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孤”臣陈佐才的诗歌人生
2018-09-06胡正刚钱真强摄影
■胡正刚/文 钱真强/摄影
陈佐才,字翼叔,云南蒙化(今大理州巍山县)人,出生于明朝末年,青年时投身末代黔国公沐天波麾下任裨将。明亡后,陈佐才去剑归乡,隐居于巍山盟石山中,以诗酒自娱。
陈佐才生活于改朝换代之际,在军中时,亲身参与了挽救朝纲的战争;云南纳入清朝版图后,陈佐才归隐山林,以遗民自况,不遵清制易服剃发,保留汉人衣冠装束,出入皆戴竹笠、乘毛驴,自谓“头不顶清天,足不履清地”,平日喝被视为“无根之水”的雨水,以示“不饮清水”。暮年,他以一块大石凿石为棺,作为葬器,以示死后“不葬清土”。陈佐才忠贞不屈,所作诗歌大多抒发亡国之悲和遗民气节,“壮心皆化为逸响”(担当和尚语),多慷慨悲歌之作,有《宁瘦居草》《宁瘦居续集》《是何庵集》《天叫集》等传世。
是何庵,陈佐才的隐居地
乱世中的人生与抱负
陈佐才祖籍江西,出生于明朝末年,三岁时即不幸丧父,由母亲抚养其成人。陈少年时倜傥不羁,长大后,见明朝处于风雨飘摇中,遂学立志习武,投入黔国公沐天波军中任裨将,试图捐躯赴国难。
1644年,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万岁山,北京明朝廷灭亡。崇祯死后,明朝辽东总兵吴三桂叛变,引清军入山海关,攻入北京,李自成军迅速溃败,满清在北方建立政权。
改朝换代之际,国纲混乱,云南也干戈四起,1645年9月,元谋土司吾必奎起兵,他声言:“已无朱皇帝,何有沐国公。”黔国公沐天波召集各地土司讨伐吾必奎。11月,滇南土司沙定洲奉调,率军来到省城昆明。次月,沙定洲托言辞归,乘守军不备,率军攻破昆明,占据黔国公府,劫持云南巡抚吴兆元,使题请代沐天波镇滇。
昆明城破后,沐天波西逃至楚雄城,沙定洲率军一路追击,双方在楚雄展开激烈的攻守战。沙定洲攻陷楚雄的计划未果,于是派其党羽绕过楚雄西进,攻陷巍山、大理等地。据《蒙化志稿》记载,沙定洲的部将李日芳攻陷巍山后,人民生灵涂炭,“屠杀以万记”。在一首题为《乱时》的诗中,陈佐才记述了家乡当时的战乱情形及百姓的惨状:“遍地皆戎马,满天尽甲兵。活埋老弟兄,生葬小儿女。”
因沙定洲部攻势凶猛,形势危急,沐天波只得离开楚雄,一路西进,奔走到保山地区。当时,陈佐才在沐天波麾下效力,驻守在榆关(今大理市),阻击沙定洲的部队。
正当沐天波与沙定洲双方相持不下之时,1647年,孙可望、李定国等将领率领的大西军进入云南。大西军与沐天波联合攻击沙定洲,经过数场大战,次年,李定国擒获沙定洲及其妻万氏,将他们与数百部众带回省城处死,这场震动全滇的战事被扑灭。
征讨沙定洲的同时,大西军在云南境内四处出兵,讨伐异己。陈佐才诗歌记载,大军过处,“草木皆含征战气,江山尽带乱离声。”(《题知空老和尚画》)草木、江山尚不能免灾,百姓流离失所、生计无着的情形就更加普遍了。
是何庵正面
面对云南当时的混乱情形及百姓生灵涂炭的惨状,陈佐才深感无力匡扶社稷,于是归隐家乡,把一腔热血倾注到诗歌中。在诗集的《自删小序》里,陈佐才自述:“流寇入滇,乃负剑归隐,始学诗。政之骚坛,刊以问世”。陈佐才称大西军为“流寇”,并负气归隐,从中不难看出他对大西军的态度。
陈佐才隐居的地方,周围有很多竹子,他依竹而居,取苏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意,将居所命名为“宁瘦居”,他的第一本诗集,也取名《宁瘦居草》。
1656年,沐天波与大西军将领李定国共奉永历帝朱由榔为明朝正朔,他们将南明朝廷永历帝从广西迎到云南,以昆明五华山原孙可望旧第为行宫,改云南府为滇都。
滇黔地区为南明朝廷的延续作出了重要贡献。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明季滇黔佛教考》的序言写道:“明末永历帝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所在也。”学者罗庸在《重刻陈翼叔诗集序》中写道:“缅想当时,我汉族以滇黔一隅之地,抗满洲倾国之兵。义士仁人,糜躯喋血而不顾。于以延明社十余年之残祚,植二百六十年后汉族复兴之根基,将必有长歌当哭,以文字伸其忠义者。”罗先生的这段话,高度评价了云南、贵州在南明时期的历史贡献,而“长歌当哭,以文字伸其忠义者”,陈佐才足以当之。
陈佐才心怀国事,虽然已经隐居了,但在耕种中,他会因忧愁国事而停止劳作,把犁锄当作刀剑,“弹剑而歌”,“干戈满地愁无已,只把犁锄作剑弹。”(《感怀旧作》)永历帝入云南,让陈佐才看到了光复明室的希望,同时,李定国奉明朝为正朔,誓死与清廷周旋,改变了他对“流寇”的看法。当此情境,陈佐才结束隐居生活,离开巍山,重新投入沐天波军中效力。
1659年,清军兵分三路攻入云南。由于清军势大,南明部众不敌,沐天波、李定国、白文选等将领奉永历帝逃往保山地区。清军一路追击,永历帝君臣败退至缅甸,留居于王城阿瓦(今缅甸曼德勒)城外。
这一年,陈佐才奉沐天波命令,去四川催收军饷。在军务之余,陈佐才绕道游览了峨眉山,并赋诗《峨眉山》纪行:“暑来寒去皆霜雪,除却峨眉不有山。”这句诗文字之外,隐隐透露出时事艰难、国难连连,作者却始终认为只有明室才是不可取代的国之正统的爱国情感。
陈佐才从四川催饷回到云南,得知永历帝和沐天波西走,于是只身西行寻找故主,希望在军中继续效力,“逐我故主入不毛,流落孤臣无依靠。”(《寄徐交伯先生》)由于身孤力弱,兵马隔绝,虽然追了很远,已经深入不毛,但永历帝众人已进入缅甸,清廷集结重军驻扎于中缅边界,陈佐才未能与永历帝会合,只得再次回巍山,隐居山寺。
1661年5月,缅甸国王莽达的弟弟莽白发动宫廷政变,自立为王,对南明君臣还算友好的老国王被处死。此时,清军对缅甸施加的压力进一步加重,吴三桂威胁缅方若不妥协,将兴兵讨伐。8月,缅方假意邀请南明君臣过河,进阿瓦城一起喝“咒水”盟誓,以缔结友好关系。沐天波携众臣过河后,被埋伏的缅军围攻,沐天波、沐忠亮父子及过江的众臣死于刀兵之下。缅军随后渡河,擒获永历帝及其家人,将他们交给清廷。这就是南明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咒水之难”。次年,永历遇害于昆明箅子坡。
永历帝死后,光复明朝已成空谈,加之故主沐天波也已身亡,经此惨变,陈佐才心灰意冷,从此隐居不出。
以诗歌书写的时代史和个人史
在隐居中,陈佐才沉浸于饮酒作诗,创作了大量诗歌,他的诗慷慨激昂,言近旨远,获得了较高评价。时人陆玉书评价陈诗:“奇处似杜少陵,怪处似李长吉。君之诗,吾滇不能有。”杜甫的诗歌被誉为“诗史”,因为他的诗歌兼有“史”的功能,读杜甫诗,既能梳理出诗人的人生轨迹,也能感受到朝代兴衰和百姓的生存境况——杜诗,是一部个人史,也是一部袖珍版的时代史。陈佐才继承了杜甫的诗歌传统,陈佐才的诗集,可以视为他用诗歌书写的自传,也可以当作诗体的时代史。
陈佐才的朋友嵩谷魏人京,在为陈的诗集《宁瘦居草》所作的序言中,称赞陈佐才的为人“倔强自负,旁若无人,鸣剑呜呜……托酒问天,怀人搔首,慷慨豪吟,淋漓痛哭,又绝无怒号骄傲之气,所谓能得其性情之正者。”魏人京同时称赞陈的诗歌“遮几不失古三百篇之意,有心者,不必谋翼叔面、问翼叔心,后日读是诗,即可想见其为何如人也。”魏人京认为陈的诗歌继承了《诗经》的关注现实的传统,抒发现实生活触发的真实情感,只要读了他的诗歌,就可以知道他“为何如人也”。读陈佐才的诗歌,可以梳理出他的人生轨迹,感知他的心境,理解他的理想和追求,同时对他所处的时代,以及时代对个人的影响有深入的了解。
对国事和民生的强烈关注
虽然已经归隐,但陈佐才始终关心国事和民间疾苦,创作了许多现实主义题材的诗歌。
明末清初是云南有史以来战火最为的繁盛的时期之一。北京的明朝廷覆灭之后,吾必奎、沙定洲等土司叛乱,大西军入滇,永历帝入滇,追剿南明朝廷的清军入滇,吴三桂镇滇、随即起兵反清,清军围剿吴三桂……战争带来的一切苦难,最终都将由人民承担。陈佐才对此有切身的感受和真实记述,他写战火繁盛,延及深山,即使隐居也无法逃避,“遁迹深山里,犹闻战鼓声。”(《乱时》);写因连年战乱,当权者加征赋税补充军饷,“云避干戈难定迹,鹤逃赋税不留踪。”(《鹤楼远眺》)“野草不能逃赋税,闲花何处避干戈。”(《农歌》)连自然界的云、花朵也难逃干戈,鹤、野草都在逃避赋税,人民的惨状自然可想而知。
战争年代,百姓除了缴纳赋税,不论贫穷与否,还要承担繁重的徭役,“赋税只寻有枝叶,征徭不问无桑麻。”(《代梅竹纳税》)只要种地,不论有无收成,都要承担当繁重的赋税和徭役。当此情形,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即使是丰年,仍然饥寒交迫,衣不暖体,食不果腹,“岁暖犹啼冷,丰年亦涕饥。”(《自解》)为减轻赋税及徭役负担,百姓逃避生产,甚至到了不敢栽种桑麻的地步,“乱时孰敢桑麻种,宁日谁饶赋税催。”(《题知空和尚画》)
亡国之悲与遗民气节
清朝掌权后,颁布了剃发易服的法令,并执行残酷的“文字狱”,人民稍有不慎,就有身死族灭的危险。当此情境,陈佐才选择以命相搏,做一名反对者。即使与世俗的价值观背道而驰,陈佐才也始终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充满信心,他曾作诗勉励朋友:“吾侪存直道,安得与时宜?”(《寄友》)
清代进士、曾在巍山任职的孙仁溶为陈佐才作过一篇《义士传》,记述了陈佐才的壮行。1661年,云南入清朝版图已经三年,在清朝的严酷统治下,大多数人都已经遵照清律剃发易服。陈佐才独立特行,仍然蓄发不剃,穿衣戴帽都是汉人样式,出入城镇乡村,“意气坦如”。
当地吏员看到陈佐才的汉人装扮,依律把他抓起来送到官府处置。镇府王永祚执法严苛,准备对陈用刑,陈佐才神色自若,声色俱厉地对王永祚说:“吾受遗体于父母,弗敢伤。若殆欲执清法而死明人耶?”说完,陈佐才挺身请刑。王永祚被他的气节所感,说:“子诚义士,吾奈何以衣冠独异戕义士为?”语毕,解开束缚,释放了陈。经过这件事,陈佐才的义士之名传遍乡里。
陈佐才的《宁瘦居草》刊成后,曾流传到云南以外的地区,时人李自白读到诗集,发现诗集中有不少触犯时忌的作品,深为作者担忧,担心陈陷于“文字狱”。陈佐才告诉李自白:“吾于辛丑岁,已打破生死关矣,何恐之有?”辛丑岁即1661年,亦即孙溶仁《义士传》中所记事件发生之年。
据史籍记载,不论晴雨,陈佐才出门都戴斗笠、骑毛驴,以示不顶清天、不履清土,只喝被称为无根之水的雨水,以示不饮清水。陈佐才因不愿与新朝产生关联而采取的举动,与“不食周粟”的隐士伯夷、叔齐十分相像。
陈佐才逝世前,在居所附近寻得一块大石,凿石为棺。在传统文化里,人们重视入土为安,陈佐才却不愿按传统的方式安葬,他以此方式怀念故国,并表明自己不葬清土的决绝意愿。
陈佐才壮言壮行的出发点,包括诗歌创作的初衷,都是因为内心巨大的亡国之悲。
陈佐才的诗歌,大多都是怀念故国之作,即使是写景、状物、交游与行吟的诗歌,也大多以亡国之悲作为情感底色。在一首题为《自解》的诗歌中,陈佐才直抒自己作诗的初衷以及诗歌的主旨——“欲识老夫诗外意,只须夜听野猿号”。在另外两首同题为《闻猿》的诗歌中,他再次对猿号的含义作了注解:“自然堪下泪,何必听野猿。”“只是一声肠已断,何须啼到两三声。”
猿号自古以来都被视为悲伤、催人泪下的声音,除此之外,猿啼还有怀念故土的寓意。《宜都山川记》记载:“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行者闻之,莫不怀土。”陈佐才给自己的诗歌写作设置了“猿号”的基调,文本内外都透露出浓烈的故国之思。
日常生活中,陈佐才的言谈句句不离故国,“嬉笑怒骂,语语不离故明云。”(《蒙化乡土志·耆旧录》)在他的诗歌中,亡国之悲更是不枚胜举,除直抒胸臆外,即使是写景状物的诗歌,他也将亡国之悲和遗民气节贯穿其中。陈佐才种了一株芍药,一连几年都不开花,他认为这是由于芍药离了故土,“只为移来非旧土,逢春几度不曾开。”(《无花芍药》)在这首诗里,陈佐才以花自喻,花犹留恋故园,离开故土之后便不愿盛开,更何况人呢?明亡后,陈佐才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愤悲愁的情绪中,“无花芍药”正是他的真实写照。
陈佐才种了几株牡丹花,隆冬天寒,他把牡丹搬到茅蓬下躲避霜雪,“暂避茅蓬下,埋头过冷天。”(《蓬下牡丹》)这首诗里,作者以牡丹自喻,“埋头过冷天”,正是陈佐才的境况。诗人悲秋,大多触景而发寂寥或高旷之感,陈佐才则是因为秋天萧条的景色勾起了自己的黍离之思,“极目伤残无处看,长歌一曲黍离词。”(《悲秋》)“黍离”最早出于《诗经》,是故国之思的代名词。
诗人饮酒浇愁,醉后拿出刀剑在月下观赏,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亡国之痛也丝毫没有减弱,一旦念及故国,仍然满眼血泪,“瓮中有酒不留残,醉把镆铘月下看。痛绝十年人去后,空余血泪染衣丹。”
陈佐才也曾期望在归隐中用书籍麻痹心灵,感念故国时却又忍不住掩卷狂呼,期望用刀剑荡平眼前的不平事,“摘句寻章学腐儒,触机掩卷又狂呼。眼前多少不平事,昔赠莫铘还在无?”(《赋得十年磨一剑》)
对那些死于国难的明朝将领,陈佐才热情地讴歌,沉痛地悼念他们,创作了《吊窦将军名望王将军玺死战》《吊沅江世守那公》《挽蝶庵陈总台斌,清陷云南被害》等悼亡诗。
陈佐才的诗歌,大多都是触犯时忌之作。陈死后,他的诗集岁久散佚,乾隆四十七八年间又遭遇火灾,雕版及原稿损毁,“自是声光晦寂余二百年”。1945年,经陈佐才族裔陈辅唐多方抄辑补缀,收集到陈佐才的诗歌800余首,陈辅唐托巍山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生徐克权,将书稿转交联大教授罗庸并请其作序,以期重刊出版。罗庸先生欣然提笔,在考校1908年刊印的陈佐才诗集《天叫脉望合集》和1915年出版的《陈翼叔诗集》(收入《云南丛书》,共六卷)时,罗庸发现陈辅唐收集到的作品,其诗作数量比其他版本的要多出将近一半。其原因是陈佐才的诗歌“多寓亡国痛楚愤世之鸣,颇遭时忌。当满清执政之际,未能广为传诵。”(陈辅唐语)
陈佐才有两位兄长,明亡后,兄弟三人都成了遗民。陈佐才的长兄名陈甲才,号旷仙,是明朝的诸生,明亡后隐居不出。陈甲才死后,陈佐才作《哭长兄》一诗悼念,在该诗的序言里,他用饱含深情的语言回顾了这位兄长的生平:“因世变(即明亡),弃功名而不问,子侄不教以书。日夕以酒为事,痛醉时,或哭或笑,或呼天叫地:‘我何不醉死云云。’人有笑者,则云:‘我醉是醒,尔醒是醉,我不笑尔,尔反笑我。’迄今年近七十,果醉酒而故。异哉吾兄,处于浊世,有渊明之风,刘伶之兴。”陈佐才的二哥号睡仙,与他的两位弟兄一样,内心都有光复明朝的愿望。一年祭灶日,陈佐才与二哥喝酒,席间谈及时事,两人都期待明朝能够中兴,届时痛饮庆祝,“掀眉愿见中兴日,倾倒残樽酒百巡。”(《祭灶日与睡仙仲兄饮有感》)
作为遗民,陈佐才一直期望能再度为国效力,这样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一直持续到他的暮年。可惜的是,历史是不以个人意志改变或转移的,直到去世,陈佐才光复明室的愿望都没有能实现。
热血与悲辛交织的军旅生涯
年轻时,陈佐才以武将的身份捐躯赴国难,亲身参加了匡扶明朝宗室的战争。归隐后,陈佐才的慷慨激昂未变,满腔热血也没有冷却,他一直心念国事,在隐居中,听闻战事会悲伤哭泣,深深为国家的命运担忧,“须发依然一老臣,羽书读罢泪沾巾。乾坤此日成何物?东到西扶似病人。”(《明末时作》)
战争与国家和个人的命运关联紧密,陈佐才创作过许多缅怀军旅生涯的诗歌,他的亡国之悲和遗民气节,也深刻地反映在这些军旅题材的诗歌中。
陈佐才的军旅诗歌,以《边行》流传度最广,诗云:“边关万里隔邦畿,瘴雨蛮烟过客稀。壮士从来有热血,深秋不必送寒衣。”《边行》立意高远,音节响亮,有盛唐边塞诗的风骨,“壮士从来有热血”一句,可以视为陈佐才一生的写照。
清朝文人袁枚十分赞赏这首诗,将其收入《随园诗话》并作评:“云南蒙化有陈把总翼叔即景《春夜》云:‘斜月低于树,远山高过天’。从军《边行》云:‘壮士从来有热血,深秋不必送寒衣’。有如此才而隐于百夫长,可叹也。后陈凿石为棺,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归隐巍山后,陈佐才数次到大理行游,途径曾经的驻地榆关时,他抚游旧迹,驰目远眺,追忆军中往事,眼见“城禁已非旧锁钥,江流不改旧潺湲。”(《过榆关有感》)忍不住悲从中来,作诗抒怀。该诗题下有作者自注“余昔奉黔国公命驻守于此”,点明了写作的缘起和主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愧我此身还浪迹,空余白眼看苍山”,英雄迟暮、报国无门的苍凉与遗恨跃然纸上。
陈佐才对明朝末代黔国公沐天波有深厚的感情,多次写诗悼念沐天波,以诗歌为他招魂,“战马嘶归还汉地,将军枯骨在蛮城。招魂惟有沙洲水,日夜呜呜作怨声。”(《吊黔国公,为缅酋所杀》)清明日,陈佐才祭扫先人坟墓,触景伤怀,作诗《清明日吊黔国沐公并死缅甸诸臣》,以诗悼念黔国公及一同死于缅甸的南明臣子。陈佐才读史书时,读到关于沐天波死于缅甸的章节,会悲伤难抑,为无处凭吊忠魂而哀哭不休,“碧草黄花迷汉路,残黎何处吊忠魂?”(《阅〈缅录〉哭沐黔国》)沐天波奉永历帝奔缅时,其子也随行,天波遇难,其子同死于军中,陈佐才听说书先生讲述沐氏父子遭遇,忍不住泪流,作诗《听说小传再哭沐黔国父子》。
有一年,陈佐才在旅途中遇到十年前一起在南明军中效力的旧友,经历了连年征战和离乱,两人都已经容颜衰老,头生白发。如今,十年过去了,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业(匡扶明室)如流水一般逝去,青春也已经如晨风一样消散,追忆往事,两人忍不住相对痛哭,血泪染红衣襟,“十年分散各西东,今日重逢貌不同。我鬓凋于征战后,君容老在乱离中。半生事业随流水,几度韶华逐晓风。往迹寻思相对哭,哪知血泪染衣红。”(《遇旧友有感》)
人生的暮年,陈佐才在风烛残年之际,忆及国亡之悲与自己的军旅生涯,仍旧悲痛欲绝,唏嘘不已。
辇车远去八千里,
曳甲相寻万里余。
龙虎近时无定迹,
风云何日有安居?
老兄忍辱形容变,
小弟藏羞礼法疏。
愁病渐添独欠死,
彷徨久绝故人书。
《明义士翼叔陈老先生墓志》,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乡进士李士扬撰
这首诗的题目是《寄友》,顾名思义,是陈佐才以诗为信,寄友托思的作品。这位友人未留下姓名,但从诗意推测,应当是陈佐才的军中同袍。诗中,陈佐才回忆了他追寻永历帝无果,只得归隐深山的经过:永历帝西行,陈佐才曳甲相寻一万余里,奈何时局风云变幻,致使胸有大志、一心期望匡扶社稷的“龙虎之辈”飘零无迹,无法施展抱负。时序变迁,友人忍辱苟活,形容衰老,自己藏羞度日,疏于礼法。如今,悲愁与疾病越来越重,人生只剩死亡这最后一件事,与故人的音书往来也断绝了,亡国之悲却没有丝毫减淡。
陈佐才死后,凿石为棺,作为埋骨之器,有感于陈的忠烈,许多文人作诗缅怀。时人武衮文作诗:“这是藏行处,还须问阿翁。昔时马革意,可在石头中?”武衮文认为陈佐才葬身石棺,有马革裹尸的寓意。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是战士特有的命运,陈佐才以石棺下葬,这是他对军旅生涯最后的缅怀,也饱含着一位老将未能捐躯赴国难的遗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