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河
2018-09-01臧协爱
臧协爱
寬河不是河,宽河是个人名。
宽河的大姐叫大猫,二姐叫二猫,哥哥叫大狗,宽河最小,应该叫二狗的,但宽河生下来的时候猫啊狗啊就有些俗气了,比如邻家的孩子,大闺女叫妮巴,二闺女就叫胭脂了。他爹瞅着家门前宽宽的河说:就叫“宽河”吧。名字就这么定了,他娘自是没有异议。他娘又聋又哑,疯疯癫癫,糊糊涂涂,大概至今连自己几个孩子都不弄不清,更弄不清这些孩子叫啥。只是生孩子和生猫啊狗啊的一样快当,三年一个两年一个,他爹老宋和他娘说起孩子的时候,就指指地上的猫啊狗啊,再指指自己的孩子,以作分辨。
老宋因老辈就贫穷,腿脚又有点跛,所以年近四十才娶了邻村的聋哑女为妻,只聋哑也还好,可后来发现神志也不大清醒。娶也娶了,无奈,就盼着生了孩子都随好就行,可偏就天不随人愿,怕啥来啥。孩子们小的时候不明显,大些的时候,老宋发现大猫真真的随了他娘,即聋又哑,二猫稍好些,是半聋半哑,大狗虽然不聋不哑,但一副蜡黄脸,身子单薄的如同霜打的豆芽菜,一副残风败柳的模样,唯独宽河正常,脸如河宽,体如牛健。老宋只有望着自己的幺儿子,满是皱褶的心才舒展那么一下,但最多的时候是替他担忧、替他悲哀。老宋知道自己老了,不定哪天撂挑子,这家里呜哩哇啦一群,担子不是一般的重,以后只能落在这可怜的孩子身上,不想则罢,想想便唉声叹气,老泪纵横。
老宋没有大本事,除了庄稼人的推拉抬扛,空闲便做货郎,推着小车走村串巷,贴补家用。宽河十二岁的时候,他爹老宋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里滚下了悬崖,劳碌一生的命定格在了悬崖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从此脱离苦海。
小小的宽河自然顶起了这个悲凄凄的家,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大猫的命运和娘一样,二十刚到就嫁给了东村一个年近四十的光棍,二猫也草草的嫁进了附近村里,唯独大哥大狗没法安排,宽河就和这疯娘病哥过起了艰难的日子。
宽河拾起了他爹老宋的小推车,农闲时走村串巷做点小买卖,日子虽说艰难,倒也勉强过得去。一年又一年,宽河推着小推车走村串巷,推着推着,也就把自己推大了。
邻家的胭脂十六,宽河正好十八。十八正是想入非非的年龄。很多时候宽河瞅一眼水灵灵的胭脂心就动,那痒痒的滋味便一直挠着宽河的心。还好,货郎手里有货,花头绳啊,小发卡啊,这些大闺女小媳妇喜欢的物件宽河都有。隔三差五,宽河就隔着墙,胭脂胭脂地叫,叫来了,就塞给她花头绳啊小发卡什么的。胭脂起初拒绝,宽河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后来胭脂经不住诱惑,收了,宽河眉飞色舞,心花怒放。有那么一次,宽河给胭脂发卡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胭脂凝脂般的皮肤,胭脂居然没有反感,宽河的心啊,突突突突跳了好半天,跳得心里好舒坦。后来,他大了大胆,握住了胭脂的手,胭脂居然没有反抗,就任他那么握着,那软软的、润润的手,酥了宽河十八岁的骨头。宽河走村串巷的劲头更足了,吆喝声也更响,收获自然更可观。宽河的心里天宽地阔,搭在肩上的袢也撤了,推起车来,健步如飞。偶尔哼唱着记不全词的小曲,一路哼啊哈啊,乐悠悠合不拢嘴。
有次宽河去进货,发现新出了仿真毛绒玩具,小猫小狗的都有,非常可爱,宽河知道胭脂属兔,就挑了只小兔子揣在了怀里。吃了晚饭,宽河从墙上露出半个脸,轻轻地叫了声胭脂,胭脂就出现了,他亮了亮手里的东西,胭脂好奇地跟了出来,跟着宽河顺着河边走,胭脂问,宽河哥,你手里是什么,宽河不回答,只管走。宽河急急地走,胭脂急急地跟。走到河拐弯处的那棵大柳树下,宽河突然回头,把毛茸茸的小白兔亮了出来,胭脂那个喜欢啊,把小白兔脸上贴贴,怀里抱抱,宽河看着胭脂欢喜的样子,也跟着乐,两手搓来搓去没处放,便一把拉过胭脂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胭脂懵了,扭捏了会儿,挣脱出宽河的怀抱,急急地逃了,望着胭脂远去的背影,宽河呆了,那股失落把自己淹没在彻头彻尾的黑暗里。
宽河在河边坐了整整一个晚上,他理不透自己纷乱的思绪,从希望跌落到失望,把他跌蒙了。那凉凉的露水打湿了他全身,天放亮才恹恹地回到家里。回到家,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白天瞅着饭碗发呆,夜晚躺在土炕上,瞅着黝黑的屋顶发呆,这份煎熬,没人知晓。就是胭脂,也不一定料得到。十天半月,整个人瘦了一圈。
后来胭脂躲着宽河,任凭他怎么叫也没了回应。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宽河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他想趁胭脂的爹娘出去乘凉的空档,见一见胭脂,他感觉自己想胭脂想得快疯了。宽河选了一个刚进到的毛绒玩具,觉得胭脂肯定喜欢,他想到她家直接送给她。宽河悄悄地推开了栅栏门,狗太熟了,一声都不哼哼。屋里传出异样的哼叫声,宽河纳闷,便一步跨进去,急急地拉亮了灯。灯下,两具赤裸裸的胴体交织在一起。宽河怔住了,傻了一样,大叫一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胭脂出嫁了,那个村子就在南河的下游。胭脂出嫁那天,接嫁的队伍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惊得宽河使劲地捂着耳朵,远远地躲着。宽河呆呆地看着接嫁的队伍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在他的瞳孔里彻底消失,宽哥的心啊,绞成了绳索,生疼。泪水从宽河宽宽的脸上不自觉地流下来,流得像瀑布那么急,又像南河那么长。
后来,宽河慢慢变了,啥事都懒得动弹,偶尔刮风下雨,或者生产队没活干,就窝在家里,什么也懒得干,就那么静静地蹲在墙角发呆。
偶尔推着货郎车出去,回来也是低头耷拉脑袋。是丢了货还是掉了钱,宽河自己也不知道。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无滋无味地过着。
但生产队有活,宽河还是知道去干的。
村里搞农田基本建设,满坡遍野红旗飘飘,大喇叭里高歌猛进,社员们大干快上热火朝天奔四化。社员们边刨地瓜边整地边听广播。宽河手里的大头心不在焉地、机械地刨着,好几墩地瓜不歪不斜地刨碎了,露出红的、白的瓤。等大家看到的时候,他的大头又不歪不斜刨在了紧挨着的传福的脚面上。五大三粗,身高一米八的传福刹时像倒了的铁塔,哐当倒在地上,抱着血流如柱的脚嗷嗷大叫。
大家把传福送到了五里外的五工地(部队医院)去治疗。开始一天一换药,后来三天一换,五天一换,每次换药,宽河都借了独轮车,很按时地推着传福去。有次碰上大雨,水湿路滑,小车没法推,宽河愣是背着比自己高大的传福步行去,那泥泞的路上小人背大人的情景,感动了好多人。
宽河比从前懒惰了,邋遢了,但那份厚道,没有改变。
胭脂嫁得远,很少回娘家,一年后的胭脂回娘家时,怀里抱了呀呀学语的女娃。宽河见了,抖着手,从兜里掏出红头绳,胭脂胭脂地叫着,一个劲地往孩子小手里塞,宽河那胡子邋遢的样子,吓得孩子哇哇地哭。宽河做错了事一样,悻悻地走开,远远地瞅一眼胭脂母子,眼角流出两滴浑浊的泪。
宽河不再出去走街串巷了。
宽河越来越呆,越来越无精打采,后来几乎什么也不干了。那骨瘦如柴的样子,似乎什么也干不动了。只是有空就望着河边那棵大柳树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邻居们看不下去,就接济他娘俩口饭吃。不为宽河,也为他娘。
宽河无所事事,整日守着他娘。晴天丽日的时候,宽河就把他娘搬出来晒晒太阳。后来娘的牙没了,嘴瘪了,硬点的饭咬不动了,宽河就嚼,嚼细了,给娘抿到嘴里,惹得门楼檩条上,一窝待哺的乳燕儿抻着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有道是悲燕不进愁门,可宽河家的大门楼子里,年年燕儿旧巢换新巢。宽河娘耳聋嘴哑,眼却还好,便时常昂头盯着燕窝里叽叽喳喳的燕儿,看燕妈妈给他们喂食,宽河娘嘴里呜哩哇啦不停,没有人读得懂她和燕儿的对话,那因没牙而深陷的嘴唇,随着她含混的发音而翕合。
村里领导照顧这个家,让大狗去了农场打杂,挣口饭吃。
后来,宽河更呆了。喂饱了娘就东游西逛,人早已不再清爽,更加邋邋遢遢,但碰上左邻右舍盖屋打墙,宽河总是怯怯地问:我也帮忙干点吧?于是,能搬砖就搬砖,能抬石头就抬石头,一干就是好几天。即使干不好,也天天去帮忙。
空闲里,老娘们小媳妇的爱跟他开玩笑:宽河,这么能干,要媳妇不?要!要了干什么?要了搂着。那你挣不来饭吃,不把人家饿跑了?先给媳妇和俺娘吃,俺不吃。那你给人家什么做彩礼?俺还有条好棉裤,给她。那你穿什么,你光腚?宽河痴痴地傻笑。要不这样吧,把棉裤剪了,你穿裤腿,给你媳妇棉裤衩?宽河傻傻地笑着,急忙说中,中,中。风在宽河面前打个旋走了,留下一声长长的叹。
胭脂又回娘家的时候,是个夏天。胭脂的怀里抱着小娃,手里牵着大娃。大的已经三岁了,小的刚学挪步。
一样在南河滋润下长大的胭脂,对南河有着深深的眷恋,每次回家,都爱在南河逗留、玩耍、洗洗刷刷,那河边悠长的垂柳释怀着她远嫁地乡悠长的怀恋。
大丫执意学着洗衣服,那小手撩着水,搓着衣服,蛮有她妈胭脂的神情。二丫刚蹒跚挪步,呀呀学语。胭脂牵了二丫的手,娘俩光着脚,在河岸上的细沙里来来回回地走,流下一大一小、一行又一行清晰的脚印。笑声和着潺潺的水声在河岸上浸润、弥漫,多情的柳枝轻抚着胭脂飘逸的秀发,二丫咯咯笑着,胭脂咯咯笑着。躲在河边草丛里的宽河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嘿嘿地笑着,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六月天,说变就变。
风大了些,西面有黑黄的云向这里移动,雷声渐近。胭脂抬头看看天,感觉雨还很远,似乎和自己不相干,继续和孩子开开心心地玩。
一阵急狂风吹来,刮跑了晾在河岸边、青草棵上的衣服,胭脂撒开手里的二丫就去追。二丫摔倒,哇哇地哭,大丫听到哭声,急忙起身,脚下一滑,人跌进了水里。河水夹杂着断枝残草,泛着白沫,翻着跟头,从河西头扑来,没等胭脂回过神,大丫就被一个浪头卷进了河心。
草丛里一个黑影闪电一样冲了出来,大叫着胭脂的名字,声音焦急而嘶哑,黑影呼喊着:胭脂你别怕,胭脂你别怕,胭脂我来了……一头扎进了咆哮的南河里。
那黑影是宽河。那声音和着黑云,和着风和浪在南河上空撕咬,扭打……
宽河在河心托起了大妮,像英雄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依然不停地呼喊着胭脂的名字,更像士兵向将军邀功。胭脂……胭脂……那呼喊,急促而激动,一声又一声,在南河上空盘旋、回荡。
村民们陆续赶来,搭起了人墙,把大妮接了过来。宽河依旧痴痴地、不停地喊着:胭脂……,胭脂……,突然又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宽河一个趔趄,被河水卷了进去,不见了人影。
胭脂最后看到他的时候,是在第二天,在河下面好几十米远的地方,那时,雨停了,河面恢复了平静,河床一片狼藉。村民们在下游的桥眼里找到了宽河。
南河的水旺盛,年年流着,流过胭脂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