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盛世下的残酷偷生
2018-09-05陈令孤江菲
陈令孤 江菲
很多人在观影过程中,都会有这样一个期望:我不想听他们过去的故事,只希望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要停止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但很少有人能像是枝裕和爬得这么快。
4个月前,《第三度嫌疑人》在中国上映,也是他的作品首次进入中国,但7天时间过去,仅仅获得452.5万元票房。
顯然,这是一次失败的输出,原因就是他转型了,不拍熟悉的家庭剧,改拍起了商业悬疑片。这对于那些想欣赏日本市民社会故事的影迷来说,是失措的,也是失望的。
但第二个月,原来的是枝裕和就回来了。5月19日晚,在法国海滨小城,他的新片《小偷家族》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是枝裕和也登上人生巅峰。
不久后举办的上海电影节上,《小偷家族》受邀参加展映,开售30秒,票就被抢光。这种火爆状况也激发了段子手的灵感,有人说愿意拿上海二环的一套房子换一张票。
市场反响如此宽容,让是枝裕和有机会再渡重洋。8月3日,《小偷家族》正式上映,当天票房就超过了1000万元。同时,这也是继2004年罗曼·波兰斯基的《钢琴家》之后,中国再一次引进戛纳金棕榈获奖片。
1
有的时候,不怕剧透能成为一部好电影的衡量标准。
在这个信息无孔不入的时代,很多人在没看《小偷家族》之前,其实已经知道,片中的一家人并没有血缘关系,所谓的家只是临时拼凑起来、抱团取暖的一处蜗居。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进入故事内部,去感受他们相处的过程。
影片一开始,小女孩树里的意外加入和电视里出现的失踪儿童的新闻,已经预示了故事的最后走向。她就像桌子底下的那颗炸弹,随时会毁灭这一切。这是整部影片最大的戏剧性所在,是牵引观众注意力的一条主线。但是枝裕和将这条主线变成了暗线,把主要的情节用在了表现一家人每天是如何生活的。
一个导演能成为大师,不在于他有多么宏大的思维,而在于他对细小处的敏感。是枝裕和的电影,讲的是人间的烟火事,但流露的是诗一般的情怀。他赋予那些生活中的事物以人格的力量,包括道具、地点、言行,让它们和人一样,成为情感的投射所在。
片中,爸爸柴田治挡住商店人员的目光,让儿子祥太偷东西。之后,祥太又成为挡目光者,帮妹妹树里偷东西。他在偷盗前仪式般的手势,也传到了树里身上。这是一种线性的传递,将人物纵向连接起来,并推动着故事向前发展。
因此,最后到了警局里,当警察问爸爸教孩子偷东西,是否心里有愧时,他的回答是:“我只能教他们这些了。”这是一句黑色幽默的话,却让人感觉无比忧伤。底层的人无奈,不在于他没法拥有更多,而在于他没法变得更少。
与此同时,妈妈信代和树里的胳膊上有相同的疤痕;奶奶和姐姐亚纪都是因为家庭的重组而被抛弃;信代和亚纪做过相同的色情服务工作,并都在那里爱上了需要服务的男人。这是一种横向的映照,让他们成为了同一类人,才有了一起生活的可能性。
他们看似穷困潦倒,但又似乎并不为这种状态担心,每天还是嘻嘻哈哈的。他们看似无所事事,在夜灯下奔跑,但是要忙起来,可是极为危险的偷窃行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又仿佛在尽量隐藏,不想将过往暴露出来。
很多人在观影过程中,都会有这样一个期望:我不想听他们过去的故事,只希望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要停止。同时,我又清晰地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持续下去,必定会出现变故。
这种变化就隐藏在细节里,比如影片开头,爸爸对祥太介绍一种敲玻璃的救生锤,到了结尾处,当祥太坐在公交车上离去时,他的身旁就挂着一把锤子。但是他却再也无法用它了。
影片的开始,爸爸和祥太在阳台的缝隙中,发现了饥饿的树里,把她带回了家。而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树里在阳台上跳跃着往外看,但是爸爸和祥太不可能从此路过了。
相同的地方,相同人,随着时间的改变,一切都变了。而转折点,就是那一晚上的烟花盛放,一家人挤在屋檐下,仰首观望。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团聚,之后就走上了分散和破碎之路。
但画面却偏偏没有展现烟花。这便是是枝裕和的绝妙之处,他让你去感受,而不只是看见。
2
有时候,流泪也能衡量一部电影的质感。不过在是枝裕和这里,最好的状态是想哭,却哭不出来。
拍纪录片出身的他,习惯于记录生活中真实的现象,并始终保持观察态度的客观和中立。到了电影中,就成了一种克制和隐忍的风格,“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他之前的作品《如父如子》中,每当遇到人物流泪情节时,镜头要么从背后或侧面拍摄啜泣声,要么通过间隔的玻璃来观察,就是不给正面镜头。而《小偷家族》稍微放松了一些,出现了一个信代在监狱的独白镜头,有人诟病说情绪太满,就是因为太熟悉他的克制了。
《小偷家族》像他之前的电影一样,所关注的还是人类该如何去应对活在这个世上,无法避免的那四个根本问题:生,老,病,死。生是如何进行的,死又是如何发生的。这是一个沉重的命题,但是在电影里,我们看到的是人物的淡定和安然。
当奶奶死去,没有人痛哭失声,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敢。因为,活着的人,还得悄悄地活下去。他们固然也痛苦,也绝望,但仍需保存对生的那一丝念想。当祥太被抓,他们准备逃出,因为危险来临,谁也不能保全。
所以,影片的基调是沉重的,这种沉重也来自于巨大的反差。法庭、福利机构、媒体,包括具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这些本应该是提供关怀、履行正义的场所,变得无比冰凉,而毫无联系的陌生人之间,却能迸发出热切的爱。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过往是隐身的,与陌生人在一起,没有人去揭过去的伤疤,自己便也能遗忘过去的痛楚。他们唯一需要的是生存,是重新建构爱,也重新赐予爱。
但这种家庭模式,并非是枝裕和想要建立的乌托邦。如果那样的话,就是对传统家庭观念的彻底颠覆,也是对社会关系的一种挑战。看似美好的幻想,很可能就会成为太过自大的臆想,对观众的触动也会减弱。
所以,故事中的人也在质疑这种组合的动机和合理性。比如,妹妹树里刚加入家庭时,大家就对“诱拐儿童”这个概念产生了担忧:如果不要钱,是不是就不算诱拐?事实上,在法理的范畴内,这当然是违法的。
中途,姐姐亚纪还问过柴田治,是如何与信代保持关系的,他说是心的连接。亚纪说,恐怕是钱吧。到了最后,当姐姐知道奶奶每个月都要去她父亲那里拿一笔钱时,她也在怀疑奶奶当初是不是为了钱,才收留了她。
哥哥祥太,也一直在追问柴田治,是不是在偷东西时发现了他,而不是主动去解救他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怀疑,他一直不肯开口叫一声“爸爸”。
这就是影片的中立性所在。是枝裕和并不企图去营造人性至善的完美氛围,他只是提出一种爱的可能性,在人性的复杂基地上,是不是可以流露出一份纯真?
所以,与其说他是在构建新的共存空间,不如说是在对传统空间进行批判。如果这些既有的家庭、社会、国家,能够给每个人足够的温暖和关爱,他们又何必去寻求新的生活方式呢?
很多东西,其实是被逼出来的,包括坏的,也包括好的。
3
衡量一部电影的优劣,可以看它有没有光。不是银幕上的光线,而是人物眼中的光。
看是枝裕和的电影,一定要注意人脸上的表情,比如柴田治的猥琐式搞怪、祥太的俊秀帅气、树里的懵懂可憐……他们表情各异,有时还有无尽的沉默,但这是一张张有生命力的脸,就因为他们的眼中有光。
这种光是来于人性深处的本能的迸发,当看到可怜的事物时,有同情;当看到陌生的事物时,有好奇;当看到美好的肉体时,有欲望的冲动。也就是说,他们不管是在残酷还是幸福的环境中,都会有心动的表现。
而这,也是《小偷家族》的感人所在,当故事里的人是灵动的,是值得信任的,电影也就有了气场。
我们的国产片,大概有两种风格:一种是人物脸上的表情永远不变,即使他们遇到了很纠结的事情,自己也想尽量表现出挣扎,但是言行总是呆呆的,没有进入到气氛中去,这部分电影叫“僵尸电影”。
另一种电影,演员也尽力想表现出他的心动,嘶吼咆哮,跳上跳下,整个画面刺激十足,但让人感觉反应太过了,或者太怪了,这种电影叫做“尴尬癌电影”。
出现这些状况的原因,不一定就是演员的演技差,而是观众的接受心理变了。我们不相信故事本身和故事里的人,电影拍得越卖力,越觉得虚假。
我们也很少出现细腻展示家庭生活的电影,即使全部照搬,也失去了那种家与人的味道。去年,黄磊把日本大师山田洋次的电影《家庭之苦》改编成《麻烦家族》,结果,前者豆瓣评分8.1,后者是4.5。
更惨的是《深夜食堂》,日本版9分,中国版2.8分。很多人说,是因为一碗泡面毁了《深夜食堂》,但是,在《小偷家族》中,一家人就是在狭窄杂乱的屋子里吃着泡面,香气却弥漫了整个银幕,很多人还吞起了口水。归根到底,不是面的问题。
《小偷家族》其实揭露了日本社会的很多问题,比如冒领老年退休金、失业率增高、色情业泛滥等,但即便如此,依然觉得他们活得幸福,因为有人性存在,失败者能互相慰藉。
影片中,奶奶对着海边嬉戏的家人悄声说了句“我谢谢你们”,而作为影迷,我想大声地对是枝裕和说:
我们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