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命里的大船

赵霞

意大利艺术家罗伯特·英诺森提偏爱有重量的文字和故事。他画笔下的线条和色彩，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表现重量而存在。他与多位作家合作的《铁丝网上的小花》《大卫之星》《都市小红帽》《最后的胜地》等图画书，无不有着对一般图画书来说不同寻常的题旨蕴涵：历史、战争、死亡、现实之暧昧复杂，以及对现代生活的批判反思。就连他为意大利儿童文学经典《木偶奇遇记》所绘的插图，在带着19世纪托斯卡纳乡间风情的画面上，也将一种英诺森提式的辽远感、厚重感赋予这个单纯可爱的教育故事。翻读这些插图，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意大利古老的广场和街道，想起与这种古老感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世界与生活的悠长历史。

《我的克莱曼汀号》无疑也是这样一则属于英诺森提的故事。艾米·诺弗斯基笔下诗意凝练的语言、沧桑持重的叙事、开阔深远的时间和空间的视角，既为英诺森提的插图提供了合宜的布景，也在他的绘画中得到生动的诠释。作品以一艘货轮的历史穿起一个人的历史，又以这艘船与这个人的历史，投映出一个大时代的缓移慢进与风起云涌。短短几百词的叙说， 覆盖的却是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变迁，对插画者来说，如何在这样的短篇小制内恰当把握、呈现个人生活与宏大时空之间的平衡点，显然并不容易。

英诺森提擅长这样的以轻驱重和举重若轻。在《我的克莱曼汀号》中，他以深阔的海平线拉开整个叙事的时空，又以醒目的近景托起一个男孩的追逐。这些画面连贯在一起，让我们看到生命背后多么浩渺的大存在，也看到在这个存在的强力裹挟之下，生命如何执着地想要留下它自己的屐痕。

這份信念起始于一个街角少年天真的雄心：“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船长。”站在被单飘扬的尘世生活里，少年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辽阔的海面，翻飞的鸥鸟，以及破云而出的灿烂光芒。青春、梦想和冒险的永恒冲动，与甜蜜忧伤的爱情糅合在一起，令人激越振奋而又愁肠百结。

在这里，英诺森提放下视觉游戏的各种机巧，而用某种古典画的端雅与庄重，细细勾画、描摹着这些生命里微小而动人的片刻。我们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的身影，看他从年轻的船员逐渐成长为稳重的船长，看他的克莱曼汀号从游历世界的货轮一变而为沐枪浴弹的战舰。但这本图画书里还有比一个少年的追梦与成长更广阔的内容。在少年的身后，那片辽远的天地间，那个熙攘的人群里，同时展开着一个更阔大的故事——那是属于所有人的故事。“海上的每一天都是冒险”，恰如生命本身即是一场历险。于是，我们的目光从一个人的舞台伸展开去，看见了更辽阔深邃的空间的广延，也看见了更绵长悠远的时间的轨迹。我是那样被书中最后一幅跨页的大画面所深深吸引，这里面除了属于克莱曼汀号的感伤而浪漫的归宿，还有太多沉默的生命故事。从古至今，从海洋到天空，或微小或巨大的机械残骸静静地躺在水底，他们作为人类机械的生命早已告结。然而，水波浮动，海草招摇，游鱼从锈蚀的舱体间怡然进出，那个更宏大的生命依然蓬勃上演着它的故事，仿佛一切从未改变。正如克莱曼汀号上，船体日渐斑驳，船长逐渐老去，年轻的梦想却仍在延续；亦如人世间，历经战争与创伤，生活依然为我们留着那个平凡而珍贵的微笑。走近这样一种广大时空的视野，使我们的生命经验里除了一己之悲喜，也容纳得下更多了不起的丰富与深刻。

克莱曼汀号的故事结束了。但请你耐心地继续翻下去，翻到最后，读一读那里同样以精心绘写的货轮历史和船体构成的知识。在我看来，这不是故事的点缀，而是它的重要部件。也许我们中的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与一艘货轮打交道，也不曾去过它所抵达的大多数地方，但当你心里装着这样一艘古老的大船、这样一些遥远的域界，生活和生命对你来说，定会因此而充满不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