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秦腔
2018-09-03李志明
李志明
大洋彼岸的那一嗓子秦腔,吼得那歌者泪流满面,吼得那听者九曲回肠……
我生长在关中道的渭河之畔,这里是秦腔的发祥地。家乡的男女老少闲来都爱吼一嗓子,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就尽在这一吼之中了。可惜我从小五音不垒,向来都是只敢听不敢开口。没想到的是,在大洋彼岸,我竟不经意间成了吼秦腔的明星。
说来也是偶然,我到美国加州大学留学的第一个中秋节,几十名中国留学生欢聚一堂共度佳节,主持人要求每人表演一个节目。轮到我时,我朗诵了一首唐诗,企图蒙混过关。大伙自然不答应,说我耍滑头,非要我表演一个有技术含量的节目不可。为难之际,我灵机一动,心想那就来段秦腔吧,反正在座的没有陕西人,好不好他们也听不出来。于是,我清清嗓子,使劲吼了《瓦岗寨》中的一段:“单某人迈步来到杀人场,叫声世民小儿你听好了……”
没想到才吼了两句,就赢得了满堂彩。我暗叫惭愧,心想要叫老家的二叔听见,定会踢着屁股骂娘:“你个小崽娃子,竟敢如此糟蹋祖宗留下的好东西!”
谁知春节前夕,加州华人商会的会长找到我,郑重邀请我参加当地的华人新春晚会。会长说,陕籍老华侨们听说留学生中有位吼秦腔的高手,都激动万分,期盼我届时光临。
我一听,连忙摆手拒绝。为啥?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我这两下子,忽悠外行还行,要让那些陕籍老华侨听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可会长极力恳请,无奈之下,我只好接下大红请柬。
晚会这天,主持人将我隆重介绍给来宾。在大家的期待中,我再次放胆吼起了《瓦岗寨》。没想到的是,我还没吼完,有几位老华侨已是泪流满面。待我走下台来,一位老华侨上前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乡音啊,乡音,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乡音!”
这以后,我便经常被邀请去参加各种演出,吼秦腔俨然成了保留节目。
这天,我正要去上课,一位叫杰克的美国同学找到我,说他爷爷快不行了,杰克的父亲希望我能去看看老人。我一听,顿时糊涂了,心说:我又不是大夫,去了能干吗?
我带着满腹狐疑来到医院,而杰克父亲早已带领家人,站在医院门口迎候我了。这时,杰克爷爷已处于弥留之际,呼吸十分微弱。我更疑惑了,不知他们叫我来,有何意图。
这时,杰克父亲才道出了个中原委。
原来,杰克爷爷是中国人,祖籍陕西关中道。六十多年前,他独自飘洋过海来到美国,娶了一名美国女子为妻,此后便再没有回过家乡,老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经常自己吼两句秦腔以慰思乡之情。两天前,老人突然中风昏迷,不能言语,大夫用尽了所有医学手段,就是不能使老人清醒过来。这时,杰克父亲就想起听儿子说过,新来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位吼秦腔的高手,于是想,也许秦腔能唤醒老人的意识……
“这……能行吗?”我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诞。杰克父亲叹口气,说:“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只能试试看。”
于是,我清清嗓子,便吼了起来,连着吼了几段,老人都没有反应。我只好抱歉地说:“对不起,恐怕……”可杰克父亲依然不愿放弃,恳求道:“你再试试,你再试试!”
我只好继续吼,把会的都吼完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便把《太白醉酒》重新吼了一遍:“昨夜梦回关中道,花红柳绿草色新……”
这时,奇迹竟然发生了。老人先是眼角慢慢沁出两滴清汨,接着嘴唇也微微翕动起来。杰克父亲连忙将耳朵伏在老人嘴边,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末了,老人脸上漾起一丝微笑,而杰克父亲则流下了眼泪。
看到这一幕,我也不禁热泪盈眶。我明白,就是“昨夜梦回关中道,花红柳绿草色新”这一句,将意识残存的老人引导回了关中道家乡,圆了他魂归故里的心愿。
不久,老人带着微笑离去了,病房里一片哀泣。杰克父亲抑制住悲伤,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是你用秦腔唤醒了家父的意识,对家事做了最后安排。但最感谢的是,你让家父带着微笑,没有遗憾地离去!”
这时,杰克掏出一沓美元要给我,看样子,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酬劳。杰克父亲忙呵斥道:“荒唐!”然后,带领全家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我叩头致谢。
我的心灵再次被震撼了,内心里也向秦腔叩头致敬……
我在加州留学八年,凭着一副破锣嗓子,竟也成了一个“业余”明星。出了名的我还多次赴加拿大、巴西等地演出。我不但吼秦腔,更向外国朋友介绍秦腔,令许多外国朋友对秦腔这一古老的剧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知道了在中国有一个地方叫关中道,有一条河叫渭河,那里是世界上一种古老的剧种的诞生地……
可是回国后,我却得知,眼下的年轻人热衷于外来音乐,对秦腔完全不屑一顾,秦腔竟沦落到了没人看、没人听的凄凉境地,就连专业的秦腔剧团都难以生存了。我心里一阵悲凉,但同时又想,在自己的家乡,秦腔还不至于这么没落吧?
这天,我在老家的院中设宴,招待前来的乡亲们。酒酣耳热之际,儿时的伙伴大柱说:“小明,你在美国留学八年,一定学到不少新鲜东西,表演一个让大伙开开眼界。”
我也不推辞,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情不自禁地吼道:“单某人迈步来到杀人场……”
我才吼了半句,便看到乡亲们的脸色陡然变了,全都愣愣地盯着我,目光里有的是不解,有的是惊异,二叔则是恼怒。
我生生将下半旬咽下,问道:“你们……咋啦?”二叔“哼”了一声:“你个崽娃子,翅膀再硬,也不该嘲笑祖宗啊!”父亲也埋怨:“乡亲们要看新鲜东西,你咋用秦腔戏弄大伙嘛?”
我惊愕了。
这时,大柱连忙打圆场,说:“幽默!幽默!小明这是在跟咱玩幽默呢。小明,快表演个新鲜玩意!”
我生气地说:“我不是在玩幽默,我是认真的。秦腔是祖宗留给我们的好东西,不能丢弃!外国人都把秦腔看作是中华瑰宝,我们自己却把它当糟粕丢弃,你们对得起祖宗吗?”
乡亲们听了面面相觑,但尴尬很快就过去了,小院又恢复了原来的欢乐。乡亲们轮番向我打听国外的一切,可我却如骨鲠在喉憋得难受,便找了个借口躲进小屋,用被子蒙住头,热辣辣地吼:“叫声世民小儿你听好了……”
吼毕,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