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嫁衣的文化密码
2018-09-06图文/吴垠
图 文/吴 垠
◎女士百鸟衣合照
华丽的服饰里往往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密码。譬如一件苗族姑娘的嫁衣,从线变成衣,至少要经历两年的时间,人们不禁好奇:是什么让苗族妇女不辞辛劳地热爱着她们的服饰?
苗族自从脱离了原始的母系氏族社会后,就进入了几乎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模式。一个优秀的家庭往往就是强大的“外”与贤惠的“内”的组合,而做衣这种与外界接触不多,繁琐又细致的活儿,便一直被认为是最合适女人的活儿了。一个苗族女人在出嫁前后,想要充分表达自己是一把“主内”的好手,都体现在一袍精湛的苗衣上了。
据《苗族婚姻歌·发亲歌》,姑娘即将出嫁前,爹娘与女儿的对话如是:
爹让姑娘赶快去梳理装扮,姑娘开口把话讲,蓝靛要种在哪里?
……妈叫姑娘把蓝靛装满桶……染得姑娘的衣裙黑黝黝,浆得姑娘的衣服花成行……拿给姑娘做嫁妆……
蓝靛,是苗族女人用来染布的主要材料。歌曲中的姑娘出嫁前问的第一句仍旧和“蓝靛”有关,苗族女人的衣与她们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定位紧密相连。在出嫁当天,精美的嫁衣能为她们脸上贴金。嫁为人妇后,娴熟的女红更是她们当家的本领。
在榕江县兴华乡高排村,就有这样的一群苗族女人。进到高排,你会看到来往的妇女仍然穿着藏青色的苗衣,房屋顶上或是阳台上都晾晒着苗布;若在春季,还能看到那些白色的蚕宝宝躺在女主人刚采来的桑叶上蠕动着。高排女人的一生与她们的苗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们大部分的时间都穿着苗衣、缝制苗衣,每一件苗衣都是一个苗族女人的自我表达与角色定位。
高排苗族女人的嫁衣也是她们出嫁时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她们的嫁衣却不是自己独立完成的;当她们真正能独立完成一件嫁衣时,通常是自己女儿出嫁的那天了。高排苗族的女人出嫁前只是跟着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女红,并不刻意去学,真正开始系统地学习做衣是在她们嫁为人妇之后。
高排村50多岁的韦保(音),被村里人尊称为包母,她告诉笔者,她小时候初次接触做衣,还是从线开始的。
春夏两季,天气转暖,是养蚕的最佳时机,勤劳的苗族妇女们一天大概要喂蚕三、四次。包母回忆道,她的母亲隔一天就要清扫一次虫粪。“春蚕到死丝方尽”之时,母亲便将蚕虫吐完的丝浸泡在温水中,使其变软;然后理出丝线头,把蚕丝线抽到纺线用的筛子里,然后用搅车将晾干的丝线绕成一小支,再用纺车纺成线球,最后用摇纱机卷成线支。这些抽丝剥茧的活儿里藏着包母与其母亲一起做衣的回忆。
苗家的小女孩儿们也很喜欢玩这些白净的蚕虫,夏天的时候放在手里凉凉的,是她们的“宠物”,而苗族的文化就像这些蚕丝一样,也将女孩儿们的未来和苗族的衣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包母在七八岁时,便会帮助母亲绣些小绣片。一般小姑娘只是帮着做一些花飘带和腰带,包母说那时候母亲还不让做比较复杂的,怕她功夫不够坏了衣裳。看着母亲的一双巧手绣出各种绚丽的图案时,她总希望自己快些长大成母亲那样。她们服饰所用图案是请当地剪纸剪得好的妇女来剪的,买来的剪纸被贴到底布上,然后按图形一针一线的绣。图案多为高排苗族开天立地古歌中的蜈蚣、蛇、龙、蝴蝶、鸟等。
◎排线
◎捶布
◎晒布
◎ 笔者穿女士百鸟衣与包母的合照
◎ 鼓藏节百鸟衣
在包母的回忆中,小时候最想参与刺绣的就是最为精美复杂的百鸟衣上的纹饰。百鸟衣是高排苗族鼓藏节时穿的服装,尤其是男士的百鸟衣,是通体绣花的,精美无比。胸前与背后的菱形绣片是整件衣服的亮点,菱形中间绣的是一条鸡头龙,它的头部像一只公鸡,但是身体确是龙身。菱形的四角绣有枫叶和花,与中间的龙相互呼应并形成一个四方完整的结构。裙摆由十二条长方形绣片组成,图案大多为龙、蛇、鱼、鸟、蝴蝶、青蛙、螃蟹、蜘蛛、老鼠、鸡等。百鸟衣所需绣片,工序复杂,耗时长久,苗族女人多在举行鼓藏节的前三年就着手准备。
现在的包母从屋里拿出许多她自己做的衣裳展示,都是自己或给孩子们做的盛装,一件件绣工精湛,整齐地叠放在她的衣箱里。
从只能绣花带到能绣一件完整的百鸟衣,通常也是一个苗族女人由女孩儿变为母亲的过程,伴随着这逐渐熟稔的刺绣技巧的,是她们逐渐成熟的社会性别角色。
做衣是一件相当繁琐又漫长的过程,这也是苗族女人是否贤惠的判断标准之一。高排的苗族妇女们常常说到的“看你衣服黑不黑、亮不亮”,就是看这个妇女染布染得好不好。要想做出一块好布是需要付出大量心血和精力的。首先织布就是一个漫长而繁琐的过程,女人们白天干活,晚上回去还要织布,有时织到深夜。
◎绣片
◎绣片
织完一匹布虽然漫长,但染布更为复杂。女人们将收来的蓝靛要将叶子和茎割下来,放清水泡在水桶里做染水。依据天气的炎热程度泡四至六天,直至蓝靛在水桶中捂烂,再把渣籽倒掉,按一定的比例加水和石灰不停搅拌,沉淀下来的蓝靛为做好的蓝油。然后再烧开水,放入碱砂,有时候再加点酒,有经验的当家女人会用筷子沾一点尝尝,水咸了,那就煮好了。这时将煮好的咸水与蓝油按1:1的比例混合搅拌。再等十天到一个月左右,混合的水会渐渐变为青绿色,这样的染水就可以开始染布了。
染布时先把布放入缸中浸泡40-60分钟,然后将布捞出置于染缸的木板上滤干,在滤干的过程中,布匹的每一个细孔正充分吸收着染料、接受氧化,同时,多余的染水又滴回缸中回收。这样的工序通常要重复三至四次,才算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
第二阶段是晾晒与捶打,女人们要将水牛皮煮烂成汁,再把晒干的布放入浸泡,反复捶打,这是让布色泽发亮的关键一步。最后,用猪血蒸布,使得青黑的颜色在阳光下偶泛红光,这样的布更有一种丰富立体的美感。一匹布的织功与上色可略见妇女的勤劳程度,任何一个好吃懒做的妇女都做不好这样一匹又黑又亮的苗布。
在高排,母亲在女儿出嫁前通常要准备一套新郎服和新娘服,还要送给女儿一些染好的布匹。一是为女儿撑面子,婆家看到有如此一个能干的母亲,相比其女也是聪慧能干的;二是因为姑娘出嫁之后才正式认真地学做衣,所以得为女儿多备一些布匹,同时也怕女儿自己刚开始染的布不好被婆家看不起。当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后,她也会像母亲那样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嫁妆,不能让亲家看不起自己,小瞧了自己的女儿。
做衣,还是苗族女性群体的一种社交活动。妇女们做刺绣的时候喜欢三三两两一起,一边绣一边拉拉家常。尤其排线的时候,通常得众妯娌一起帮忙。笔者下乡采访时正好遇上女人们排线情景。洁白的线分成七八股绕在屋脚,线头被拉出来,妇女们相互协作着卷在线柱上。腰间绑着线柱的妇女要绕着房屋走好几圈才能把线收尽,一次排的线,大概可以用上一年。
妇女们有时也会去县城买棉线,去买线的时候也喜欢邀约自己的姐妹一起。不仅如此,高排苗族女人之间“打老庚”(苗族男性或女性之间结拜兄弟、义结金兰)的时候,也要互相赠送自己亲手做的苗衣,比起男人们参加的活动,苗族女人从事的家务和农事本就更多将她们推向家庭内部,如果不会做衣、不参与做衣,就更是少掉与族内同性结群社交的机会和活动。而女人之间的闲聊恰恰为她们提供了另一个发声之地,她们能相互解闷、劝慰、陪伴,一针一线不仅串联她们自己的家庭,也连接了许多家庭中的女性群体。
一件苗衣的制作过程虽然复杂繁琐,可她们穿的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女人们在苗衣的“穿”与“做”之中,实现了自我角色的塑造和社会地位的塑造,也展现着女人们的勤劳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