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底“花钱就得奖”的青少年儿童比赛

陈奕凯 唐鲁利

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ICAA国际少儿书法大赛……花几百元或者数千元，就能参加这些针对青少年儿童举办的才艺比赛，甚至可以在境外参加总决赛。多年来，这类比赛层出不穷。记者调查发现，多个冠以“中国”、“国际”等头衔的青少年儿童才艺大赛，其主办方均为民政部曝光的“离岸社团”“山寨社团”“涉嫌非法社会组织”。

这类比赛有着相似的组织模式，并已形成一条借举办青少年比赛敛财的产业链——先由地方培训机构承办分赛区比赛，优胜者再报名由大赛组委会举办的总决赛，赛程结合游览观光行程，单人收费至少数千元。多名受访者称，在分赛区、总决赛的比赛中，只要花钱就能得奖。此外，报名费由大赛组委会拿“大头”，地方培训机构根据向大赛组委会推荐的参赛人数，可获得报名费的返点。

有教育专家表示，受“择校热”风气影响，家长普遍存在焦虑心态，希望孩子多拿比赛证书加重择校的砝码，这让“山寨比赛”有了可乘之机。

青少年大赛主办方为“非法社会组织”

2018年3月9日，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启动2018年暑期活动，总决赛将在北京、上海、厦门、泰国和英国等地举办多场。

同一天，民政部社会组织管理局公布第四批未在民政部门登记的涉嫌非法社会组织名单，涉及32家。其中包括“中国公益事业联合会”、“中国爱心工程委员会”。

这两家涉嫌非法社会组织正是中國国际青少年艺术节所宣称的主办单位。其宣称的另一家主办单位“中国艺术教育家协会”，也在2016年7月民政部曝光的第九批“离岸社团”“山寨社团”名单中出现。

云南昆明的一位女士说，2017年夏天，她女儿参加了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在北京举行的总决赛。“女儿胆子小，给她报名比赛就想让她胆大一些。”参赛后，该女士感觉比赛有些坑人，“来回路费我们自己出，住宿条件也很差，最后没办法只能花钱在外面住。”

除了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多个冠以“中国”、“国际”等头衔，针对青少年儿童举办的才艺比赛，其主办方均为民政部曝光的“离岸社团”“山寨社团”“涉嫌非法社会组织”。

“几个主办方都是国家级的。”2018年3月2日，号称已举办十五届的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组委会一名张姓主任称。他给记者发来4个“国字号”的主办单位：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素质教育研究所学校教育研究中心、中国青少年儿童文化艺术教育发展中心、中国青少年音乐舞蹈素质教育委员会、中国民族文化书画院。

张主任还说，比赛证书也由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素质教育研究所学校教育研究中心颁发，具有权威性。

2018年3月3日，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素质教育研究所对外联络部主任汪俊答复记者称，“学校教育研究中心系我所下属机构，其负责人的调查回复强调，当前并未举办任何全国性的比赛。”

此外，在网上查询中国青少年儿童文化艺术教育发展中心、中国青少年音乐舞蹈素质教育委员会、中国民族文化书画院，没有找到名称相符的官网或资讯。在中国社会组织网上，也未找到相符的登记信息。

ICAA国际少儿书法大赛的主办方——国际少儿美术协会，也出现在2016年7月民政部公布的“山寨社团”名单中。

国际青少年艺术大赛的主办方国际音乐教育家协会，在中国社会组织网上同样找不到登记信息。

2018年3月2日，民政部官网发布的一篇“民政部社会组织管理局负责人就整治非法社会组织相关问题答记者问”中，相关负责人表示，非法社会组织是社会的“毒瘤”。其通过精心包装、蹭“热点”，打着“中国”“中华”“世界”等名号，组织开展各种竞赛活动，大肆敛财。

“代理”承办选拔赛，晋级方式随意定

记者调查发现，这类由“离岸社团”“山寨社团”“涉嫌非法社会组织”主办的青少年才艺比赛，有着相似的组织模式。大多先由地方培训机构承办分赛区比赛或选拔赛，每年在暑期之前举行两场，优胜者才有资格报名由大赛组委会举办的总决赛。

以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为例，其比赛项目包括声乐、器乐、舞蹈、朗诵、曲艺、戏剧、主持人、模特、武术、书法、美术、摄影等。“有艺术特长的3-25岁的青少年儿童均可在自己所在省市报名参加分赛区的初选复选。”其参加方法写道。

分赛区的组织方并非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组委会，而是当地的文化机构。该艺术节官网上的一份赛区名单显示，全国共有21个分赛区，分赛区的承办者均为当地的教育咨询或文化传播公司。

在网上，能搜到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组委会“招代理”的帖子，成为“代理”就能组织分赛区的初赛和复赛。

某演艺资源交易网站一则发布于2018年2月27日的招商广告称，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将于2018年8月在北京、香港、泰国等地举办多场才艺大赛，现公开招募分赛区承办。

“全国各个城市、地区有艺术培训学校资源和有大赛举办经验的人士，全国各类文化公司、文化机构负责人，如有意承办分赛区或推荐优秀选手参加比赛，看到这段文字请联系我。相关合作细则电话QQ联系时会详细商谈。”招商广告末尾留有张主任的手机号、QQ号。

地方培训机构承办分赛区如何操作，张主任说，“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能给别人介绍你们是（培训）学校，不然别人就不会参加了”，培训机构要用某某地区分赛区组委会的名义组织比赛。

“公司已经承办了十五届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有着丰富的举办大赛经验。”2018年3月4日，广州品臻诚文化活动策划有限公司负责人舒老师告诉记者，她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广东省分赛区组委会主任。舒老师称，他们公司负责组织举办分赛区比赛，主办方只是在证书上盖章。广东赛区的多个主办方，与此前记者查证的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主办方重合。

“先在广东省参加选拔赛，获得银奖及以上名次，就有资格参加国外大赛。”舒老师说，获奖晋级并不困难，甚至还有特殊操作。“如果没有才艺，可以选择配乐诗歌朗诵，专门练一两个月，吐字清楚，选好配乐，可以把瑕疵掩盖过去。”舒老师说，个别情况可以特殊操作，只要多花一点钱就能晋级。

张主任也说，分赛区比赛一般情况下都会是银奖，如果担心孩子无法获奖，可以与报名时的老师“沟通一下”。

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组委会相关负责人曲老师也说，比赛的晋级方式由承办的地方艺术培训机构随意决定，如果人数多，可以定一、二等奖才能晋级，把晋级比例控制在70%左右，要是刚开始报名人数少，可以做成所有人都获奖，都能晋级总决赛。“但跟家长必须说比赛有严格的选拔程序，家长才会相信比赛的含金量，比如要达到多少分数才能晋级，但打分还不是自己定？”

分赛区的承办者与当地的艺术教育培训机构也存在合作。舒老师说，他们公司本身不从事教育培训，但在广州、佛山等地有多个合作的艺术培训机构，如果选手有培训需求，她可以从中对接。

花钱报名总决赛都能获奖

分赛区的优胜者想要参加总决赛，还需要交纳数千元的报名费。从多个青少年才艺大赛总决赛的行程来看，总决赛的时间安排在寒假和暑假，总决赛也并非只有一场，而是根据不同的城市设有多场。

除了国内的北京、上海等城市，总决赛举办地还会选择境外一些城市，赛程结合游览观光行程，收费至少数千元。

“出国的话，根据去的国家不同价格也不同。去新加坡比赛选手6980元/人，家长陪同是6580元/人。”广州品臻诚文化活动策划有限公司负责人舒老师说，出国比赛的奖项分为特金奖、金奖、银奖、铜奖、优秀奖，参赛选手最差也能获得优秀奖。

张主任也说，“来参加总决赛的，人人都有奖。”

为何总决赛要在不同的城市举办，张主任说，选手晋级后可以自由选择不同城市的总决赛。今年暑假，第十五届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安排了北京、上海、曼谷、“新马”（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莫斯科、香港共6场总决赛。不同城市的总决赛之间，除了游玩行程和收费不同，比赛内容和获奖证书都一样。

张主任发给记者的一份行程和收费资料显示，今年暑期举行的艺术节上海全国总决赛共4天3晚的行程，参赛选手的收费3380元/人，陪同人员收费2980元/人，均不含往返上海的路费。如果是一家三口前往参加上海总决赛，3人的费用为9340元（不含路费）。

所谓“4天3夜”的行程也只有两天有活动安排。第1天和第4天，全天为接站和送站。第2天和第3天分别是全天比赛活动和游览迪士尼乐园。

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上海总决赛的行程和收费也差不多。行程同样为4天3晚，参赛选手报名费为3480元/人，陪同人员费用为2780元/人，均不含往返上海的路费。

培训机构推荐参赛选手可获返点

从分赛区到总决赛的报名费，最终被大赛组委会和分赛区的承办方等瓜分。其中，分赛区的报名费归承办方，总决赛的报名费由组委会拿“大头”，承办方推荐选手参加总决赛可按比例拿返点。

张主任揭秘了承办方如何通过组织比赛赚钱，“等我们达成合作后，你就以第十五届中国国际青少年儿童艺术节（分赛区选拔赛）的名义组织比赛。请当地新闻媒体给你宣传报道，扩大影响力。”

初赛的报名费不多收，每个人120元，其中50元返给组织报名的老师。“这就是海选，收很少的钱，把量做起来。” 张主任说，一般分赛区初赛能有1000人报名，广东一个分赛区的初赛甚至有5000人报名。

“复赛就多收一点，可以收360元报名费。”张主任说，加上一些当地文化元素，哪怕弄几个名人故居参观一下，搞一个讲座，有内容才能提高收费。山东曲阜分赛区的复赛报名费是500元，它融入了国学元素，比赛之外还有参观孔庙、听国学讲座等行程。

重头戏是最后的总决赛。张主任给记者发来一段代理返点细则显示——总决赛每推荐一名选手返1000元，推荐15名选手每名返1100元，推荐30名选手每名返1200元，以此类推，最高每名返1600元。陪同人员30人以下每人返400元，30人（含30人）以上每人返500元。

以今年暑假的北京总决赛为例，选手报名费为2980元/人（不含往返车票），按最高返点计算，其中1600元进入了代理的口袋。陪同费用为1980元/人（不含往返车票），按最高返点计算，其中500元归代理所有。也就是说，代理从一名选手和一名陪同家长身上就能赚取2100元。

国际青少年艺术大赛组委会的吴老师告诉记者，他们去年在新加坡举办总决赛，费用每人6000元左右，不含往返机票。地方培训机构向大赛组委会推荐选手，同样能够得到返點，推荐一名选手返点500元，加一名陪同家长再多300元，如果推荐人数多，还可以增加返点金额。

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组委会相关负责人曲老师表示，省赛由地方艺术培训机构承办，并向总决赛输送参赛选手，这是一门双方都能赚钱的好生意。省赛报名费380元起，沿海富裕省份可以收580元，且分赛区每输送一名选手参加总决赛，可以至少得到1000元的返点。

“返点”只限于分赛区向总决赛输送选手才能获得，在实际操作中，也有大赛组委会对外宣称可直接报名总决赛，从而避免将报名费分给地方培训机构。

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组委会负责报名的郭老师说，参赛选手一般需要通过地区初赛、复赛，获奖晋级才能参加总决赛。但通过她的关系，只要发送选手的才艺视频小样，就可以直接进入决赛，省去初赛复赛的费用。

民政部门打击“涉嫌非法社会组织”

尽管这类大赛从主办方身份到参赛流程都问题多多，仍有一些家长对此类大赛趋之若鹜。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认为，山寨社团、山寨比赛长期存在，且受到部分家长的热捧，一方面与教育主管部门的监管不严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家长对孩子教育的焦虑心态。

熊丙奇说，受目前社会上的“择校热”风气影响，家长普遍希望孩子多拿比赛证书加重择校的砝码，这让山寨比赛有了可乘之机。虽然现在很多学校不看证书，但是家长的心态是“有证书比没有好”。一些家长让孩子学习才艺，就是为了得到证书。

有的家长甚至是“知假买假”。民政部社会组织管理局负责人表示，有的学生家长明知道非法社会组织开展的各种竞赛活动没有实际效果，但为了给孩子增加入学优先录取的竞争力，仍愿意花重金买各种证书奖状。这种现象在当今社会中为数不少，也为非法社会组织提供了生存的空间。

这类证书是否对孩子升学有用，才艺大赛组委会人员也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现在孩子有各种各样的证书，只要奖杯证书比较多的，对升学会有好处。”中国国际青少年艺术节组委会郭老师说，但她也不能保证这些证书对升学有帮助。

北京一家“小升初”咨询机构的工作人员说，才艺比赛的获奖证书对“小升初”作用不大，民办中学报名都不要求出示获奖证书，如果报考某些中学的艺术特长班，学校会组织现场才艺展示，以测试结果为录取依据。如果比赛本身就是山寨的，对升学而言没有价值。

熊丙奇说，这需要整个社会评价体系的转变，才能改变家长的这种功利心态。

对于举办青少年才艺大赛背后的“涉嫌非法社会组织”等，民政部门等也将展开打击。今年3月，民政部社会组织管理局负责人表示，公开曝光涉嫌非法社会组织名单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击。取缔非法社会组织有严格的法律规定，民政部门必须掌握足够的线索和证据，严格依法办事。目前民政部对这些组织所掌握的事实和证据还很有限，不足以达到“取缔”的标准，需要发动全社会的力量共同参与，也便于社会上的知情人、受害者投诉举报。在社会各界提供“非法社会组织”的活动线索和证据后，民政部门的查处取缔工作会迅速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