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养”微信大号的写手们
2018-09-06崔一凡
崔一凡
千万粉丝在这些公号中寻找情感抚慰,殊不知,这些内容都是日薪100元的实习生“创作”出来的。
王宇哲28岁,喜欢小说,更喜欢哲学,他的梦想是成为哲学小说家,类似加缪、黑塞那种。但在最近两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花在了与情感爆款文打交道上,写下不少《男人爱不爱你,身体知道答案》一类的文章。
他就是那个著名的量子云科技公司的写手之一。
前不久,这家公司因上海证券交易所的一纸问询蜚声华夏。令人吃惊的是两个数字。作为一家新媒体公司,它被上市公司瀚叶股份收购,估值高达38亿;而上海证交所提出的风险警示中透露,量子云科技拥有981个微信公众号,一共却只有50个编辑。
在这981个公众号中,最著名的“卡娃微卡”,已有近1600万粉丝,如今在新榜中排名第二,仅次于“人民日报”,几乎篇篇都是令人羡慕的“100000+”;接下来是“天天炫拍”,粉丝数量超700万;在量子云科技旗下的公众号矩阵中,粉丝量超百万的有86个,其余895个粉丝量总计超九千万。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答案就在王宇哲和他的同学们身上。
一年前,他还在华中科技大学哲学专业读研一。为赚生活费,他成为了量子云科技的一名新媒体实习生,每周3天,日薪100元。
换个角度说,正是王宇哲们,构成了量子云981个公众号的基石。但他们自己,并不以这个身份而骄傲。
套路
量子云科技成立于2014年,总部位于深圳,最初是靠制作微信电子贺卡起家。成立第二年,就在武汉设立了分部。在武汉设立分部的战略,对量子云的发展意义重大。武汉市内拥有82所高校,在大学数量上仅次于北京和广州,这意味着一个有数十万年轻劳动力供应的人才市场,且成本低廉。
王宇哲就是这个巨大的人才市场为量子云提供的劳动力之一。本着赚点生活费的目的,他看到招聘广告,前去应聘,即被录用。
王宇哲设想的实习生活是这样的:白天把玩文字,将思绪落于笔端,晚上投入哲学的怀抱,与尼采、海德格尔和老子共枕。他那时正沉浸于《解释学》,以求解释自己的人生。
但写了几天之后,他扛不住了:回到宿舍后,身心俱疲,只想瘫在床上看综艺节目,看到困倦,倒头就睡。
赚生活费的动力支持着他,而善于总结规律是哲学系学生的特长。突然有一天,王宇哲就“开窍”了。
“抓新词汇。”他说。比如,“老司机”刚在网络上流传开时,将“老司机”和男女情爱嫁接,“女人不得不防的老司机”;再拿来几个故事,三个为佳,逐一论证,结尾升华出一个普世真理,一篇爆款文章由此而出。
王佳欣是武大新闻学专业研究生,科班出身,下笔讲究真实客观。有一次,她写金庸迷恋夏梦,在饭桌上求婚,“来世如何如何”。为了写作严谨,她在这段“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的故事之前加上一句“民间流传”,编辑看过后,把这四个字删掉便发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可以虚构的。而且在新媒体里面,你必须把它写得更狗血一点”。王佳欣说。
公司实行按阅读量和打开率的奖励制度。打开率每增加10%,便可多得100元奖金。制度驱使,即便王宇哲,也开始琢磨如何使文章获得更多眼球。他们开始逐渐掌握用户的喜好,“只要跟男人、女人、婚姻相关,就可以”。
每个人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套路。王宇哲的方法是,“把生活、电影和小说杂糅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学会了“创作”。
武汉大学实习生王瑶则学会了从生活中发现选题,准确的说,是从妈妈那里。有一次,通过听妈妈聊天,她寫出了《结婚之后一定不要和婆婆住在一起》。妈妈看了,还夸她写得好。
写得多了,大到一篇文章的主题,小到横图竖图的选择,都成为操纵阅读量的商业手段。王瑶说。
粉丝
这981个公众号共同的特点,是女性用户居多,粉丝占比高达70%。因此,量子云科技CEO纪卫宁多次对媒体形容,量子云的未来是“家庭联播”,因为掌控了妈妈们。
因此,写手们总结出的一个不败套路是:要给男人们提要求。
王瑶记得,公众号发过一篇文章:《男人爱你的几种表现》。一位男士留言道:老婆因为看了你们这篇文章,非要和我离婚。婚姻不顺意的故事看多了,王瑶开始有点恐婚。
“当时很强烈,有点害怕。”她说。
但那时,实习生们认为,这是公众号成功的明证。王宇哲并不讳言文章获得大量传播后的成就感,但与意义感无关,而是对自己能够精准把控用户心理的傲娇。
“她们来这里(看公众号),只是为了获得情感上的慰藉。”王宇哲说。
王宇哲曾负责回复粉丝留言,每月可以多出一百元收入。留言的大部分是他们的目标用户。他发现,他挺喜欢看粉丝留言中的家长里短,甚至感到彼此的生活产生了联系,而他就是负责架构这座情感桥梁的工程师。
但让人苦恼的是,这位工程师有时要扮演调解员的角色。每篇十万加的文章底部,都写着数不清的苦难,和面对生活的无奈。
最常见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离婚?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们深感责任重大,无法回答。请教编辑,回复是:安慰她们就好了。
倾诉之外,留言还充斥着各种“表白”。一些忠诚读者,几乎篇篇留言;另一些,似乎渴望在这里获得友情,或是自我介绍,或是隔着屏幕聊:“亲,你多少岁?”“你在做什么?”
“看着挺搞笑的。”王瑶说。尽管如此,她还是会以公众号的“人设”与用户对话。这个角色有时叫“卡娃”,有时是另一个名字,她要像同病相怜的朋友,说出粉丝们想听到的话,比如:抱抱。
永远从呵护女性的角度出发,描绘美好的生活,映衬出读者无聊的人生。在反复如此的灌输中,粉丝们把公众号当作人生的引路人。
抵触
操盘这些文章的写手们,对粉丝的高度粘性,惊讶、不屑,又担忧。“我们公众号很多价值观是有问题的,”王瑶说,“看似站在女性的角度上,但只是替女性发泄情绪。你给她们贴了标签之后,就意味着她们成了被区别对待的群体。”
所以,实习生不会在朋友圈转发所服务的公众号文章。后来他们发现,编辑们也极少转发。
一直在象牙塔生活的写手们,时常会产生抵触心理。
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单果2016年去量子云实习。她主要负责写明星的人生故事,她所分析出的爆款套路就是要“励志温暖”,只选取那些“正能量”内容,结尾强行升华。
但她受不了这种抛却复杂性的人生哲理。“我并不想为这些粉丝制造一些廉价的情感上的抚慰。”实习不到三周,她就离职了。这个经历也并非让她一无所获。“最重要的一点,以后不要在新媒体行业工作。”
王宇哲也“越写越压抑”。他更想写日常的哲思,编辑不通过,他便“自己和自己斗争”。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人家知道市场导向”,那是他经常对自己说的话。
摘编自《博客夭下》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