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迷途与归路
2018-08-31童娣
童娣
石一枫的长篇新作《心灵外史》以叙述者杨麦对大姨妈的回忆与寻访为线索;在时间维度上串联起从“文革”至当下的中国历史,折射出各个转型期的时代脉象;在空间维度上囊括中国的大江南北,描画了一幅幅都市、县城与山村浮世绘;揭示了当下中国在现实层面、思想层面、文化层面、情感层面与心灵层面的诸多问题。环境污染的持续恶化、阶层分化与断裂的加剧、启蒙精神的式微及其危机、道德良心与责任感的褪化、情感心灵的孤独与焦虑等等在《心灵外史》中以多种形式加以呈现,实现了他的“将个人故事与集体故事、阶级故事、时代故事结合起来”讲述“真诚的、有良知的‘中国故事”a的主张。
石一枫“中国故事”中的“个人”大多具有“轴”或者“一根筋”的性格特点,面对时代与世界,他们往往表现得倔强、孤独、绝不轻言放弃。《我妹》中执著地在黑白世界中探寻真相与意义的小米;《世上已无陈金芳》中渴望突破阶层壁垒,奋力与不公平的环境与命运抗争,努力活出“人样”的陈金芳;《地球之眼》中恪守道德与良知,尽管孱弱、卑微如蝼蚁,却以强大的个体意志“钻过现实厚重的铠甲缝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的安小男;《营救麦克黄》中秉持着人性的善与美,勇敢地承担责任与拷问良知的颜小莉等都是这类人物的典型代表。同样,《心灵外史》中的大姨妈也是具有“轴”的性格特点的“一根筋”式的人物。因为目标与诉求坚实而笃定,所以他们的行为也通常任性而果敢。
“托匹池把人的需求与行为区分为三个层面:认知层面回答康德的‘我们能够知道什么的问题,社会—规范层面回答康德的‘我們应当做什么的问题,情感层面回答康德的‘我们可以期待什么的问题。‘认知维度关涉到人们在一个充满危机的现实中对解释与认知导向上的需求的满足。规范维度关涉到通过法律与伦理对社会行为构造的调节,情感维度关涉到心灵一情感的满足与保障。”b如果说《我妹》涉及的是知识、真相、真理的问题;《地球之眼》 《营救麦克黄》涉及的是规范、道德、良知问题;那么到了《心灵外史》中石一枫则进一步关注情感、心灵与信仰问题。大姨妈的“一根筋”主要表现在她对心灵与信仰的执著追问层面。《心灵外史》的创作标志着石一枫对于人性与社会的探索走向深入与完善。
一、信仰的起点
石一枫在访谈《“文学的总结”应是千人千面的》一文中指出自己创作转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看人看事儿的眼光会比较宽广一点,琢磨一个东西,不止于一时一地,还会考虑到它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c。如果说在《地球之眼》中石一枫将安小男对道德良知的执著追溯到安小男父亲的死亡及其关于“道德”的天问,在《特别能战斗》中石一枫将苗秀华的战斗性格与维权意识的养成归结到文革特殊的政治环境;那么在《心灵外史》中石一枫也借助杨麦母亲的回忆挖掘大姨妈的信仰起点及其根源。
文革期间,大姨妈主动检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主家小姐——杨麦母亲私藏线装书籍和手稿从而导致杨麦母亲被学校处分并不得不前往西北兵工厂“将功赎罪”。对于大姨妈告密的动机,杨麦母亲从人性与功利的角度理解为大姨妈是出于个人利益的需要;而杨麦却更加认同大姨妈自己所说的是“为了革命”。这实际上对应了当下研究者的两种群众理论:“一种强调群众盲目愚忠和暴力破坏,另一种强调群众有自我保护意识和在革命中寻找‘羊咬狼的机会。”d杨麦母亲倾向于后者,而杨麦则倾向于前者。如果我们结合大姨妈在出卖杨麦母亲后又主动承担私藏的责任,并豁出命来保护杨麦母亲以及主动向她忏悔,在杨麦母亲前往西北兵工厂后放弃转正的机会主动去河南插队陪着她吃苦等行为来看的话,杨麦母亲对于大姨妈背叛原因的阐释可以说是一种深重的误解。大姨妈对杨麦母亲的检举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是因为“相信革命”并且“为了革命”。
接下来的问题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大姨妈何以对革命有如此坚定的信仰?有研究者认为:“大姨妈的相信革命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时代思潮裹挟而去的一种结果。一个人对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理解的事物的确信,说到底,只能被看作是一种盲信,一种无知的信。”e这一论断大体符合文革期间大部分普通民众的革命认同,却也遮蔽了大姨妈革命信仰的个体性。应该说,大姨妈的革命信仰有其个性化的特征。首先,大姨妈对革命的朴素理解是“革命好,为我好,为所有人好”。也许大姨妈对革命的动机、目的、功能、意义、手段、形式等一无所知,但革命表面上对于善和正义的伦理诉求却与大姨妈内心的善念相契合,从而占据与统治了大姨妈的灵魂。
其次,大姨妈被吸纳进了饭馆职工组建的战斗队,加入了群体,受到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进入了群体的个人,在‘集体潜意识机制的作用下,在心理上会产生一种本质性的变化。就像‘动物、痴呆、社会主义者、幼儿和原始人一样,这样的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识,完全变成另一种智力水平十分低下的生物。”f作为群体的战斗队及其革命、斗争思维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作为个体的大姨妈的思想与行为,成为她思想的指引与行为的依据。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大姨妈接受了饭店战斗队的副司令的热情动员与积极引导。副司令的动员与引导过程大体遵循这样一个思路:有阶级就有压迫,作为下人的大姨妈家必然受过母亲家的压迫;反动阶级必有反动言论,母亲家必然恶毒攻击过党和国家;杨麦母亲上大学与大姨妈去饭店打杂本身就是压迫的结果;作为革命的受益者的大姨妈理应捍卫自己的阶级属性与革命成果,积极地与代表剥削阶级的杨麦母亲家作斗争,防止阶级敌人变天。勒庞曾经概括出领袖煽动信众的三个最为重要的手段:“即断言法、重复法和传染法”。“作出简洁有力的断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证据,是让某种观念进入群众头脑最可靠的办法之一。”“得到断言的事情,是通过不断重复才在头脑中生根,并且这种方式最终能够使人把它当做得到证实的真理接受下来。”g战斗队副司令即巧妙地运用了断言法与重复法,从而逐步确立了大姨妈对革命的信仰,最终因为信仰而做出检举行为。正如叙述者杨麦所说的“我却感到自己像强光透顶一样懂得了大姨妈。在决定揭发母亲的那一刻,大姨妈相信革命是善的,正义的,伟大的。她还相信自己正在像那个年代的其他人一样革命、而革命必须有所牺牲。虽然她很快就含糊了,后悔了,但她的心里确乎曾经涌现过一个天真纯洁的、光整的世界,思之令人落泪”。
虽然大姨妈没有能力对革命信仰作出理性的反思,但出于革命信仰而揭发告密进而导致杨麦母亲悲剧命运的悔恨、愧疚与自责却占据了大姨妈的心灵;相依为命的姐妹对自己的失望、冷漠与轻视更是加剧了大姨妈的心灵痛苦与孤独;对革命的信仰最终成为大姨妈的创伤记忆。“所谓民族的苦难记忆或个体承担的创伤记忆,说到底是各种形式的暴力——自然的人为的,恶的善的、理性的非理性的、政治的道德的、包括话语的——从个人的在世结构的外层一直砍伐到个人临死前的绝对孤独意识,像剥葱头一样,剥完为止。每剥一层都是孤独核心的显露。我把这种孤独核心的强迫性意识叫做创伤记忆。”h尽管表面看来,大姨妈获得了杨麦母亲的原谅,创伤获得暂时性的治愈与弥合。但这种谅解是建立在“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历史环境中,是建立在杨麦母亲对大姨妈革命动机的误解上,是建立在杨麦母亲以德报怨的优越感与崇高感之上的。因此,表面的和解并没有换来大姨妈心灵的安宁,对杨麦母亲的亏欠感,被误解的无奈与孤独感、被革命信仰愚弄的茫然感,缠绕在大姨妈的内心,她迫切需要寻找新的信仰,寻找爱来抵御内心的孤独与创伤记忆。
二、信仰的迷途
文革的创伤记忆一直或隐或显地影响并决定着大姨妈的个人生活与心灵世界,尽管大姨妈被“相信革命”欺骗与愚弄,但剥离了革命内涵的信仰本身却潜伏了下来,伺机而动。大姨妈的一生是为信仰奔波劳碌的一生,是为信仰飞蛾扑火的一生,尽管她的信仰内容在不断变化,尽管她的信仰曾几次走向迷途从而引发了她对信仰对象的反思,但她却从未对“相信”或“信仰”本身有过丝毫的怀疑。
《心灵外史》以杨麦的叙事视角见证了不同时期大姨妈的两次迷途的信仰。第一次是八九十年代之交大姨妈对于气功的迷信,第二次是新世纪之后她对于传销集团的盲从。大姨妈沉迷于气功的表面原因一方面是要解决自己的生育问题;另一方面是要解决“我”的发育与成长问题。大姨妈加入传销的表面原因是因为相信传销组织所宣扬的一套“成功哲学”,希望传销组织帮助自己和身边的人挣钱。如此看来,大姨妈的两次迷途的信仰都有典型的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色彩。然而问题却并非如此简单。无论是大姨妈沉迷于气功的时候,还是大姨妈轻信传销组织的时候,“我”都扮演了戳破皇帝的新装的角色,直陈气功大师和传销组织的欺诈性。十岁的“我”在气功大师为“我”发功时勇敢地瘤上拔毛,从而引发了大姨妈对相信气功师傅的怀疑:“对于一个厉害的恶人,我们只有怕,但却也不会信。我不愿这么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我信师父是不是信错了?”时隔多年,身为记者的“我”为了拯救大姨妈,以身犯险,只身深入传销虎穴,遭遇绑架与监禁,险些丧命。“我”几乎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向大姨妈戳穿传销组织的欺骗性。然而,当“我”问大姨妈是否还相信传销时,大姨妈的回答却有如石破天惊:“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不光是‘虫虫宝,还有以前练气功的师父,我一直不知道他们那些人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再多想一层,真的假的好像又都并不重要,不能妨碍我让自己去相信他们……”也即是说,即使大姨妈明明知道他们是假的,却仍然选择去相信。那么大姨妈的相信就不是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所能阐释的了。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大姨妈信仰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大姨妈的人生是饱经苦难的。年轻时被革命信仰欺骗的创伤,结婚后生不出孩子的痛苦,被丈夫抛弃的无助,被迫下岗的无奈……作为下岗阶层,即“社会中的被淘汰者”、“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的一个群体”i,大姨妈充满焦虑与痛苦。然而苦难恰恰是信仰的源头。“在上帝之路上,经受苦难要比过闲适的生活更可以被接受,因为苦难可以使人更接近上帝。”j无论是气功还是传销在宣传时都采取了准宗教的策略:“他们说是为了我好,为了我身边的人好,为了所有人好,我就特别激动。我觉得只要信了他們,就能摆脱世上的一切苦。”一方面是沉重的苦难,一方面是对摆脱苦难的承诺,这就解释了大姨妈为什么两次都以亢奋的状态选择了相信。因为相信可以帮助她战胜现世的物质苦难与心灵痛苦。
其次,大姨妈的心灵是孤独的,她的孤独来源于出于革命信仰的告密被最好姐妹误解;来源于被认为精神不正常而剥夺看护杨麦的权利;来源于生不出孩子的孤苦。正是因为这种种心灵的孤独,她受到了“群”的诱惑,特别热衷于被群所包裹的场合。气功带功报告会上,当师傅发功时,“上千个灵魂集体性地、以高度一致的频率共振”;“虫虫宝”传销群居的生活方式、统一的信念和严密的组织、“集体培训”等;都体现了一种群众的力量。在群里,大姨妈“飞蛾扑火一般把自己托付出去的决绝奉献,像祭坛上活的祭品”。也许,个体只有到群中去抱团取暖才能克服内在的孤独与痛苦。因为群里的人与她一样不幸、与她一样孤独。
最后也是最为核心的,大姨妈没有找到真正的信仰,没有真正信仰填充的心灵一直处于一种虚空状态。“说到底还是赖我,但我也没办法。杨麦,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我的脑子是满的,但心是空的,我必须得相信什么东西才能把心填满。你说人跟人都一样,但为什么别人可以什么都不信,我却不能?我觉得心一空就会疼,就会孤单和害怕,我好像一分一秒也活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好像自己压根儿就不配活着……我就想,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关键得是先找个东西信了,别让心一直空着……”正是因其虚空,形形色色的虚假宗教打着信仰的名义得以趁机而入。
接下来的问题是,大姨妈的信仰为什么屡次走向迷途,形形色色的骗术为何可以打着信仰的名义大行其道,其社会土壤与心理根源到底是什么?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市场经济甚嚣尘上,正如小说中叙述者杨麦所说的“到处都是机会,让人觉得不狠狠捞一把都对不起这个世道”;与此同时,财富的分化与阶层的固化也日趋加剧,“如果不能在闸门合拢、铁幕落下之前挤进一直向往着的那个阶级,很可能此后的半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因此,连号称社会良知的精英知识分子阶层如杨麦、李无耻也变得欲望勃勃,仿佛“夜市上深受欢迎的小龙虾”。“一切向钱看”、“成功哲学”等等已然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中国传统文化中变通的文化基因与诚信原则、契约精神的匮乏,使得人们为了获取利益可以不择手段,这就助长了形形色色的欺骗、作假的大行其道。
欲望的膨胀使得怪力乱神横行,而理性精神的匮乏使得普通民众深陷骗局而不自知。这就需要启蒙者以清醒的理性意识与大胆的批判精神与愚昧和欺骗作斗争,发挥知识者的批判与警醒职能。然而杨麦、李无耻等知识精英在市场和权力的夹击下,自身已经孱弱不堪,要不像李无耻一样与怪力乱神同流合污,要不像杨麦因为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而患上精神疾病。“假如启蒙精神是一束光芒的话,那么其形态大致类似于孤零零的探照灯,仅仅扫过之处被照亮了一瞬间,而茫茫旷野之上却是万古长如夜的混沌与寂灭?”这一发现让杨麦着实害怕起来,进而患上了焦虑症。如果说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具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与战斗精神的启蒙者,而《心灵外史》中的杨麦则是在启蒙面前溃逃的失败者。启蒙者从相信启蒙到启蒙破产、“梦醒了无路可走”之后,倍感惶惑、孤独与悲哀。启蒙者自身尚且难保,还有谁来启蒙群众?因此,启蒙者的溃败与退守使得民众在骗局面前缺乏理性的精神引导而走向迷途。
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牢固坚定的精神信仰,实际上往往都是建立在强大的启蒙理性基础之上的。你很难想象,一个缺失了启蒙理性精神烛照的民族,能够确立某种牢固而坚定的精神信仰”k。启蒙者的缺席与普通民众理性精神的匮乏使得大姨妈等民众缺乏坚定的信仰,不得不在对信仰的渴望与找不到真正信仰的矛盾中走向迷途。
三、信仰的归路
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大姨妈沉迷于气功还是身陷传销,不管她一开始如何笃信,一旦这些信仰与“我”的生命和利益相违背与冲突的时候,大姨妈立刻悖离信仰,转向维护“我”的利益。可以说,尽管因为理性意识的匮乏,大姨妈的信仰一度走向迷途,但人性的力量、内在的善念以及对“我”的爱战胜虚假的信仰,成为大姨妈自我反思的起点。
在善与爱的基础上,“我”对大姨妈进行理性启蒙,将气功大师与虫虫宝的诈骗罪证呈现给大姨妈,进而戳破气功与传销打着信仰名义实施诈骗的真相。这是大姨妈觉醒与反思的第二步。除了理性层面的认知外,大姨妈出于听杨麦的话,不辜负杨麦的感性需求,写下保证书,与过去的虚假信仰彻底决裂。
经历了人性、理性与感性的三重启蒙,大姨妈弃绝了虚假信仰,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姨妈不再相信信仰本身,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出于摆脱苦难、孤独与心灵空虚的需要,大姨妈一直在追求信仰。如果说之前的几次信仰都是错误的,那么大姨妈追随刘有光,信仰基督教可谓是找到了真正的信仰。
大姨妈信奉基督教,大体有以下原因:一是外部环境的逼迫。大姨妈的居住地因为开采矿产资源,造成了环境的污染与破坏,村民纷纷患上怪病,村子成为鬼村。大姨妈陷入了更为深重的生存苦难之中。二是大姨妈不愿意自己成为杨麦以及杨麦母亲的负担,何况,她与杨麦及杨麦母亲有着深层的隔膜,这种隔膜有出身与阶层的差异,也有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区分。因此,她的断然离开是“用情断义绝来证明有情有义”。三是大姨妈内在心灵的需要。她在劳教农场听刘有光传教后,“我觉得自己的面前展开了一条金光大道,只要走上去,那么犯过的罪都能抹掉,吃过的苦都会消失。我还觉得以前信别的东西都信错了,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就是为了绕到这条大道上来。有一个声音又在我耳朵边上想起来,它说: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就一切都会好了……”基督教的赎罪意识、救赎意识与大姨妈内心的罪感与苦难相撞击,最终切入她的灵魂。
因为前三次信仰的迷途,大姨妈在基督教的信仰召唤面前有过内心的挣扎与抗拒,但这次信仰既不是出于治病、赚钱的功利主义目标的轻信与盲从,也不是以信仰作为孤独与空虚心灵的填充,而是一种自主自由的选择。“那一刻,她手握自由,有机会让身体回到我们的世界,但灵魂早已滑向了另一个世界。”最终,大姨妈与她的教友集体自杀,以死亡的决绝来抗拒现实的黑暗,正如刘有光的祷词“我将住在上主的殿里,直至悠远的时日”,从而获得“纯粹的喜悦与自由”。
四、信仰与拯救
表面看来,杨麦是大姨妈的拯救者与启蒙者,他数次以身犯险,深入传销组织、看守所与被黑道管控的矿山,将大姨妈带离危险境地,并将大姨妈从虚假信仰的盲信中解救出来,获得理性觉醒。
然而,反過来看,对大姨妈的寻找与拯救也在一定程度上疗救了杨麦的犬儒主义、缓解了杨麦的抑郁症,弥合了杨麦与母亲的隔膜与创伤。杨麦的行为可以看作是一种自救。在与《心灵外史》具有相同主人公与人物关系的长篇小说《我妹》中,一方面我妹小米成功缓解了杨麦与母亲的敌对关系;另一方面“小米的确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变了个人。我不‘独了,不颓丧了,不刻意地以愤世嫉俗来自我标榜了。这就是我和小米的关系。我活了三十多年,但有了这个妹妹之后,才觉得自己正式长大了”。小米之于杨麦的成长与大姨妈之于杨麦的成长具有相似的内涵。
大姨妈在杨麦幼年时给他种下温情与善良的种子,时隔多年,卤面的滋味、大姨妈的舍己为人的精神、温情与爱还残留在杨麦的记忆中,成为他抵抗现实冷漠、黑暗与功利的内在力量。如果说,一开始杨麦对残酷现实是抱着退缩与逃避的犬儒主义姿态,那么由于大姨妈的信仰问题与社会现实问题息息相关,杨麦通过对大姨妈的寻找,开始直面现实,窥破社会的真相。气功事件与神棍产业让杨麦发现了民族骨子里的“不问苍生问鬼神”;虫虫宝传销事件暴露的是整个社会价值体系和评判标准的异化;矿山事件揭示的是地方政府与权贵资本相勾结,以牺牲环境与普通民众的生存权力为代价换取政绩。对于神棍产业,“我”以记者的身份发表“公知”言论;对于传销事件,“我”暗中拍下行骗的重要罪证;对于矿山事件,“我”以佯疯的方式揭示地方政府隐瞒真相,颠倒是非。以对大姨妈的拯救为中介,杨麦以直面现实的精神态势勇敢刺破现实,告别犬儒主义的生存困境。
杨麦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抑郁症的原因,按照心理医生彭佳亿的分析,主要是“长久以来迫切地想混成‘人上人却又不得其法的尴尬局面,随后又进一步深挖思想根源,指出我父母早年间的那场婚变才是导致我缺乏安全感的罪魁祸首”。彭佳亿的分析不可谓不正确,却较为表层,忽略了另外两个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即“我”精神层面与情感层面追求的屡屡受挫。精神层面的受挫表现为对诈骗横行的黑暗现实的失望以及对民众理性精神匮乏的绝望。情感层面的受挫表现为人性的温暖和爱的需求一再得不到满足。“我们的‘自我或自我认知可以用一只漏气的气球来作比方——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他人的爱来填充自己的内心,而经不起哪怕是针尖麦芒大的刺伤。”l“我”对具有母性温暖的大姨妈难以忘怀,几乎是执拗地数次去打听与寻访大姨妈,然而每次都与大姨妈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由此可见,混成“人上人”的焦虑、亲情冷漠导致的安全感的缺乏、对社会现实与大众的精神弱智的绝望以及爱的需求的一再延宕满足是杨麦抑郁症的主要病因。
杨麦对大姨妈的寻找与拯救过程可以看做是对抑郁症的疗治过程。杨麦在传销组织中看到金钱崇拜与成功哲学的欺诈与虚妄,混成人上人的焦虑心理得到缓解;他与母亲的亲情关系也因为对大姨妈的共同关爱而得以修复;大姨妈牺牲自我让“我”“越过越好”的善念以及“我”要承担陪伴和拯救大姨妈的责任的担当意识最终缓解了“我”的抑郁症。抑郁症缓解的外在行动标志是杨麦主动向心理医生全盘倾诉之前刻意隐瞒的大姨妈其人其事,可谓是打开了心结、弥合了心理创伤;缓解的心理与情感标志是“我”淌下了“长大成人之后的第一滴眼泪”。
荒诞的是,抑郁症已经明显愈合的杨麦却在大姨妈和教友集体自杀事件面前再次被认定为精神病患者,正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因为说出吃人的真相而被认为是疯子,地方政府也担心杨麦利用记者的身份曝光矿山“吃人”的真相而将杨麦鉴定为精神病。在权力与金钱编织的罗网里,杨麦无处遁逃。
《心灵外史》以大姨妈的心灵与信仰为核心,追问大姨妈信仰的起点与根源,勾勒大姨妈在错综纷乱的现实环境中信仰的迷途与变异,进而探寻信仰的终极与归路以及信仰的拯救功能等问题。这里的大姨妈既是具体的个体,也是抽象的指称。因此,小说涉及的并不仅仅是个体的命运遭际与心灵异变,而是一代人、一类人的心灵与信仰问题。正如石一枫在访谈中所说的“涉及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精神领域的问题”m。
【注释】
a石一枫:《关于“中国故事”》,《文艺报》2014年4月28日。
b甘绍平:《伦理学的当代建构》,中国发展出版社2015年版,第387页。
c李云雷、石一枫:《“文学的总结”应是千人千面的》,《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5期。
d徐贲:《群众和“人民文革”》,爱思想网2009年3月11日。http://www.aisixiang.com/data/25403.html
ek王春林:《既问苍生,也问鬼神》,《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5期。
fg[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0页、130页。
h张志扬:《创伤记忆:中国现代哲学的门槛》,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1页。
i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3页。
j[美]A-M.迦蒂里安:《苦难的创造性维度》,晏子慧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
l[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m舒晋瑜:《石一枫:用繁复的故事呈現当下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中华读书报》201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