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2018-09-01丙方
丙方
1
刘细女撑着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看了两边的砖房一眼,叹了口气,摸索着爬上几块石板垫起来的台阶,走进自己的矮坯房。窄窄的阳光从窗格子斜下来,让阴暗的矮房亮敞不少。矮房的中间挂着一块蓝布帘子,帘子的里头算是卧室,刚刚摆下一张床。床尾塞着一只大红马桶,床头是一只雕花大柜。帘子外面就算是厨房了,一张小方桌,两张旧椅子,还有一只老式厨柜。这屋里的东西除了电饭锅,都是老房子腾出的旧物。刘细女倒是欢喜这些旧物,看到它们,总能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来。经常地,一个人摸着某个旧物,就能出神个半天。
这会儿,刘细女却没有理会这些旧物,只是倚着它们缓缓走到雕花大柜跟前。她把身子支在柜子上,然后腾出右手打开柜子的左上门,吃力地摸索着什么。终于,她扯出一条红色条纹的床单。这是她跟老伴到南京的第二个年头买的,当时不知道有多鲜亮。刘细女细细打量起这块床单,沿着布边,摸索着,有些不舍似的。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抬起手抓着床单布使劲一扯,“滋啦”一声,床单布就碎了,无数粉尘就飞了起来,沿着架在屋里头的那条阳光,慢慢攀爬,散开……刘细女抬头看了看,有些不甘,又扯住撕下的布条一拉,很快,又断了,溅起一团粉尘。刘细女叹了叹气,哆嗦着站了起来,把碎了的床单塞回柜子,又开始翻找。先是一件对襟布衫,她用手丈量着,摇了摇头,又塞了回去。又是一件灯芯绒外套,还是塞了回去。如此反复,终于看到一件长袍,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长袍从箱底拽了出来。长袍是藏青色的,叠得非常齐整,她小心地展开,铺在床上,试图去压平袍子上的皱褶。这些皱褶把袍子分割成的几块方格子,她细细地抚着,却怎么也抚不平。抚着抚着,刘细女就开始恍惚了,仿佛看到穿着长袍的老伴站在跟前,还是年轻时那般模样,高高的,直直的,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老伴对她微微笑着,好像还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死老头,总这样不见老!”她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揉了揉眼睛。
“唉,你也不穿了,是不?当年,要不是我要把这件袍子留下,老大媳妇早拿它改了孙子的衣裳喽!”她比划着,往房梁看了看,准备起身去取剪子。想了一会儿,还是像刚才一样,抓着长袍轻轻扯了扯,“滋啦”一声,长袍像刚才的床单一样,碎了,沿着褶子,碎得很是齐整。
“不中用,都不中用了哦!”她摸了摸眼睛,不知道是迎风泪还是什么缘故,眼角又湿了。
2
有七八个年头了吧?那会儿,老大在老宅的地基上起了三间宽敞的小洋楼。老二不甘示弱,紧跟着也在隔壁的自留地上盖了两间精致的砖瓦房。两幢小楼的拔起,在村里有些扎眼,左邻右舍无不说她福气好。只是,夹在两座新楼中间的矮坯房,就显得格外寒碜了。“大约是养牲口吧?”刚开始,她这样寻思着。可不久,老大就找她说话了:“娘啊,我们兄弟商量了,您一把年纪,还总替我们烧饭带孩子什么的,太受累了。这不,我们给您单独盖了一间,夹在我们弟兄中间,有个照应,您也乐个清静,是不?”她只记得当时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片嘴唇直哆嗦。
新矮房里的光阴,并没有比旧房子的光阴快一些。多数时候,她还是欢喜坐在对门的条石上,那里左边能看到老大家的大门,右边能看到老二家的大门。儿子媳妇都出去干活时,她也会走近他们的大门,摸摸那一碰就会哐当响的卷帘门。说实话,她总觉得这薄薄的铁皮不牢靠,哪有厚厚的大木门结实啊。推搡几下,确定旁人进不去了,她又往门旁大窗子的茶色玻璃里头使劲张望几下,才缓缓地走开。这个时候,如果有旁人看到,她就有些不自在,总要解释一句:得瞅瞅这门关好没有。旁人听了,总得说:大娘,这铁皮做的门您就放心好了,小偷进不去。再往后,旁人见得多了,就说:大娘,又来检查您儿子家的門啦?
那会儿,孩子们一放学,都直接蹦到她屋里来,奶奶长奶奶短的。她就开始忙活了,又是煮鸡蛋,又是热牛奶,小孙子平平还总赖在矮房不肯回去。“唉,现在连平平都长大了”,她叹着气。平平是她一手抱大的,不过,哪个不是她一手抱大的?想到孩子,她皱皱的脸上就会牵扯出一些笑意来。只是孩子们现在也很少进她的屋子了,就是平平也不大愿意到她屋里来,说里头太黑,还有一股子味道。大孙子大孙女们每次回来,总把牛奶饼干什么的往门口一摞:“奶奶,我们来看您了!”就停在门外了。她欢喜看到孙辈们给她买的东西。若是吃的,每一件都得拿到门口细细地吃,还总挑着邻里们收工的时间,遇着一个人,便说:喏,这是我大孙子给买的,营养好着呢。大孙女还会给她买衣服,特别是去年买的那件羽绒衣,又轻又暖和,只是拉链她用不习惯,总得挪到门口,请旁人帮忙拉一下,旁人都得边拉边问一句:孙女买的吧?她就寻着话匣子说开了:“这叫羽绒衣,可贵呢!”旁人听得多了,不问了,她就自己嘟哝上半天。好在邻里们都实在,每次听她叨孙辈们时,也总会附和说:您的福气好啊!她就觉得自个儿福气真的很好了。
3
老伴去了之后,刘细女就经常翻出那件旗袍,时不时地晒一晒,摸一摸。还有那张照片,也总得反复瞧了再瞧。瞧着瞧着,她就回到十九岁。那是一个冬天,春节过了没几天,贴在木门上的对联还红红的,没丁点褪色。他穿着一身长袍经过她村子,特别单薄的样子。他问母亲要了口饭,又要了张床。住了大概四五天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递给她母亲,请求让刘细女跟他走。母亲原是不同意的,但她却相中了他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相中了他拿出小本子写字的模样。
第二天,她就跟他走了。这一走,就走到了南京。他把她安置在一个朋友家,又带她去理发店做了个卷发,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拿出这件白缎子的旗袍,让她穿上试试。那旗袍穿在她身上出奇地合身,就像是裁缝依照她的身段做的。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她,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她有些兴奋,又有些隐隐的不安。那日的自己,从里到外都陌生得很。
到南京的第二年,他们才寻了个住处。他说:我们结婚吧。然后,他买了红条纹的床单,她剪了一对喜字,桌子上再摆上一对红烛,果然就红红的,和别人家的结婚一个样了。他又说:我们去照张相吧。他穿上藏青色的长袍,又嘱咐她穿了白缎子的旗袍,一起去了照相馆。
她恍惚记得,她们家是在夫子庙边上的一个弄堂里头。平素,她除了去买菜,大多都在家里。他嘱咐她少出门,她就尽量不出去。她知道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尽管只是一个排字工人。老伴每天都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刷厂,但也经常出门。每次出门总是很久,还得交待她许多,她听了就会无端地开始害怕,直到他安全地回到她面前,才把心放下。后来,他突然就带着她和出生不久的老大回老家了。匆忙间,她只用床单裹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和孩子的物件,就回来了。
母亲对她们的回家自然是欢喜的,但眉眼处却有很多担忧。父亲也问过她,他在南京究竟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排字工人,是个好人。每次,她都这么回答。后来,他被拽到村里的戏台上批斗时,她也是这么说的:他只是一个排字工人,是个好人。他们要求她和他划清界限,说他是一个特务时,她还是说:他是个好人。
4
大约折腾了一上午,刘细女才找出那件旗袍。旗袍白得有些灼目,几朵金色丝线绣出的小花像是从旗袍上开出来的真花似的。刘细女的衣服大多是蓝色、灰色,年轻那会儿也穿红色、紫色的,却单单是很少有白色的。
把旗袍细细地摊开,铺平,照例是摸上半天,好像每一根丝线都连扯着什么似的。过了许久,她拽起旗袍,开始拉扯,先是轻轻地,再是用力地,往两边拽。怎么拽,旗袍也没有破,像是故意和她抗争什么似的。
“呜,真好,真好……”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过床头柜上的大剪子。大剪子明晃晃地,窗格子漏进来的光,刚好打在上面。她打了个寒噤,像是被剪子戳中了一般。停了一会儿,才卯足劲儿把大剪子掰开。豁了好几道口子的刀口,对准了旗袍边上的开叉——她要从这里把旗袍剪开。这样,旗袍就很长了。她抬头看了看矮房屋顶低矮的房梁,似乎有些满意,又把目光收回到剪子和握着剪子的手。两只手有些颤抖,骨头和青筋在贴紧了的皮肤下,格外清晰。她努力使劲儿,却又使不上劲儿。过了许久,她几乎气喘吁吁了,额头上沁出些许汗珠子,但剪子,还是没有合上。
这是他的旗袍。她剪不下去。
知道旗袍和另一个女人有关,是后来的事。那一日,刚从南京回到老家。她在收拾东西,事实上也没多少东西可以收拾。他带回一个背包,包里是三四本书,两三枝笔,还有几本笔记本。他的书其实很多,但他却单单背回了这几本。收拾时,她想把书摆在桌子上,她当然不知道书里会掉出什么,更没想过探究什么。于她而言,他是一棵又高又深的树,她看不清,甚至够不着。
书里掉出的,是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他和她结婚那天照的,他穿着藏青色长袍,她穿着白缎子的旗袍。另一张,也是他,却是和另一个她。那个她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旗袍,她的身段,甚至连卷发,几乎都和她一模一樣。她几乎有一种幻觉,这只有一张照片,只是因为她眼花了变成了两张照片。她就这样左手拿一张,右手握一张,呆了很久,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
“她,是我前妻……没有告诉你,对不起。”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几乎吓了她一跳。
“呜——”她没有转过身子,呆呆地答应着,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
“她很喜欢这件旗袍……你们,长得很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摸出烟斗,填了点烟丝,用火柴划亮之后,猛吸了起来。
5
每年年末,她都会买一本崭新的手撕日历,撕下最后一页旧历,再把新历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日子,就又开始被她一页一页地撕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年纪越大,每天撕一张日历的事,就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她觉得每天守在这矮坯房里就是为了撕那张日历。她仔细地撕下每一张日历,再一张一张地数着下一个节庆的日子。然后,就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慢,得数多久啊,她才可以和儿孙们吃个团圆饭。
儿子们的砖房她进去过几次,都是在过节的时候。这个时候,儿媳们总是特别热情。还未到傍晚,就在她屋子的门口大声地喊她:妈,过来吃饭。然后,她就把自己又收拾了一遍,拄着拐杖踮着碎步走了过去。事实上她早就收拾好了,一早就开始收拾了,都重复好多遍了。
儿子们的砖房,总让她有些挪不开手脚。儿媳说地板太滑,让她安生坐着不要乱跑。怕是真的会摔着吧,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大孙子结婚时,穿得红红的孙媳妇搀着她爬到三楼的新房坐了一整天。红红的帘子,红红的大床,红红的棉被,红红的喜字,喜庆得很。她想起他和老伴那年置办的新家也是红红的,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孙子的婚房又高又亮,摆着各种电器。她最奇怪的有两样,一样是马桶,连马桶都可以这样白,当真是稀罕了。另一样是电视机,那样薄薄的一片玻璃挂在墙上,就能出来许多人。要是老伴在就好了,指不定怎么奇怪。她很欢喜孙媳妇,小嘴甜甜的,总是“奶奶”“奶奶”地唤着。但孙媳妇特别喜欢扯盒子里白白的纸手帕,一会儿往她手里递,一会儿擦着她跟前的小桌子。然后,她的手脚就更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只好瞅着孩子们,他们笑的时候,她也露出光光的牙床跟着笑。
老大和大儿媳住在二楼,一楼除了堂间厨房以及搁农什的杂物间之外,还有一间空着,她心里一直想着住这间的。她还是欢喜和老大一起,大儿媳虽然大大咧咧,说话声音响了些,心里究竟还是有她这个娘的。不像小儿媳,除了让她带孙子,以及在邻居面前唤过她几声娘,平日里几乎连个正眼也没有。但她不怪她,这是她亏欠老二家的。老二结婚时,家里连件像样的物什都没有。她和老伴用过的旧物,老大成家后大多都搬去了,再要回来也不合适,再说也太旧了。为这事,小儿媳一直记恨她,说她偏袒老大。
这些碎碎的事,填补着矮坯房里的光阴。每天的太阳从矮坯房的窗子漏进来时,她就拄着手杖,去撕那本日历。又是一天了,她对自己说。
6
那个女人叫严桂兰,是他的同学。他们一起念过很多书,一起做过很多事。他们刚结婚不久,她突然暴露了。是的,暴露,这是他说的。这个词对刘细女来说,是陌生的,但她没有问他是什么意思。她知道,那是一个危险的词。他还说,她被捕后,他就出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也暴露了。他带着他们结婚的衣服,他们结婚的照片,出逃了。他是这么想的:只要他活着,就能救出她。但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牺牲了。她是为了保全他,咬舌自尽的。
“我只是一个逃兵!”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像是一棵大树,突然就倒了下来。她无声地流着眼泪,走到他身边,把两张照片放到他的手心里,然后轻轻抱住了他的头,就像抱着一个孩子。
他是在逃亡三个月后经过她的村子。然后,带走了她。
那日之后,她很久没穿那件旗袍。他没问,更没叫她穿上。只是那张照片却不见了,她也没问。他照例对她好,甚至又买了件旗袍,也是真丝的,粉粉的,很好看的样子。但她却没有穿了。后来,这件粉粉的旗袍被二媳妇改成孙女的小马褂,她倒没怎么心疼。只是儿媳想要把白缎子那件也改了时,她就不肯了。儿媳说她迂腐,搁着这么好的料子浪费了可惜,她却死死地拽着,发狠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穿这件旗袍走的。
那件白缎子旗袍最后一次穿,是老伴去的那天。那天早上,下着微凉的雨,老伴的咳嗽像是少了,突然说要起床看看。他躺到堂前的躺椅上,看着天井上轻飘飘的雨丝,说,天气真好。她喂他吃了一碗稀饭后,想扶他进屋休息。但他似乎心情特别好,又唤她穿上这件旗袍,还饶有兴趣地让她围着他走了几圈。之后,又招呼她坐在躺椅边的小椅子上,就那样紧紧拽着她的手。她也有些开心起来,一只手任由他拽着,另只手轻轻地捋顺他鬓角的头发。真的,她一点都没有不一样的感觉,为此她到现在还一直怪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如果发现,早点叫大夫,他大概也不会那么快去的。
快到晌午,他突然拽紧她的手。
“我,我,对不起,你和桂兰……”
还没说完,突然就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喷了一口血,就倒回躺椅了。她清楚地记得,直到躺下去,他还是拽紧了她的手,然后,才慢慢松开。她没有哭,继续握着他的手,直到儿子们。后来,她反复地告诉她的孙子孙女,说那白旗袍上溅满了他的血,像突然开花了似的,殷红殷红。
7
近几年,她的背越来越弯,身子也越来越沉,那双扎过几天的小脚也似乎越来越撑不住笨拙的身子了。饭是早就不能烧了,两个儿子轮流着盛过来。她越来越不想走路,最多只是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坐坐,看看门外的人。门口几级石阶,像山一样把她拦在屋内。她已经走不出去了,每天被关在矮房里,等着儿子媳妇送饭过来。墙上的日历似乎又变高了,她觉得自己越缩越短,越缩越小,终有一天,会缩进泥土里去。泥土她不怕,老伴也在那里躺着呢,都等了她很多年了。又想,他指不定,早和他的那个她团聚了吧,怕是没能等她。不过不打紧,实在不行,她就和她一起跟着他,阴曹地府总没有一夫一妻的制度吧。想到这儿,她对自己笑了笑。
因为腰痛,躺在床上的时间就多了起来。这把老骨头似乎总得摊平了,才能舒坦些。躺得多了,她就觉得日子更慢了。儿子送饭过来时,她总想拉着儿子说上几句。她告诉儿子她腰疼,儿子说他的腰都疼呢。儿子每天下地,好多次都闪了腰的。但这种缩骨的疼痛却是愈加厉害了,她的行动变得很困难,每天的起床、下地、到门外的石板上坐坐,都要费很大的劲。特别是起夜,总得撑很久才能下得了床,经常是还没挪到马桶边,裤子就已经湿了一大片。儿媳倒是送了一大摞纸片,说垫在下身,可以不用起夜。但她不愿意用,只要还能动,怎么也得让这床儿上少点味儿。
她开始害怕,怕躺在这床上,死不去活不了,像邻居他婶一样,瘫在床上两年,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活活烂死。老伴在的时候,总说她会持家,会收拾。她一直见不得脏乱,浑身上下清清爽爽的,无论日子多艰难。她害怕老伴在那边看到她时,会嫌弃。
最近,儿子每次送饭过来,她都要再三交待一件事,说她死后得念三天的经,要把他爸的名字一起写上,还有那个她的名字也写上。其实,她不是为自己,是为老伴,也为他的前妻。那几年,老伴心里委曲,她知道。在台上被批斗后,她知道他心里比身上更痛,病根子就是那会儿落下的。从那时开始,他铁一样的身子很快就衰下去了。“严桂兰……”她有时也会默念这个名字,她去的时候,也是有很多苦楚的吧?那么年轻,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都是可怜的人,怕是在那边也会憋着气吧?”她经常这么想。
所以,她总琢磨着得做一场法事,却一直做不了。现在好了,她就要去了,正好可以让儿子们把法事一起做了。只是儿子每次听她唠这事,都得说她在家里没事找事,整天瞎想。
怎么会是瞎想呢?再厚的日历,也有撕完的时候,撕下这本的最后一张时,她刘细女就九十岁了。这是高寿了。比起老伴,比起那个她,她活得简直太长太多了。每天拄着手杖踮着脚尖费劲地撕下日历时,她就想着,每个人不都是一张日历吗?迟早都要被撕下,被风吹起,飞走。
8
為着去那边的事,她一直苦恼着,却一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无论是腿脚,腰背,都越来越不中用了,不是儿子过来扶,几乎起不了床。所以,她就琢磨着不等了,趁现在还能撑起来,自己去找他们吧。她先是想到那把大剪子,那刀子硬硬的,冷冷的,她有点害怕,更害怕血。她想到那件旗袍,上面溅了他的血,红红的。
另一张照片,是他去世不久整理遗物时找到的。她细细地看他们,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一个穿着白缎子的旗袍,很般配的样子,心里会冒出一些酸楚。她把照片搁在枕头底下三天,还是决定成全他们。然后,她走到他的坟前,就把照片烧给他们了。也好,她在那边可以照顾他。
很久以来,她都打算去的时候,穿上这件旗袍的。一是让自己光鲜一点,二是他如果不认识她了,至少还能记住这件旗袍。后来,她又想着旗袍究竟不是自己的,是她的。到了那边,她也在,该还给她了。
那么,就随意些吧。只要清爽爽地去就行。
最后,她看上了矮房上面低低的房梁,寻思着这么矮,只要爬到床上,应该就能把绳子什么的挂上去。之后,她就一直琢磨着寻一条什么样的绳子了。
那天傍晚,太阳特别好,从墙角的窗格子又漏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柱子上的日历,想着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这一页,就不要撕了吧。她慢慢地从床上撑起来,取过枕头边上的旗袍,又在柜子上的抽屉里拿出大剪子,扶着那些旧物挪到房门边的椅子上。她是想再看看门外的曾孙乐乐。孙媳妇逗着乐乐,乐乐一圈一圈地跑着,跑得脸蛋都和太阳一样红扑扑的。乐乐已经二十多个月,太婆太婆叫得可甜了。都第四代了,还图什么呢?见到老伴时,也可以交待了。她几乎是快乐地想着。
“剪吧,它多牢固啊,一定不会出意外的。”她开始使劲掰开剪刀。剪刀大概是生锈了,怎么掰也掰不开。唉,她太老了,她几乎想要叫乐乐过来帮忙了,这三岁的娃娃力气怕是比她还要大了吧?
“把旗袍剪了,他会不高兴吗?”她又开始担心起来。
“不会的,他们在那边早就团聚了,不会想着这件旗袍了。”她握着剪刀,树皮一样的手又开始抖起来。
乐乐看到她了,叫着太婆太婆跑过来了。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剪刀,终于掰开了,一点一点地,连同身体一起弯曲。乐乐往她的矮坯房跑过来了,越跑越近。她想要答应一下,几乎想要迎过去……剪刀口哆嗦着往膝盖上的旗袍叉口移过去,她的眼睛,越来越花……突然,她整个人连着椅子,直直地从门口石阶上跌落过来。那把大剪子,就是在那个刹那戳进她的身体的。孙媳妇跑过来时,看到那件白白的旗袍,像是开了花似的,殷红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