲在香港,她不顾一切去罗湖闯关,被拘留押送回昆明。
劳改营离昆明不远,二舅每个月去看她,送点吃的和香烟。我随二舅去过一趟。她患子宫癌,被单独关在山上的一间小屋里。空荡荡的一间茅草房,沿墙一排玻璃罐头瓶。她说每天早上担水回来倒在这些瓶子里,可以用一天。1970年代末被释放出来,从这位白发凌乱的老妇人身上,看不出一丝当年艳压群芳的风采。她住在我八姨妈家楼下,这里从来都是她的娘家,靠三舅每月汇款,她的生活有着落。我偶尔去看看她,找不到话说。她让我想起莫泊桑的“项链”,虽然她当年戴的珠宝首饰不是借来的。
最近在外公苏澄的诗集中,看到一首“见亚华”。写于1944年:“往事回思感慨多,鸟飞星落恨如何?终身有托遗孤女,平地风波起爱河。初定婚姻不自由,去家留学沪江留。归来断藕得如愿,再结同心到白头”。她出世不久父亲死于非命,少女时代母亲因为“平地风波起爱河”,被迫远走,将她托付给姐夫姐姐。我从不曾想到二表嬢的身世,也像她的亲戚们一样,从不曾理解她。
冥冥之中
1963年二姨外婆去世,大舅到香港办理后事,设灵位于香港志莲净苑。1981年大舅在台湾去世,之后大概没有人去拜祭过她。2012年春天,在美国的三舅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要让姨妈的骨灰移葬家乡,托付住在台北的表弟俊中办理。这看起来是个无法完成的使命。志莲净苑1990年代大规模重建于新址,近半世纪前寄存的骨灰恐难寻觅,也无法找到当时寺庙的收据,不知道灵位设置是否逾期。一天俊中表弟拿起二姨外婆遗照拂尘,看到贴在瓷像后面大舅写的一张字条,上面注明灵位编号等信息。
俊中立即联络志莲净苑,表示计划迁葬昆明。对方十分客气,但不出所料,灵位资料已经找不到。俊中决定仍去一趟香港,亲自去寺庙的电脑里查找,起码拍几张照片,算是对长者之托有所交代。而今已成为香港游客观光点的志莲净苑这天适逢法会。庙里一位法师协助他在电脑里搜索,依然找不到二姨外婆的资料。他前往灵塔拍照,见到一位寺庙职员坐在塔旁大树下休息,俊中对他说明来意,没想到他正巧负责资料管理,说有个多年未曾打开过的资料柜,可去看看。进到资料室,他从柜子里取出几本封尘的记录簿。俊中从背包里拿出印有二姨外婆照片的瓷盘,递上姓名及当年灵位编号,很快就找到对应的资料。此时一位法师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即刻来到灵塔,确认资料无误。法师说,看来冥冥之中注定她要返回故乡。之后各种手续,包括到香港政府死亡登记处获取当年火化证明,直到俊中和两位表妹将骨灰带回昆明下葬,都好似有人从中协助。
三舅在完成这桩遗愿不久,也离开人世。按他的嘱咐,葬回昆明,和外婆外公、二姨外婆、我的父母、二舅、八姨……永久安息在滇池边这块美丽的地方。
1998年,我应邀到台湾观光,主人问我台北之外想到何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去花莲。我对台湾所知甚少,随口说花莲因为名字听起来好听。表妹慧中陪我前往,她说有位昆明来的远亲罗伯伯住在花莲,他已经去世,不知道家人是否还在。罗伯伯的女儿其实是他到台湾后娶的太太带过来的。原来留的电话没变,她到车站来接我们。这位年轻的妈妈看起来似曾相识,性格开朗,带我们去她家。罗伯伯的妻子看到我们很高兴。家里最显著的位置供着牌位,上书:先夫罗曙。我惊讶不已。这不就是亚华表嬢的前夫吗?
罗曙与这位台湾本地人1950年代初就结婚了,他在地方政府有个低级职务,一家人在花莲过着平凡的日子。直到他去世的五十年间,他从来没有对妻女提到自己在大陆的经历和显赫的家世。她只知道自己是第四任妻子。我对她们母女叙说罗佩金将军当年变卖家产,支持护国运动的故事。告诉她们,他第一任妻子庾亚华是我的表嬢,罗曙的姐姐是我的干妈。她们给了我一张罗曙孙女的照片,要我交给在昆明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