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狂欢,灵魂的悲歌
2018-09-04王淼
王淼
不久前,我觀看了由国家话剧院出品的话剧《兰陵王》。该剧为剧作家罗怀臻与导演王晓鹰首次联合打造,他们一位是戏曲剧作家,另一位则是以话剧作品闻名的导演,二者是如何实现跨界融合,碰撞出创作的灵感与火花的呢?
在提倡“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当下,纵观两位艺术家多年来坚持的戏剧创作理论与实践,我们不难发现话剧《兰陵王》的推出绝非偶然,它是“戏曲现代化、话剧民族化”理念与“中国式舞台意象的现代表达”实践高度融合的产物。与其说两位艺术家的合作成就了话剧《兰陵王》,不如说是话剧《兰陵王》为他们自成一家的民族戏剧探索之路找到了契合点,是他们共同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根基,构建中国特色戏剧美学观,建立世界话剧中国学派的一次探索性实验。
说到兰陵王,相信了解中国戏剧史的人都不会陌生。南北朝时期,北齐人以兰陵王英勇善战的故事为原型编写了《兰陵王入阵曲》,到唐代时又发展成歌舞戏《大面》,并被视为中国戏曲表演的雏形,而兰陵王的面具则被视为戏曲脸谱之渊源。话剧《兰陵王》在回溯历史传奇的同时,站在一个更现代、自由和多元的审美平台上,创造出全新的戏剧情节,围绕面具这一核心意象,为兰陵王的骁勇善战铺排了一段承前启后、充满魔幻主义色彩的心路历程,在一种极端严酷甚至异化的生命境遇中,将人物情感与灵魂的裂变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使人们对人性的复杂与隐蔽、命运的深邃与神秘生发出敬畏之心。源于历史深处的故事、极具启蒙色彩的思想内涵,加上二度创作中的中国式诗化意象酣畅淋漓的表达,赋予了话剧《兰陵王》深刻的寓意及爆发式的戏剧张力,使之既不失历史厚重感,散发出浓郁的民族审美意味;又深刻映射现实生活,彰显出鲜活的现代审美精神。
图腾是记载神灵的载体,是一个群体的象征,运用图腾推理神话、记录民俗民风是人类最早的文化现象之一。剧作家罗怀臻视《大面》为中国戏曲的一面图腾,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其作为中国戏曲文化源头的重要历史地位,其意义是至高无上的,另一方面又致力于从中国戏曲源头找寻文化基因,以回归的姿态实现中国戏剧的创新,这也是剧作家多年来在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中一贯的主张。这种回归好比“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是创作者原乡意识的自然流露,是话剧民族化探索过程中自我意识的觉醒。正如面具背后兰陵王那无处安放的自我,在经历放逐、撕裂、蜕变后,终究迎来一个崭新的自我。
话剧《兰陵王》是一个关于灵魂与面具的寓言。作为这部寓言式话剧的核心意象,面具在剧中呈现出明显的多义性。创作者摒弃了其单一的道具功能,使之既作为具象的道具呈现于舞台之上,又作为抽象的意志主宰着人物的命运抉择,通过有形面具的摘戴和无形面具的替换,表现出人物复杂的潜意识和多层次心理。剧中那副面目狰狞的神兽大面,既是一处具象的神迹,也承载着先王无形的血性与灵魂,它的神性凌驾于兰陵王与齐王、齐后二元对立的矛盾之上,充斥着异常的魔幻感。而宫廷中众伶人佩戴的面具随着剧情发展不断更换为武士面、傩面等,消解了伶人的独立意志和人物个性,让他们在叙事中自由转换身份,时而是游离旁观的跳出,时而是参与剧情的跳进,对全剧的节奏把控与情感铺垫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剧中众多的有形面具之外是更加隐蔽的无形面具,在其庇护之下,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隐忍、分裂、扭曲甚至异化,在那场近似疯狂的假面狂欢中,不得不戴着沉重的面具各自起舞。
在话剧《兰陵王》中,众人在齐王的强权之下被迫戴上奴性的面具,齐后不得不忍辱负重嫁给残暴的弑夫者,老臣们不得不卑躬屈膝侍奉昏庸的篡位者,生性贞烈的郑儿不得不逢场作戏,对荒淫者强颜欢笑,势弱的兰陵王为免杀生之祸,不得不沦为羔羊,戴上粉面扮演柔弱的人,以迎合强权者的玩弄。此时的兰陵王选择压抑自我,甚至对童年阴影以选择性遗忘的方式去磨灭和淡化,被压抑的情绪只能通过反复出现的梦境提醒其血液中尚存的英雄基因。而当他走进先王神殿,戴上神兽大面的刹那,个体潜意识中的血性终被唤醒,被压抑的情绪释放出人格面具背后藏匿多年的屈辱与仇恨,神兽大面在赋予他神性与血性的同时,也激活了他本我中的兽性,任其如燎原之火迅速点燃而后蔓延。
舞台上那极具现代意味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神武宫穹顶此刻幻化成一座巨大的囚笼,神兽大面背后的兰陵王如同一只暴戾的困兽,在冰冷的钢构间发出令人生畏的嘶吼,命运在冥冥之中又将其推入那个无限循环的诅咒之中,神兽大面将他从奴性的泥淖中救出,似乎又将他推向了另一个兽性深渊。然而,创作者终究没有将兰陵王推向这个深渊,而是用宽恕和仁爱点亮了他重获新生的光芒。该剧接近尾声时,在齐后触目惊心的鲜血之中,兰陵王如一个初生的孩子般探出头来,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注视着这全新的世界,而九岁那年的阴影随着神兽大面的崩塌也消亡殆尽。这是一位向死而生的母亲用自己的心头之血最后一次呼唤她那迷途的孩子回家,也是用心良苦的创作者以观照现实的视角唱响一曲灵魂的悲歌,呼唤人文关怀的归来。
导演王晓鹰的“中国式舞台意象的现代表达”理念在话剧《兰陵王》中再一次登上舞台实践的高峰。中国式舞台意象不是单一的中国式元素拼凑,而是以整体的意象化场面和意象化表演构成的舞台呈现,从意象化的源头寻找独特的舞台语汇,向观众传达现代情感和哲思。多功能的简约钢构穹顶接通传统戏曲的写意之美与现代工艺的质感之美,图腾和傩舞的呈现既融入剧情又营造出神秘的仪式感,民族古典音乐的设计提升了全剧的历史质感,戏曲身段的运用突破话剧语言的局限,将人物内心外化到极致……直击心灵的故事与独具匠心的舞台意象相得益彰,呈现给观众的是一部兼具悲剧之崇高和人性之张力属于民族的现代话剧作品。
海德格尔说:“人存在于世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自己本身,即本真的存在;另一种不是自己本身,即非本真的存在。”当我们不得不戴上面具之时,请守住你我的灵魂,莫让它在滚滚红尘中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