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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牧羊人(外一篇)(短篇小说)

2018-09-04黄璨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头羊大嫂牧羊人

黄璨,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作品刊发于《文艺报》《人民日报》《散文》《美文》《雨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飞天》《文学报》《青年作家》等报刊。作品分别荣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西北軍事文学》2014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牧羊人姓宋。宋江的“宋”——别人这样介绍,是为方便,也为他占着一个山头,统帅了二百多头羊。

牧羊人和他的羊,春夏秋三季在那个山头,山坡上有草,有一个门窗有点塌陷的窑洞;冬季在村子里,村子里有麦茬、麦秸秆,有他父母留下的一院土坯房。

牧羊人的二百多头羊,按时价每头最低六百,合计要十二万多。加上几十年放羊的积蓄,据他大嫂估算,他手里应该有三十万元不止。

牧羊人今年快五十了,尚未成家。

尚未成家——除了这个,牧羊人一切都很好。甚至好得不能再好。放羊这个活,不像出外打工,出的是苦力,搬砖、砌墙,还有其他苦力活。放羊这个活,只要成日里跟着他的羊,今日晃到这个山坡,明日悠到那个山坡,羊不被人偷,不生病,便好。如今的山上,狼是早已不见了。

除了尚未成家,牧羊人简直活得像个神仙。当地还有一句俗语:“怀里抱个金山银山,不如回家做个羊倌。”

然而终究,“尚未成家”成为牧羊人生活中无法除去的一件麻缠事——他和他大嫂闹崩了。他大嫂对他说,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有了自己的女人,以后就别再来了。说到“女人”二字时,大嫂狠狠剜了他一眼,语气像一把刀。然后,大嫂将门重重地关上,他在门外面。他大哥在里屋,自始至终没露面。

山里的夜格外的黑。没月亮,也不见星星,就是个黑。窑洞旁边的羊圈也无一丝动静。羊跑了一天,也都累了。黑漆漆地,躺在那孔破窑的土炕上,牧羊人心上像搅了一团麻。“一定是那寡妇耍手段,破了羊把式的童子身,让他尝到了甜头。”大嫂这话是另一个羊把式传给他听的。那个羊把式也是好心。

整座山就牧羊人一个人。他已经很久没下山了,心里烦。那个他大嫂发狠说到的女人,这会儿正在她城里自己的家。她得照顾她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她儿子没工作,最近刚离婚,正计划着要买房。

“只是,你找个能正经过日子的,比你小几岁,或者大一两岁也无所谓,你们好好过日子,哥哥嫂子们也就安心。你说你找个大你十多岁又不正经过日子的人,人家先得了你好处,等她儿子再婚了,最终她独个儿去城里领孙子去了,你这不是人财两空嘛!”这话是大嫂当着面对他说的。

也难为了大嫂。自从知道女人这件事后,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往他那里也跑了不下十趟,仍没把他劝过来。他还坚持把放他大哥那里的一个银行存折也要了回来,跟他自己还有的一个存折,用破布一层一层包了,藏在村里老房子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几十年了,他自个儿,一年四季也就那么几身衣服,除了下山到大嫂家改善一下伙食,山上吃的绕不过土豆白菜面之类。存折上这些钱,简直就是他将手攥得紧而又紧,日子过得灰头土脸的,才有了上面那些令人可欣的数字。原想着等自己老了,没办法动弹了,能派个大用途。但如今,很可能就会用到,先拿来放一起吧。

他也知道,大嫂之所以如此,并不是盯着他手里这些钱。长嫂为母,自牧羊人的父母离世后,牧羊人的生活基本是由大嫂料理的。单不说大嫂可怜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就是在村里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女人们面前,她也绝对是要站住理的。这么多年来,嫂子替他洗衣,给他做饭,帮他费心物色对象……她是怕他被骗,怕他吃亏,怕他好不容易从嘴缝缝里抠出来的这些钱落到不怀好意的人的手里——大嫂是个好嫂子!

那个女人呢?他其实也没想明白人家一个城里人为何要找他这个农村放羊的,按说城里人的生活怎么也比乡下好吧。而且,他也说不清楚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他大嫂倒是在别人面前分析过:“哼,肯定是那寡妇乘我们不注意,夜里偷偷溜进村里他住的老屋,然后就成了事。你想想,那个勺把式('勺'是当地方言,意为傻),之前从未近过女身,那寡妇稍稍使点手段不就把他套住了嘛!”

这话自然难听了些,也是他大嫂被气急眼了。但究竟算不算得“套”,牧羊人因着自己也糊涂,又从来不喜欢往心上搁事,也就不去着力想它了。反正,自那女人出现后,他突然发觉生活原本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什么样子?山上,只要破窑洞里没有了菜蔬馍馍,那女人会蒸了最好的馍买了最贵的菜亲自给他带去山上,并在山上陪他住几日。土炕上那张破了洞的床单也被女人换成了新的,闻上去有一股清新的肥皂味道;褥子重新絮过了,厚了很多。那女人还自己掏钱给他置办了一套新的衣服,绕前绕后地帮他换上,使他从头到尾展刮刮的,很像那么一回事。新衣服他只在回村或偶尔进城时穿,山上风里雨里的,一会儿就弄脏了,他舍不得。等他回到村子里,那女人也即刻从城里赶来,给他做饭,给他洗衣,给他暖被窝,同他说知心话,把他父母留下的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像个家的样子。这个样子的生活,他之前还从未享受过呢。

之前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其实,也没觉得哪里不好。论相貌,年轻时,他原是个面容清秀、体型修长、风姿俊雅的男子,要是在古装戏里,全可以扮那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的富家小姐一见倾心的如意郎君。而他十几岁初中毕业后放羊得来的钱财,也就是他如今手里那两个存折,别人不清楚具体数字,但也能猜个大概,因此常被村里一些人暗羡着。就只有一点,其实也算不得缺点,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害羞了,害羞得简直让人无法理解。举例说吧,十几岁的时候,他在大嫂家吃饭,每遇到不管男的女的串门的人,他总是端了饭碗远远地躲到门外去吃。别人追出去问他话,他脸红到脖子那儿,磕磕巴巴说不完整一句话。到二十多岁成人了,他仍是见到女人就羞得面红耳赤,远远遇到便赶紧躲开。家里人要给他物色个媳妇,他只管红着脸又摇头又摆手,仿佛找媳妇这件事都会让他觉得不光彩。

“谁知道他咋回事,奇奇怪怪的。”他大嫂说话向来如此,像是往地上扔石头。

但总是要成家的。关键是他父母着急。于是,先后有了两次相亲。

二十来岁时,他大嫂引他去见那姑娘。兴致勃勃去了,回来后一百个不乐意,说那姑娘满头像绵羊身上的粗毛卷(当时流行烫发),“不成不成,难看死了!”——鬼晓得他那么害羞,还知道看人家头发卷,还竟觉得难看。天天在山里放羊,他见过几个女人?

三十多岁,亲戚张罗,和另一姑娘照了面。之后,却再无任何消息。有人说,是他和那姑娘相互嫌弃,他嫌那姑娘长得丑,那姑娘嫌他一脸皴黑、斑点横生。就没成。还有人说,那次他其实是动了心的,无奈他母亲嫌那姑娘长得丑,而自家儿子各方面条件还不错,指望找个更好些的,便未经他同意擅自回绝了。后来他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尤其在他父母相继离世以后,他的婚姻再未被刻意提起,稀里糊涂一直到了现在。

没媳妇就没媳妇吧,反正他自己也不太想这事。整日里,他头顶着毡帽(乡间叫“牛吃水的帽子”),肩上挎一个装烧饼和水的破得不能再破的挎包,腰间别着一根羊鞭,带着他那二百多头羊,在一个又一个青草有时丰茂有时枯竭的山坡上,日日月月年年,自由自在地游来荡去,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好,简直像是皇上过的日子(他不知道皇上其实过不了这样悠闲日子)!即便有时候无聊了,心里觉得空,只要对着远处的山大吼几声,或者伸胳膊踢腿随便跳腾几下,成不成调像不像样,他那二百头羊都会回过头看他,或者“咩咩”回应几声,他哪里会孤独。

再说,那二百多头羊如今几乎与他声息相通了。只要鞭哨在空中一响,再听到他大声吆喝一句,不要说那只弩着双角很有些威严的头羊,就连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崽都能听得懂,也都随着他的喊声到这边来、到那边去,顺便在一根固定电线杆的拉绳上侧着身子磨来磨去蹭几下痒痒。每一头羊的模样他都记得,一头全身白毛唯有头顶一撮毛是黑色的,一头的羊角一只大一只小,一头都大羊体格了叫起来声音还像刚出生的小羊羔一样糯糯的。从每头羊的表情以及眼神里,他知道哪头羊高兴哪头羊不高兴,哪头羊今天身体不舒服、感冒了需要打一针,哪头羊故意惹事,偏要离了羊群独觅肥草非得让他亲自到跟前训斥一顿。而且,他还可以一眼从羊贩子的羊群里掂得出哪只羊能够杀多少斤肉,并且精确到差不了半斤的出入。他用低价从羊贩子手里购来羊,放山坡上吃一个月的青草上膘,再卖个连羊贩子都不相信的价格。倒不是他有多精明,像他这样一个放羊的,不是《圣经》里那位主耶稣,“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肩负着拯救人类的大业。他不过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沙子里的沙子,既要靠这些羊平日里作伴,还得在需要时卖掉它们来供养自己。

当然,也会吃些苦头。山上,天冷刮风时,羊在离窑洞很远的地方吃草,起起伏伏的山坡,人无处躲藏,只能将毡衣套在身上,定定地等着羊吃草。也是那毡衣实用,套在身上像个屋子一样,御寒又挡风。遇着下雨天,虽披在身上觉得重(大概十多斤),但雨水绝渗不到里层,只外层薄薄浮一层雨珠,一转身就落了。要是大热天,将它立起,又可以遮荫。至于他那个破窑洞,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土墙,土地,被炉火熏得黑黜黜的。正中一个火炉,上面搁着脏兮兮的烧水壶。占了半间屋的土炕上,衣服裤子袜子乱堆着。角落里一张做饭用的桌子,紧紧巴巴放着一张小案板。桌子底下乱堆着几棵白菜几粒土豆,白菜的表层已经有些腐烂了。

——就这些,他五十岁以前的生活。一年中除了冬天山上没草只能回到村里,其他时间就是这么过来的。很自由,也辛苦,但对于自小到大就一直害羞着的他却无比适合。他本来就不喜欢和人交往。和羊相处久了,和人相处就觉得费劲。有时候,他以为这样,别人偏偏觉得是那样。有时候,别人看他穿得寒酸,故意话里套话地问他的存款,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有的时候,村里一些妇女使坏,故意拿那事逗他,他躲都躲不及。类似很多的事,对他来说简直要比初中时解那数学方程式都复杂,他应付不过来,也不想应付。他宁可在山上和他的羊在一起,心里有什么话尽可以对着它们说,它们不会嫌他寒酸,不会给他使坏,还会无时无刻地陪着他。说真的,山里那些羊,比村里有些人好多了。

可是,事情有了变化。他有了这个女人,这个被他大嫂认为是居心叵测想要套他存款的女人,这个他宋家一大家子都极力反对的女人,这个连他自己后来都莫名地有些担心,甚至也想过要不要就此离开的女人。

要不要离开呢?要不要离开呢!记得前些日子他回村里的时候,几个闲事婆(大概是他大嫂找来的说客)又跑到他那里,唾沫点子溅了他家一地,告诉他那个女人的这和那,反正过来过去就是那个女人的不好。之后,那些人像是上完厕所通透了一样,一身轻松、兴致勃勃地就回去了。可怜他自己,心上像被什么重东西撞了,左一下右一下晃荡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当他回过头来想这个女人,心里瞬间又变得温暖柔软了,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不单是明眼人看得清楚,就连他自己都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日子,因着有了这个女人,他竟然不似从前那样地害羞了。他开始爱跟人说话,也爱在人群里待了。“嘿嘿,那些狗日的,不用管它们,翻过山,它们自己也就回来了。”“嘿嘿,狗日的,那些羊贩子自己都觉得那次是吃了亏的。”“要是山坡上捡到一只迷路的羊,就自己收下,杀了吃了。别人捡到我的,也一样就自己收下吃了,嘿嘿……”——他说的,都绕不过他的羊。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女人,那个大她十多岁的寡妇,就坐在他旁边靜静地听着,脸上笑盈盈地从不打断他。你说,这么个脸上一丁点都找不到漂亮痕迹的六十多岁的女人,他怎么就那么愿意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开心,觉得温暖,觉得不孤单。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山上那二百多头羊,还有一个女人愿意陪着他,听他说话,看着他笑,为他做一些他以前不知道的原来是很幸福的事。

还是别去想大嫂说的那些话了吧。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人活一辈子,总得按自个儿想法活着。这么多年了,日子虽然过得逍遥自在,但有时候还是希望身边有个暖身子、说说话的人呢。眼看着人都老了,成天价游来荡去的,总不是回事。再说了,和那女人的结婚证还没领,以后的日子怎样还说不定呢。

想到这里,牧羊人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心上包着的一层油浸纸突然就被撕开了。他拿出那两个存折,用眼睛盖章一样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上面的数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说归说,那女人的儿子最近要买房,又刚刚离婚,日子肯定不好过,怎么也得帮衬着点。倘若走到了结婚那一步,村里的老房子自然还要花钱好好拾掇一下的。其他的,先放一放吧。嫂子推他出门,固然是为着他,但他总不能老给嫂子添麻烦,嫂子以后会明白。至于村里嚼舌头那些人,管他!日子终究也还是他自己的日子,与别人无关。如同自己的姓宋同那个叫宋江的,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而且,他刚刚还得知了一个消息:为了保护祁连山区自然环境,政府已经下令要封山,不允许他们到山上放羊了。这事儿村干部还没给他通知,但他已经在开始盘算了。二百多头羊,搁村子里养,没那么多吃的,不如把它们卖了,买些奶牛养着。以后,就安安闲闲住在村子里,同那个女人把以后的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当然,得那个女人也愿意。

那个女人,她愿意吗?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他想。

1

沙鼻子是潘老大家的一匹骆驼。它的鼻子上有很多小黑点,像撒了一层沙粒。

潘老大给它起这名,是为了将它跟别的骆驼区别开。其他骆驼也都有自己的名,毛峰子、紫墩墩、偏峰子等等。毛峰子毛茸茸的,紫墩墩毛色发紫,偏峰子一个驼峰歪着。只有沙鼻子是被经验老到的潘老大從众多骆驼里精挑细选,驯化后帮他干农活的。那么多骆驼,潘老大为何偏偏选中了沙鼻子,不知道。潘老大自己不说,只拍着沙鼻子宽大的身子,说,这可是匹好骆驼啊!

驼群里,潘老大一眼就可以看准了沙鼻子。有时骆驼多,高高低低卧在一起,潘老大一时找不到它,只要朝驼群大喊一声“沙鼻子”,它的头立刻就从驼群里高高地抬了起来。潘老大说,走,沙鼻子,下山帮我犁地去。沙鼻子就鼻子里“呼呼”两声,一双长睫毛绒球似的眼睛看着潘老大,乖乖地跟着潘老大从很远很荒凉的山里(当地人把荒山和戈壁滩统称为山里)回到村里犁地去了。

潘老大养驼几十年了。凡他牧养的骆驼,即便是旱年少雨,骆驼喜欢吃的沙柴长势不旺,他也能把它们养得膘肥体胖、毛色亮滑。他有的是办法,但秘而不宣。

沙鼻子不情愿被驯化,像它这样自来生长在西北荒郊,天生的野性,喜欢视野开阔、空气通畅的山中生活,想奔就奔,想卧就卧,还可以吃到它爱吃的沙柴。可自打被拉到村里,它那恣意的山中生活就被削去了一大块。头被套上一个笼头,鼻子通肉穿一根很粗的木签,连着一根绳,被潘老大紧抓在手中。潘老大朝下一手中的绳,说:“卧!”沙鼻子不懂,仍站着。“砰”一声,沙鼻子直觉得腿上刺辣辣的痛。它看到潘老大手里还拿着根粗木棍,要再一次举起。沙鼻子这才知道腿上为什么痛了,没等那木棍再一次落下,扑通一下就卧倒了。

沙鼻子起初也抗拒。套龙头时,它用嘴里的唾液及反刍的草渣“噗噗”地喷潘老大,喷得潘老大全身都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潘老大不生气,看着沙鼻子笑:“这狗日的,脾气这么大!”——沙鼻子喷人那样子实在是憨。穿鼻签时,锥心地疼,沙鼻子急了,抬起扁石墩一样的脚狠狠地向潘老大踢过去。这下把潘老大惹怒了,将它的一条前腿从关节处窝住,用绳子绑紧,一边嘴里骂“让你个哈怂不听话”,一边拿着棒子可着劲儿敲它。那当儿,沙鼻子成了三条腿,跑不脱,又跳不起来,可怜它一副大身架狠力气,却只能屈服,乖乖地听潘老大让它卧,让它站,让它干啥它就干啥了。

还有吃的问题。山里沙鼻子常吃的沙柴,坡上、滩上,一小墩一小墩的,看着像干柴一样粗粗拉拉,摸起来还扎手,但进到沙鼻子嘴里,“咔嚓咔嚓咔嚓”,耐嚼又饱腹,很让沙鼻子觉得舒坦。那东西还耐寒、耐旱,一年四季都吃得到。可村子里,除地埂上白杨树的叶子它偶尔能吃上几口,地里的麦草、菜蔬之类,沙鼻子连碰都不能碰——人都不够吃。即便它伸长脖子够着那些高树上的叶子,快快地吃上几口,潘老大也会因自家牲畜破坏公物被村委会罚一大笔钱。潘老大可不愿意,他已经因为一匹骆驼被罚过款了,一千块,气得潘老大简直发了疯,把那匹骆驼打了个半死。一千块啊,潘老大得辛苦多久才可以挣上!

潘老大给沙鼻子喂的是料,玉米秆、麦秸之类混磨成的草料。为了怕沙鼻子上火,还常在料里掺些大黄粉,味道怪怪的。沙鼻子不吃,连嘴都不张。没办法,潘老大便同家里人将它用绳子套倒(怕它又踢人),草料掺了水,强行往它嘴里灌;一个破搪瓷缸子,哗哗哗的,淋得下巴、脖子都是。它也急了,边挣扎边嘶鸣,好几次要将那草料喷出来。结果,料刚灌进去,它的嘴即被潘老大的双手紧紧箍住。几天后,便习惯了。草料虽不及沙柴那样自然风味,却能让它身体长膘长力气,不至于身子乏。骆驼最怕身子乏了。忒大一个身体,吃不好,营养不足,站起都困难,更不要说还得帮潘老大干农活。

不怪潘老大这么狠。潘老大家里那情况,如果没沙鼻子这样相对老实的骆驼帮他担点事,十个姊妹七个兄弟加上父母,统共二十几口人,几十亩地,仅靠家里那一头牛,根本使转不过来。他又是排行老大,家里的天都是靠他帮父母亲强撑着。按潘老大自己的话说,上天入地的苦都受过。上天?不知怎么个上法。入地?下煤窑算得一例。那些私窑主,个个眼里只有钱,哪个把窑工的命当回事?常常早晨进窑了,晚上能不能出来都悬着,一家人都跟着过不安稳。还有什么呢?潘老大不想说了。破珠子撒在路上,谁还愿意捡起。

2

沙鼻子正式成为潘老大家里一个重劳力。

初次上地,潘老大在沙鼻子笼头上绑了个大红花。开门红嘛,图个吉利。惹得村里那些碎娃子跟在它身后又是喊又是笑——整个村子,它是唯一被主人带到地里干农活的骆驼,由不得村民们要笑。几十年前,也就是西北交通不便又世道比较乱的时候,沙鼻子上好几辈的骆驼们担负的可是在戈壁滩或沙漠上为有钱人家运送贵重货物的重任,专送盐、金银珠宝之类,相当于镖局承运。每趟货出发前,骆驼们都一个个精神抖擞、风光无限的样子,牛气得很!

——牛气个啥!潘老大心里明白。那时候,骆驼们干的那活,经年跋涉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或沙漠,除了要冒着被热死、渴死、风沙掩埋的风险,途中还常会遇到土匪。往往是,驼队正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突然冒出一拨土匪,冲着喊着将贵重货物一抢而空,将最肥的骆驼杀了吃肉,还凶残地把驼把式的头割了扔在荒滩上,连个全尸都不能得。那场面,沙鼻子没见过,潘老大见过,他遇到的那窝土匪没杀他,但他的魂魄早被吓没了,再没搞过驼队运输。与沙鼻子比起来,老一輩骆驼那不叫风光,是在吃潘老大那样上天入地的苦。

所以,沙鼻子的命算是好的。

沙鼻子也就很安心。别人家地里,一头牛或是驴,吭哧吭哧被后面扶犁的主人高甩着鞭子猛抽,拼了命地往前使力。潘老大家地里,沙鼻子像座山一样,一听得潘老大在后面吆喝一声“走”,沙鼻子就不紧不慢一步是一步地拉着犁头悠然往前。常常是别人家的牛或是驴吃力地往前犁三四步,沙鼻子早一步就跨过去了。沙鼻子脖子又长,掉头灵活,转弯时就不像那些牛、驴一样笨拙。如此,潘老大就高兴,甚至得意,吆喝声就扬得更高,仿佛连天上的神仙都炫耀到了。那些斜眼看热闹的村民这才开始羡慕,后悔自家怎么就没养骆驼,怎么就没驯化出像沙鼻子这样踏实能干的好劳力。事实上,他们也就是脑子里想一想,安慰一下由心而起的红眼病。即便不去笑话沙鼻子带了大红花上地,他们心里也清楚,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一匹骆驼的价格远高于牛驴之类,没那么容易牵回家。要说还是人家潘老大厉害,既能受得苦,脑子又活泛,淋淋拉拉一大家子的生活被他经营得风生水起。

还有套架子车拉运粮食、送最小的弟弟到十几里地之外的乡办小学上学,等等。以至于后来,农业机械化,地里不再需要这样重劳力,沙鼻子就被潘老大闲时拉到附近的景区充当游客的坐骑,在景区指定范围内游来晃去,为潘老大挣点外快。总结沙鼻子在潘老大家干的这些活,旧时代是旧时代的,新时代是新时代的,与时俱进。

也会累。每天随潘老大天不亮就出去,有星星了才回来,感觉他家的活这一辈子都干不完。唯一的好处是,只要沙鼻子听话、肯干,潘老大便格外地怜惜它,宠着它。闲时,尤其春种秋收一结束,潘老大又把沙鼻子拉回到山里。在潘老大依坡挖就的一孔土窑,同时也是骆驼们每隔三五天从外面觅食返回吃水的那一处,太阳大大地晒着,沙鼻子在水槽里狠狠地喝上一肚子水,前腿朝前、后腿朝后跪趴在那里。看潘老大在驼群里走过来走过去,总会多一点时间停在沙鼻子那里,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腿,将它厚墩墩的蹄子提起来看看有没有受伤。然后,用他的干树杈一样的手给它梳理乱糟糟的驼毛,伸到它胳肢窝里给它挠痒痒……这些特殊待遇,其他骆驼是享受不上的。正所谓劳苦功高,劳动得苦了功就高了,享受的待遇自然也就好了。这个道理,原是讲给人听的,在沙鼻子这里竟也适用。

3

暂又回到山里,沙鼻子简直乐疯了。每天,跟着驼群那匹很威严很有领导才能的头驼,遇到山上山,遇到滩过滩,无论山还是滩,沙鼻子都一路啥事都不想地走过去吃过去,吃得肚子圆鼓鼓、双峰挺得高高的,都懒怠动弹了,才卧在原地休息。遇到天黑,只要不口渴,仍不起身,继续留在那里睡觉,待第二天晨起再晃晃悠悠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两三天以后,甚至七八天,实在口渴得不行,附近又没什么水源,这才原路返回潘老大为它们找到、其实也是它们为潘老大找到的水源处喝水——骆驼在找水方面可是天才,只要沙鼻子将头高高地肘起,再用它那撒了层沙粒似的鼻子朝各个方向闻一闻,就知道哪个方向有水了,周围十几里地的水都能被沙鼻子闻出来。当然,喝饱了,再休息一阵,沙鼻子仍又出去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地找食吃。这般好日子,天上人间,大概只有山里的骆驼才会有吧。

甚至,如果运气好的话,沙鼻子还可以看到潘老大为它们表演节目。

潘老大算得上一个人才。虽是个兼养骆驼的农户,却能文能武,还能弹三弦唱当地的小曲儿。“人要让人尊,不要让人怕”“兴得益事常谨慎”“小成习惯纵子成凶”“人有三起精气神,求知受知求武正”,这些话听起来似通非通,很多还让人糊涂。可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潘老大却不知从哪儿得来这套理论,动不动就端出来教育儿孙:“娃,古人说的话有道理呢,要听呢。人呢,一定要行善积德,不能作恶,不然雷神爷会劈呢!”听得他小孙子烦了,又古啊今啊的一些话确实不懂,就揪着他胡子冲着他耳朵嚷嚷:“爷爷您这是胡说呢!”潘老大就一本正经地对着小孙子说:“怎么胡说呢,古时候那个叫岳飞的……”一径儿说下去。不知他孙子究竟听了多少在耳朵里,反正,人家如今已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儿子则在政府重要部门担任重要职务。潘老大在人面前那可是风光得了不得。

对于沙鼻子,潘老大这一套理论它自然更是不懂,也就很无所谓。让沙鼻子有所谓的,是潘老大的“武”。潘老大自小就喜欢武术,如今七十古来稀了,仍每天早早起来,伸胳膊踢腿,“嚯嚯嚯”地耍上一套拳术。那架势,虽然沙鼻子看不出好坏,至少觉得潘老大那精气神很逼人,也很让骆驼们精神为之一振。小的时候,潘老大不怕天高地远,到处拜师学艺。到了成年,生产队那会儿,因为劳动积极被评为村里“五好模范”。村里看重他,不让他这样的“五好模范”出外,他就请了山东的师父到他家,索性将那尿盆子也放屋里,几天不出门,偷偷地练习武艺。一直到现在,按他的话说,抬起一脚就可以给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个耳光,出手一秒就可以捣别人三拳。走起路来,那脚底下更是“蹭蹭蹭”地,速度都赶得上一只年轻骆驼了。他还时常弹三弦唱小曲儿自娱自乐。村里住着的时候,一有闲便组织几个留守老人拉曲唱调儿,搞得村里人成日里围着他转。最让沙鼻子感到兴奋的是,在山里的时候,只要一觉得无聊,潘老大就将锅台上那些碟儿碗儿什么的,叮叮当当地敲着当乐器使,伴着他嘴里那些又俗又好笑的小曲儿,就像荒山上开了一场音乐会。沙鼻子它们爱听,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偶尔也跟着嘶鸣两声。心里一欢实,身上的肉就蹭蹭地长,一身驼毛油亮亮的全可以当貂毛,来年定能卖个好价钱。到那时,潘老大指不定要高兴成怎样呢!辛苦了一辈子,从前想要看到的生活的亮影子,那么漫长的路,总也看不到;如今老了,反而在眼前亮亮地闪着光。人这一辈啊,不受苦怎么能得着乐呢!

4

是啊,要想乐就得先受苦。而那苦,真的是很苦的苦。虽则潘老大嘴上含糊骨子里不想提起,沙鼻子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尤其潘老大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冬天,若能下点雪还好,沙鼻子它们出外觅食,走到一处渴了,就近啃几口雪,接着往前走。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雪,潘老大就得在山上他那孔破窑里成天守着,保不准哪些骆驼哪天会返回驻地找水喝。这可是大西北的荒山啊,天寒地冻,窑的门窗又不严实,四处更无挡风物,寒风疯了似的呼呼往里灌,直灌到人的肉里骨缝里,冻得人全身冰凉,神经都木了。那滋味,真不是常人能受的。夏天,仍是水的问题。有时候,沙鼻子它们出外找沙柴吃,几天不回驻地,潘老大就担心,就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病了?还是不小心摔下山坡摔断腿了?还是走丢了?还是……这一想,就免不了要骑上那辆咔嚓咔嚓作响的破自行车到处去找。找得精疲力竭,到十几公里之外终于找到了,天也黑了,只好就地和沙鼻子它们一起过夜。老天爷倒是好心,下起大雨,让沙鼻子它们能畅饮一顿。唯苦了潘老大,荒郊野岭的,又没地方躲雨,只能挤在骆驼堆里,全身淋得透湿。更糟糕的是,次日天晴,要赶骆驼们回驻地,沙鼻子它们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回走,他就得相跟着绝不能走快。骆驼渴了,伸嘴在随便哪个水洼里喝点水。他渴了,也可以随便在哪个水洼里喝点水,可那洼里的水,泥了、虫了的,潘老大捧起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不喝又不行,人的命要緊。总归,以为骆驼是所有牲畜里最好饲养的动物,不用喂料,不用给它们搭棚,不用整天相跟着,可天上哪能掉馅饼,其间的苦,未曾经历的人纵难猜测到。

对于这些苦,潘老大自己知道,但他不说。沙鼻子也知道,它也不说。因着谁都不说的缘故,潘老大和沙鼻子之间很是惺惺相惜。下地干活的时候,无论多少活,轻了重了,沙鼻子都一声不吭地埋头干完。到了山里,它也是循规蹈矩,跟着头驼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像毛峰子它们,总自个儿脱离驼群单独行动,害得潘老大满山沟里嘶扯着嗓子喊。潘老大呢,也几乎拿沙鼻子当了亲人,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就念叨,想着这么长时间没见我的羔娃子了,不知道怎样了,我得去看看。就仍是不怕辛苦地到处山沟沟里找。找到了,见到了,稀罕得不得了,在沙鼻子身上手摸摸这儿,脸贴贴那儿,再轻轻捣上一拳,嘴里嘀咕一句“你这家伙到哪儿去了”,脸上的表情就显得特别踏实。倘若哪一天,潘老大感到寂寞,心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独自在山坡上枯坐着,沙鼻子若没外出,定也在近处陪伴着他。那个时候,潘老大看着远处的山不说话,沙鼻子看着远处的山不吭声。潘老大的眼睛,深得很,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沙鼻子呢,天生一双长睫毛双眼皮绒球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远方,像一个看透世事的智者,“神情平静得几乎有些轻蔑”(某篇小说里的一句)。在潘老大和沙鼻子的眼前,西北的山的远处仍是山,滩的远处也仍是滩;萧瑟的风在旷野间呼呼地刮,地上的荒草也随着风呼呼地响。此外,就再无别的什么了。倘要作一个比喻,这眼前的西北的山或是滩,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罐,看起来空得仿佛没有边际,却能感觉到里面胀鼓鼓的。那些胀鼓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潘老大和沙鼻子心里都能感觉得到,但就是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不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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