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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月(短篇小说)

2018-09-04贺贞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说

贺贞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用笔名池灵筠,2008年开始创作长篇言情小说、青春小说,并在网络连载,广受好评,出版《桃妆》《宫砂泪》《画瓷》等六部长篇小说。2012年改笔名为贺贞喜,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双栖蝶》,在西安晚报、羊城晚报、长春晚报等各大报刊连载。长篇小说《鸳鸯茶》入选江西省重点长篇小说扶持工程,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2017年创作电影剧本《启初的起初》,入选中国文联青年文艺创作扶持计划资助项目,正在筹备拍摄。

她打开了床头的灯。

突然而来的光让他极为不适应,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光从指缝中漏进来,他恍惚看着她中指上戴的钻戒熠熠生辉,和她的笑容一样。

潘辰用看陌生人的表情看了她好一会,不知是肚子饿极了还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心慌起来。他只好紧紧抱住她。这是他的未婚妻啊,得来真不容易。

昨天晚上盛大的求婚仪式,他策划了整整一个月,“柳艳嫁给我”这几个字通过CBD外墙的灯管组合出绚丽夺目而声势浩大的效果。这桩情人节的浪漫事刷爆了每个人的朋友圈,一早还登上了城市新闻网和几个当地的公众号。柳艳的名字迅速成为了一个令小城姑娘们羡慕的符号。

剩下的一切就该水到渠成了吧,潘辰暗暗想,跟她回去见父母,领证,买房,买车,开公司……人生啊,不能错过每一个机会。他此刻抱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傻气的笑容。她看他这样笑了,捏捏他的脸,说他是傻瓜。

潘辰是在健身房认识柳艳的。当时他接过她填的会员资料,心想,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不过他瞥见了她的包。包之于女人等于车之于男人——这是潘辰总结的俗世价值观。于是他多看了她两眼,脸上卸了妆以后应该没什么可取之处,身材还不错,个子高挑,腰细腿长。手上没戴戒指,也沒有戒痕。

他特别在意戒指的事,因为他曾经上过一次当。一个女人故意摘下戒指佯装未婚跟他约会,后来他无意发现了她无名指上的戒痕,当即就翻脸了。他说:“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喜欢别人玩弄我的感情。”女人又羞愧又不安,送了好几张购物卡给他以示安抚。他也都收下了,只是后来就断了联系。他是真的生气,浪费小半年的时间在一个已婚妇女身上。对他这样“美好的肉体”来说,光阴是异常宝贵的。

“美好的肉体”是前女友常常用来形容潘辰的词。他那时候窝在小镇里没出去见过世面,还不明白自己有多美好。等他明白了,就跟前女友分手了,留在城市里追求梦想,企图用他“美好的肉体”搏得一个美好的未来。偶尔也会用它来套现。

起初他只想在柳艳身上套现,不用花什么心思,也不需要长期维持下去。但是柳艳对他一见钟情。一个女人动心了,从姿态上是能看出来的。柳艳是性格直爽的傻大姐,人前人后都是憨憨的样子,唯独在潘辰面前忸怩放不开。潘辰早看出来了,却不动声色,一直以教练的身份和她相处,暗中考量。直到有一天,她开了一辆玛莎拉蒂过来接他,带他去温泉别墅,好似一切都明朗了。他将她揽入怀抱。

两位主人公从酒店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浑然不知他们的八卦已经传遍了全城。柳艳的身家背景被扒了个底朝天。而潘辰不是本地人,没人知道他的底细,看多了韩剧的姑娘们纷纷将他设定成一个海归富二代。

柳艳要回公司处理点急事,潘辰开着玛莎拉蒂送她过去,然后来到一家咖啡馆和朋友见面。几个朋友都是同道中人,有的赞他办事利索,有的说话酸不溜丢。潘辰只是置之一笑,时不时看一眼手里的车钥匙,仿佛这就是开启幸福大门的钥匙,有种胜券在握的得意和潇洒。

“兄弟,要注意身体啊,这三十几岁的女人……”那朋友话说一半就意味深长抽了口烟,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那酸溜溜的人好心提醒他:“你听没听说她是怎么发家的?”这话让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潘辰没打算接话。可是那人实在太好心,非要给大家说明白:“她说她去深圳做微商,两年赚了两千万,这钱可真好赚啊!”

有人从旁解围说:“行了行了,管它黑猫白猫,会抓老鼠的就是好猫!”

那人又阴阳怪气地笑了,“也是,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嘛。”

饶是潘辰面如冠玉也禁不住泛起一层薄薄的绯红色,像是受到了羞辱。

那句话像紧箍咒,套在潘辰头上就取不下来了。他一直头痛耳鸣,坐在车里等柳艳下班,思绪纷杂。指间夹的香烟烧出了一大截烟灰。一缕烟笔直地往上升腾,像要抛却红尘羽化成仙。

微信不停地响,或许是哪个群里又在抢红包。香烟烧到了尽头,烫到潘辰的手指。他手一抖,烟灰尽数弹落在方向盘上。他心疼得着急,随手拽张纸巾擦了几下,再用手指头使劲抹,把痕迹全都抹掉。抬头看眼时间,快八点了,这一天没吃东西,肚子竟然也不饿。

微信又响了,他把那几个吵吵嚷嚷的群都屏蔽掉,之后发现联系人里面有个好友申请。这是一个名叫“葵”、头像是一朵黑白向日葵的人,发来的验证消息称:“我看过你的书。”

对啊,他出版过一本书,确切来说是一本情书。自费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打动柳艳。总共印了一千册,如今还堆了八百册在家里。他觉得没人会喜欢看那肉麻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看。可是这个葵看过。

他加上了葵,但是不让她看自己的朋友圈。点开她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相册封面是一个短发女子手持向日葵的黑白照片。真是很短的发,简单的无袖背心,显得胸很平,但有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以潘辰的审美标准判断,挺好看的。

“你好,我是向月葵。”她第一句话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潘辰觉得有趣,反问她:“这是网名吧?”

“不是,是笔名。”

潘辰有点吃惊,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向月葵”这个名字,居然真的有一个叫向月葵的作家,已经出版了好几本小说。可是网上的资料都没有照片,他不能确认是不是同一个人。

向月葵接着说:“我想要一本你的签名书可以吗?”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作家,潘辰都觉得受宠若惊。他也试探性地问:“礼尚往来,你也应该送我一本签名书吧?”

“当然。”向月葵连着发了几个笑脸,然后留下一个地址,要他快递给她。潘辰一看,这是本市一个小区的地址,何必要快递?不过转念一想,可能作家都是神神秘秘的,不太随便出来见人的。于是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高跟鞋的声音叩击地面哒哒直响,潘辰放下手机,满脸堆砌出甜腻的笑容冲柳艳喊:“艳艳。”他第一次喊这个称呼的时候觉得一阵恶寒,现在好多了,只是觉得恶俗。

柳艳刚上车,就被潘辰按在怀里好一阵耳鬓厮磨。他要用狂热将她征服,用欲望来表达他轰轰烈烈的爱意。可是他看着那花掉他所有积蓄的钻戒,忽然又想起那句紧箍咒来了,像有无数只蚂蚁从脚底往上爬。他不得不在心里劝服自己,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而已,大丈夫不拘小节。

潘辰住在柳艳购置的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里,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夜景,一眼能望到城市的边缘和夜幕下的远山,凭空能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气魄。他摇晃着红酒杯,听柳艳在说公司这几天忙不过来,还有她下星期要去深圳出差一个月。他明明心里有气,不好发作,只是闷闷不乐。

柳艳像慈母一样摸摸他的头,哄道:“乖啦,等我出差回来就带你去见我爸妈。”

“那还有一个月呢。”潘辰语气中充满委屈。

柳艳脱衣服去洗澡,脱到一半突然又折回来递给潘辰一张信用卡,说:“这是副卡,你先用着。”

“干嘛?我不要你的钱。”潘辰很生气。

“傻瓜。”柳艳又这样叫他,咯咯地笑着,“求婚花了很多钱吧?老婆本都掏光了吧?”

潘辰真的很讨厌听她的笑声,像狗叫。可是他如果不接下这张卡,等柳艳一走他这个月就没法生活了。这和他原来的计划不一样,他觉得以柳艳爱他的程度,应该马上见父母,拿户口本去领证。只有拿到了证,才算尘埃落定啊。现在她居然要出差一个月,而且是深圳。他生气地打掉她手上的卡,抱起她直往浴室冲去,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凌晨三点,潘辰因为柳艳的鼾声而失眠,望着窗外,霓虹灯下的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白天那些真实地握在手里的东西,到了晚上好似都遁入了黑暗。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把握,不过是孤注一掷。

给柳艳写的那本书在床头柜放着,他顺手拿过来翻几下。柳艳是很喜欢的,也常常拿出去向闺蜜们炫耀。在柳艳看来,他的才华闪闪发光,与别的庸俗的男人不一样。不过她到底没有看完这本书。看完了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个向月葵了吧。

想到她,一阵强烈的好奇心涌起,潘辰用手机下载了向月葵的一本书来看。她写的都是浪漫的爱情小说,平常他从来不看这种小说,觉得无病呻吟。可这次他怀揣着好奇心看了下去,像个小偷一样从字里行间去窃取有用的信息。比如她习惯于用“中意”这个词,可能是南方人;她的句子总是很长,主谓宾定状补无一遗漏,像有强迫症;她写的女主角脚踏两条船,没有丝毫道德上的负罪感。他越看越入迷,将近天亮时将这本书看完了,蓦然发现向月葵是一个很高明的作者。她一开始没有炫耀这是个很厉害的故事,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蹩脚,看的人也就没有防备。其实她在暗中牵着他的鼻子走,而他浑然不知,还等着看笑话,到最后发现自己被玩弄了一把。这才是真正有才华的人吧,自己那点用来哄女人的小聪明跟人家一比显得太低微。可向月葵已经看过他的书了,还特地问他要签名书,这说明什么?

潘辰被脑子里的疑问缠绕着,再也睡不着。送柳艳上了高铁后,他急急忙忙回来准备好签名书寄了出去。他的字是漂亮的,上学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还得过奖,本来觉得送不出手的书好歹因为这几个字增加了一点底气。结果还不到中午他就收到了向月葵寄来的书,偏偏就是他看过的那一本,这是巧合还是缘分?他有好几年没读过小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整天都想着那书里的情节,想着那个恣意洒脱的女主角。书上的签名很潦草很随意,和小说里描写的女主角的字一样,不太好看,但是很有个性。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向月葵代入进去,觉得那个就是她。而且一想到这他会觉得有点兴奋。他居然认识了一个女作家。

下午健身房没什么人,潘辰窝在沙发一角翻來覆去地看向月葵的签名书。他还在网上搜了好久向月葵的照片,可惜没找到,她真是一个低调又神秘的作家。

几个女人涌进来,伴随着浓郁的香水味和尖利的大嗓门,令健身房顿时聒噪起来。她们一人一台跑步机,边跑边聊天,旁若无人。她们也真能聊,从韩剧聊到了养生,然后聊到了整容。潘辰本来极其厌烦这些中年女人,但听她们说如何判断一个女人整没整容,莫名其妙就听进去了。他默默总结了一下,整容脸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做夸张的表情,大笑或者大哭都会变形;隆鼻或者隆胸都有填充物,摸一下就知道了,不过也有很先进的技术让人摸不出来;割双眼皮、打玻尿酸这种已经不算整容了,只能算是微调。想想柳艳那张脸,潘辰心里就有数了。

突然有个女人提到了柳艳的名字,说好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另一个答道:“养了条小狼狗,哪有空出门啊。”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终止了这个话题。然而这些笑声一针见血,让潘辰不敢抬眼,恨不得把脸埋在书里面。他自诩活得逍遥自在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许只是因为别人仁慈并没有把真实看法告诉他而已——他脑子里冒出来这个念头,自己都吓一跳。这是向月葵在小说里表达的一个观点,竟然就影响了他。一瞬间,他感觉有些玄妙。

向月葵。

夜间昏黄的台灯下,潘辰在纸上写这个名字,对比书上潦草的签名,觉得那签名更好看。他的字是漂亮,但没有灵魂。向月葵的名字有,一笔一画都在显山露水。他忽然很向往做一个有灵魂的人。

他正想着,向月葵的微信就发过来了,她说收到了书,赞潘辰的字好。她每句话后面都喜欢跟一个表情,微笑或者憨笑或者捂嘴笑,像是很好接近的样子,没有她小说中散发出来的冷酷劲。他猜测这只是表象,很多看上去乐观开朗的人其实内心孤独得要命。

潘辰告诉向月葵他读完了她送的那本书,他以为她最少会问一句“怎么样”或者“好看吗”之类的,可她只答了一个“哦”字。潘辰就尴尬了,他本来准备好的台词无用武之地。显然向月葵并不想谈论自己的书,她感兴趣的是潘辰那本情书。她一直追问那是写给谁的,不知怎么,潘辰不太想坦白,含糊答道:“哄女人的。”

“你写得很好。”向月葵一句一句话打过来。“语感好,意境好。我以为你也是个作家。后来一问才知道,你是玩票的。有天赋,不当作家好可惜啊。”

被一个作家这么夸,潘辰竟觉得小鹿乱撞,比谈恋爱还紧张,手心都开始冒汗了。他曾经是文学爱好者,也发表过一些小东西,但他从没想过要当作家。没钱花的时候想赚点稿费,可几次三番被退稿,早就打消了念头。给柳艳写情书是带有目的性的,没想到歪打正着被一个作家看中了。他暗自掂量了一下,给向月葵回复:“我不喜欢功利的写作,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比较自在。”

“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这样的资格吧。”向月葵发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又说,“我以此为生,恨不得把自己的才华都掏干净,卖个好价钱。”

潘辰愣住了,手指颤了颤,终是没有坦白自己的境况,反去捧向月葵:“现在的作家都是富豪啊,不是还有个富豪排行榜吗?”

“那个榜水分很大,不可信。”向月葵这样一说,潘辰更加觉得她是内行,顺手在网上搜了一下去年的排行榜,这一看把他下巴都惊掉了。向月葵居然上榜了,尽管排在第四十多名,但收入十分可观。潘辰猛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要冷静一下,不然怕自己会语无伦次。他好像是头一次体会到卧虎藏龙这个词的含义。此时夜空是静谧的深蓝色,他住的楼层仿佛举手可摘星辰,那些俗世里的车马喧嚣都离得很远很远了,多不真实啊,可是又催生出另一种海市蜃楼般的美好。

两人的对话停止了一会,向月葵又问:“你平常还写不写别的东西?”

潘辰在给柳艳写情书之前是打算写小说的,写了几千字后他发现柳艳看不懂小说,于是放弃了,改写情书和情诗,这种表达方式更适合柳艳。还有更年轻的时候写过一些东西,他觉得矫揉造作,也不好意思拿出手。斟酌半天,他回道:“有一篇未完成的小说。”

“发给我。我看行的话帮你投稿。”向月葵不容置喙的语气让潘辰无法拒绝。但是他又十分紧张,觉得那篇小说也只是为了哄柳艳写的,根本不入流。他头脑一热,决定晚上通宵达旦写篇小说出来,第二天一早发给她。

“那我先把它完成,明天发给你。”潘辰这样说。

然后他在电脑前坐了三个小时,对着空白文档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敲不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向月葵,她的书、她的照片以及那个排行榜。眼看离天亮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忽然灵机一动,以自己和向月葵相识的过程为切入点写了一个发生在虚拟网络的爱情故事。他发现才华大都是被逼出来的,那些精妙的词语像天外飞仙纷沓而至,组合排列成了一篇漂亮的小说。至少表面上很漂亮,像他的字迹一样。

早上七点,阳光正好,城市在苏醒。他将得意之作发给向月葵,伸了个懒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引领他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成为了一名畅销书作家,巨幅海报上的他文质彬彬,戴着文艺气息浓厚的黑框眼镜。签名售书现场十分火爆,年轻的小姑娘捧着他的书激动地呼喊他的名字,争先恐后要与他的海報合影。

梦做得太真,以至于他醒来以后还念念不忘那种光鲜的滋味,好像那种人生才应该是属于他的。眼前的苟且根本配不上他心中的诗和远方。他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等向月葵给他的回信。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她会不会很失望?如果她说不行他要打退堂鼓吗?

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得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一直饿到下午。终于捱到向月葵发来回音,她约潘辰出来喝茶细聊。潘辰一下就振奋了,从衣柜里挑了一身平时都不太穿的棉麻质地的休闲服;用美发用品精心打理发型;因为熬了夜脸色不太好,赶紧敷了一张面膜;临出门时往嘴里扔了颗薄荷糖。他好像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面试,每个环节都必须小心翼翼。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生怕踏空。

向月葵选的地方叫菩提小院,清雅别致。各种绿植错落有致,花丛中一名少女在弹奏古筝,走廊里挂了一连排的名家字画,营造出一种“有文化”的底气。潘辰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所有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更加凸显出那架古筝的音色。于是他的脚步也放得很轻,平常喜欢勾在指头上乱晃的车钥匙也被他恭敬地收起来塞进包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向月葵,坐在水榭里。穿一条无袖的白色衬衣裙,裙摆一直盖过了小腿,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凉拖。潘辰认识那双鞋,因为柳艳也有,是去年某个奢侈品牌的爆款,从法国买过来五六千,当时他还嫌又丑又贵。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冤枉了那双鞋,它在向月葵脚上十分好看。

他心跳很快。他应付女人一向游刃有余,但不是向月葵这样的女人。他在她面前像个小学生,低着头谦卑地称呼她为“向老师”。向月葵倒是笑得自然亲切:“你叫我葵就可以了,其实我不姓向。”潘辰点点头,认为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两人关系又近了一步。她也不太喜欢寒暄,直奔主题跟他说:“你的小说文字感觉特别好,故事还不错,但是结构有点问题。”潘辰连忙虚心请教,向月葵也耐心地给他讲。一开始他还听进去了,后来他不知怎么一直在分神,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只是嘴上一个劲地应着。按网上的资料,向月葵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岁,和他一样大;她已经上了作家富豪榜,而他将自己的未来都挂在柳艳身上。真是可笑又可悲。

向月葵说累了,喝了一大口茶,说:“你把我刚刚说的那几点改一改吧,我觉得挺有希望的。”

“什么希望?”潘辰却还没反应过来。

“投稿啊,我不是说了帮你投稿吗?”

潘辰马上随机应变道:“哦,好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就改。”他眼角余光扫过她的手指,右手食指上戴了一枚戒指。单身无疑。正事说完了开始闲聊,潘辰有意聊到自己那本书,问向月葵是在哪看见的。她歪着头笑,说是在一个二手书店发现的,也不怕潘辰尴尬。潘辰笑称自己的朋友圈是没人看书的,所以他送出去的书被扔掉也很正常。但向月葵给了他肯定,让他对写作这件事重新感兴趣了。向月葵抿嘴一笑,给他添茶。潘辰觉得她的手很漂亮,像书里写的纤纤玉指,肤如凝脂,不像柳艳的手那样粗糙。潘辰也不想总是拿柳艳来比较,但他忍不住。

晚上八点,柳艳照常打电话来,可这时潘辰正在陪向月葵喝咖啡。本来向月葵要回去的,但潘辰说吃了她的茶必须要回请,于是带她来了本市最贵的一家咖啡店。这家咖啡店位于市中心的CBD,也就是潘辰求婚的地方。向月葵当然也听说了这桩轰动一时的八卦,但她并不知道眼前的潘辰就是男主角,饶有兴趣地聊起这件事来。潘辰手心里直冒冷汗,也不接话,突然听见向月葵啧啧说道:“柳艳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吧。”潘辰只觉得眼前发黑,尴尬又无力地问:“你认识那个柳艳?”向月葵点头说:“是啊,初中同学。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也算是劳动所得吧。青春很宝贵的,你说是吧?”潘辰心虚得连连点头。恰好这时手机响了,他迅速挂断了,将手机调成静音。向月葵又悠悠地补上一句:“不过呢,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潘辰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愣在那里。

送完向月葵,潘辰回到公寓已经很晚了,手机上有柳艳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他没理,不想理。向月葵说的那几句话一直在脑子里打转,怎么也赶不出去。“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潘辰查了一下,这句话出自《断头王后》。他在公寓里不停地踱步,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越想越亢奋,仿佛未知而迷茫的前途被向月葵这个手持法杖的女神点亮了。他本不应该是这种俗人,像柳艳一样俗,他怎么会沦落成这样?玛莎拉蒂,一辆玛莎拉蒂而已,在广阔的人生里算得了什么?潘辰充满斗志,开了电脑,认真地修改那篇小说,逐字逐句,绞尽脑汁,他可不想让女神失望。

他为了一个词纠结,眉头紧紧缩成一团,屏幕右下角弹出一封信用卡还款的邮件。他的眼皮跳了跳,低头望着桌面。向月葵的书,手机,并排摆放。他的眼睛盯着书,手却伸向了手机,犹豫着还是拨通了柳艳的电话。

如果哄女人是一门学科,潘辰绝对是教授级别。在柳艳的质问之下,他委屈地解释自己在试图融入文化圈,刚找了个师傅带着,因此少不了应酬。他说:“艳艳,你这么优秀,我要努力才能配得上你啊。”柳艳一听就立马软了下来,说他是傻瓜。潘辰听见她娇嗔的语气,脑子里又蹦出那句紧箍咒来,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要在深圳待一个月这么久?”柳艳答:“想把一些业务结了,以后就不来了。”潘辰在心里冷笑,什么业务?那个微商的业务?不过他不露声色,只是一个劲地倾诉对柳艳的思念。

潘辰花了好几天时间琢磨小说,改好后发给向月葵就一直忐忑不安。这天清早就开始下雨了,从落地窗往外看,整个城市灰蒙蒙的,但远处的山峦被阳光镀了层金,截然另一片天地。午时向月葵发过来一条微信约他见面,他的心情也随之开朗。

这次约见的地点是一个废弃的工厂,被几个艺术家改成了画廊。潘辰常常路过这片地方,可从不知道内里的乾坤。向月葵远远看见了他的车,冲他招手。这次她还带了几个朋友,看上去也都是艺术家的作派。潘辰下车前把腕上的名表摘了下来,生怕一不小心显露了自己的浅薄。

向月葵笑呵呵地跟朋友介紹潘辰,说他是个新锐作家。潘辰害臊地摆手:“不不不,我只是个爱好者。”其中一个文艺小青年大大咧咧说:“跟着葵好好混,明年就是新锐作家啦!”潘辰便看了一眼向月葵,她也正看着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亮亮的。潘辰竟然觉得自己耳朵发烫,目光也无处可藏,他在女人面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们一起进去看画展,里面布置得像迷宫一样,氤氲着墨香。要不是有向月葵带着,潘辰一定会迷路。渐渐的,几个朋友都走散了,只有潘辰亦趋亦步跟着向月葵,两人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画廊里一唱一和。她今天穿的吊带小衫,露出削瘦的肩膀,耳环很长,一直垂到了肩膀上方,显得脖颈细长。潘辰不认得耳环,但认包的本事很强。向月葵今天拎的那款包是限量发售的,价格比他的表还高。柳艳也很喜欢,但都舍不得买。像这样的好东西,用在柳艳身上是浪费,用在向月葵身上才是刚刚好。

“你改得很好,我已经发给编辑了。”向月葵漫不经心地看着画,一边趿拉着拖鞋一边说,“其实有天赋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坚持写下去的人很少。你觉得你是个有毅力的人吗?”潘辰说:“我就像无头苍蝇,光有毅力没有方向。”向月葵转身靠着墙,语气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你看那些心灵鸡汤,动不动卖一百万册,钱多好赚呐。你的文字不比他们差,只是缺少机会。”潘辰曾想自己已经牢牢抓住了机会,但与向月葵说的机会不一样。一种是靠别人,一种是靠自己。一种是美好的肉体,一种是有趣的灵魂。他想试图抓住第二种机会,但完全没有把握。他发觉在向月葵面前,再美好的肉体也不能带来什么自信,因为灵魂实在很空洞。潘辰虚心地说:“我是新手,还要请向老师多指点。”向月葵斜了他一眼:“都说了别叫我老师,我没那么老。”她这种神态和语气,与上次不同,多了几分慵懒和懈怠,让潘辰一时喉咙发紧。

“来,我带你认识几个画家。”向月葵没再往下说,招呼他走出了迷宫。说来也奇怪,一出来,潘辰觉得后背上汗津津的,身体发虚,好像经历了一场艳遇。

柳艳照常查岗,潘辰以情话应付游刃有余。他也只是应付一下柳艳。那帮朋友惦记他了,不管谁约他打牌还是开黑,一律没空。他现在一门心思要融入文化圈,天天开着玛莎拉蒂载着向月葵去各种高雅的地方转悠。有时去听音乐会,有时去看话剧,有时去参加读书会,体验了文化人的生活,潘辰觉得自己身上的俗气被冲淡了一些。

潘辰那篇小说过审了。向月葵告诉潘辰这个好消息时,他们正在一家颇有格调的茶餐厅喝下午茶,同那几个文艺青年一起。潘辰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投稿就过审了?这恐怕多半是靠向月葵的人脉吧。他半天没回神,大家已经闹哄哄要他请客庆祝了。潘辰望着向月葵,傻傻地笑了笑,说:“谢谢你。”向月葵往嘴里扔了一颗糖,歪了歪头问:“怎么谢?”潘辰的心怦怦直跳。

潘辰带着向月葵和她的朋友们来到了柳艳的温泉别墅。他有钥匙,跟管家打好招呼,柳艳是不会知道的。这是柳艳亲自设计装修的别墅,处处透露着奢华气质。潘辰其实很担心向月葵不喜欢,不想让她误会自己的品位,赶紧解释说:“这装修公司不靠谱,给我弄成这样,挺吓人的吧?”

向月葵边摇头边叹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其他人却兴奋得不得了,轮番着夸潘辰年轻有为、真人不露相。

向月葵轻轻地朝潘辰上臂捶了一下:“喂,你到底是干哪行的?”

潘辰有点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是个无业游民。”

“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点点头。

他们误会了什么?潘辰不想解释,只是看见向月葵眼里发着光的样子他感到特别满足。对啊,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满足。他的前半生处于一种空虚的状态,用什么都填不满似的。吃再好的东西,住再好的房子,穿着再高档的行头,他总是不满,总是差那么一点。这一点,他从向月葵身上找到了。

酒柜里有柳艳珍藏的好酒,向月葵也不见外,拿了两瓶出来。不一会,几个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向月葵一边喝酒一边跟潘辰说着那个圈子里的八卦,有人一夜暴富,有人熬不出头,拼的多半是营销。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过时的话,现在的人没耐心去深巷子里找好酒。

潘辰没沾酒,殷勤地服务着客人,把他们安置好后,沙发上剩了向月葵一个人。她半醉半醒趴在那,胳膊从沙发沿垂下来,一头短发乱糟糟的,竟然显得很可爱,与平常的样子不同。潘辰蹲坐在地上平视她的眼睛。离得那么近,连她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整个人高度紧张,不敢轻举妄动。向月葵笑了,眼睛眯成一道缝,声音黏糊,问:“你结婚了?”

“没有。”

“那本情书是写给女朋友的?”

“嗯。”

“噢,她真幸福。”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潘辰想,如果连向月葵也觉得一本情书带来的幸福感很强烈,那么女人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就像《喜宝》里写的那样:我想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钱。潘辰当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嗤之以鼻,仿写了一句:我想要很多很多钱,如果没有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女人——事实上,他得到了女人之后还是想要钱。就像柳艳,得到了钱以后还是想要爱。人都很贪婪。那向月葵呢,她现在想要什么?

温泉别墅回来后,潘辰有了灵感,想以向月葵为原型写一个女作家的故事。他写了五个开头,通通不满意。他的文字还是太俗,写不出来向月葵那种特立独行的气质。

密码门嘀嘀响了几声,开了,高跟鞋的声音,行李滚轮的声音,金属链条撞击的声音纷至沓来。潘辰抬起头看着柳艳,恍若隔世。柳艳面露愠色,问他怎么不接电话。潘辰这才想起手机调成了静音。潘辰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看着电脑屏幕:“我在写点东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柳艳皱眉,绕到潘辰身后看他的屏幕。潘辰继续敲打着键盘,似乎没有歉意,这跟他以往的表现不一样。柳艳沉住气,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问:“不解释?”

潘辰的思绪被打乱了,很烦躁,抬头瞟了她一眼,那浓妆艳抹的脸让他更加反感。在文化圈浸淫了一个月,他已经无法适应柳艳的气质,这是他头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几乎是在挑衅:“那你先解释一下你去深圳干什么?”

柳艳脸色难看极了,却依然冷静说:“我深圳的业务都结了,以后都不会去了。”

潘辰完全没了思路,连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也被破坏了,烦闷不已,起身拿起手机往门外走。柳艳诧异地看着他,在他即将跨出门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依不饶问:“什么意思?”

潘辰白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体内好似在风起云涌,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他说:“我们分手吧。”他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个决定不理智,但是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柳艳觉得好笑,反问他:“你不爱我了?”

“你知道我爱你什么。”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也算是爱的一种吧。”柳艳笑了,习惯性伸手去摸潘辰的头发,“傻瓜。”

潘辰看着柳艳的脸,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她鼻子里假体的轮廓异常明显。那句紧箍咒重新冒了出来,他挡开柳艳的手,头也不回大步走了。跨出那道门,就奔向了自由。

出租屋里杂乱无章,八百本书堆起来占了房间的一半,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潘辰现在孑然一身,他从公寓出来什么也没拿,但是他的心情很亢奋。他花了一天时间收拾屋子,把书都扔了,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还买了一束向日葵摆在餐桌上。墙面漏水的痕迹被这明艳的花一衬托,都显得有艺术气息了。

一个月,足以改变一生。

他用自己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继续写着小说。电脑可能是遭受冷遇太久所以闹脾气了,卡得不行,他敲一句话就要等几秒钟,写得实在累人。他想,该去买个新电脑了。但是最近他工作没太上心,新客户一个都没拉到,那点底薪还不够吃饭的。他只能先放弃这个念头,拿上U盘找了家网咖。别人都在打游戏,只有他一个另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高人一等的品格。

小说临近结尾时,向月葵发微信来问他在哪里。潘辰回答说在网咖,还解释了一下自己电脑坏了,只好在网咖写。向月葵笑他:“是不是打着写小说的幌子开黑去了?”潘辰着急解释,还发了个截图给她看,以证清白。向月葵发了一串惊讶的表情,说:“你电脑真坏了啊?早说啊,我先借你一台。”潘辰犹豫了,他想要维系这段关系,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于是他半開玩笑地说要体验生活,算是拒绝了向月葵的好意。向月葵偏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非要过来看看他,跟他一起体验生活。潘辰便发了地址给她。向月葵一看就说:“这离你住的地方太远了吧。”潘辰静静想了会,手指悬在半空,良久才发了这么一条:“我就住在这,以前那套公寓是朋友的,车也是朋友的,别墅也是朋友的。现在我只想好好写小说。”发完之后,潘辰一直在出汗,不安地等待着。电脑自动黑屏了,手机还一直亮着。他直勾勾盯着手机,眼睛都舍不得眨。直到向月葵回了一句:“嗯,那你就好好写吧。”他才长吁口气,电脑屏幕倒映出他满脸的笑意。

天色漆黑,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潘辰完成了小说,用微信把文档发给了向月葵,然后带着一脸岁月静好的笑容等待着她的回音。他转身背对着屏幕,静静地看着雨水冲刷着玻璃,马路上五光十色。而他身后,那个文档前面出现了一条细细红红的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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