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巧民与《三滴血》
2018-08-31陈小玮
陈小玮
熟悉秦腔的观众,没有不知道易俗社花旦全巧民的。她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秦腔项目传承人,中国表演艺术家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三滴血》是其代表作之一。18岁登台演《三滴血》,先后得到过尚小云先生、荀慧生先生对她这出戏的指导。她的“未开言来珠泪落……”让无数秦腔爱好者迷醉其中。
《三滴血》剧本由号称“东方莎士比亚”的范紫东先生编写,1918年易俗社排练,1919年首演,距今已上演了整整一百年。
今年青春版《三滴血》排练期间,全巧民第一时间出现在《三滴血》排练现场为年轻人说戏。她认为戏是慢慢磨出来的,只有在演出中仔细揣摩、回味、改进,才能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不着痕迹。
“我从18岁演这个戏,得到过尚小云先生、荀慧生先生对这出戏的指导。”现已81岁的全巧民,将自己关于这出戏的所有经验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年轻人。
易俗社饰演贾莲香的演员,无一例外均遵全巧民为“老师”。
一
西安解放后的1949年8月,易俗社招生开始首招女生,全巧民和陈妙华、张咏华等人成为了同学。
参加招生考试时,11岁的全巧民唱了一首——《千里送京娘》,顺利考取,成为易俗社第14期(49级)学员。读小学时,全巧民是舞台上的活跃分子,能唱“老娘不必泪纷纷”,但考试时她没敢唱,因为不熟过门,为扬长补短就改唱了歌。
全巧民的开蒙老师是田少易。田少易是易俗社著名教练田畴易的公子。田老师要求很严格,练功排戏皆管。那时,小旦开蒙戏多是《女婿偷鸡》《小姑贤》之类的,田老师给全巧民选了《藏舟》。三四个月后上演,全巧民背身上场亮相迎来一阵碰头彩,把没有思想准备的全巧民吓了一跳,船桨都掉了,愣在了舞台上。田老师给观众连忙解释:“娃头一次上台。”
全巧民重来一遍,尽管掌声很多,但回到后台就挨了一顿打。那时候在台上出错了挨打,演好了也挨打,说是怕你骄傲。田老师教了全巧民《豆汁记》《错认缘》《双下跪》等六个戏,全巧民只演了两个,气的老师直嚷“可惜了一副好材料”。
田老师教了全巧民一年就调走了。当时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但调皮的全巧民成了没人管的学生,经常装病旷课。1952年,凌光民老师回易俗社,看全巧民尚属可造之材,在教她学戏前专门为她做了一个三寸宽三尺长的板子,上面写着“望而生畏”四个字,对她说:娃娃,这是给你准备的。
在“望而生畏”的威慑下,全巧民竟然出息了。孙玉姣、许翠莲、貂蝉、织女……都是“望而生畏”管教出来的。在凌光民管教的两年里,全巧民渐渐有了些名气。
有“西北梅兰芳”之誉的王天民老师,也把他的代表作《少华山·烤火》和《蝴蝶盃·洞房》倾囊相授给了全巧民。1955年1月8日,全巧民以第三名的成绩顺利毕业了。
1956年,西安成立了一个青年实验剧团,演员是从三意社、尚友社、易俗社抽调的,全巧民也在其中。这个剧团仅仅只存在了十一个月,此间,刘建中老师给全巧民排了《镇台念书》,贺孝民老师给她排了《绿绮记》。《绿绮记》之后,刘建中又给她补排了《三滴血》。剧团解散后,全巧民又回了易俗社。
1956年,全巧民获得陕西省戏曲观摩大赛三等奖。中国唱片社把全巧民在《绿绮记》中的核心唱段《苦中乐》“西风阵阵透窗纱”制成唱片,后来又灌制了《三滴血》和《貂蝉》。
二
1958年,在习仲勋同志的亲自安排下,易俗社进京汇报演出。原计划上半年赴京,后因习老要去武汉开会,推后到11月与省戏曲研究院的秦腔团、眉碗团一同赴京,即后来时常被人提起的“三大秦班进京”。
在京期间,全巧民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三滴血》。演出结束,周总理上台与演员合影,全巧民站在总理右手,她把总理右臂紧紧抱住。演出时手上擦了好多铅粉,一紧张满手都是汗,给总理袖子上印了大大的白手印。她忙用水袖擦,哪还擦得下来,总理连说不要紧不要紧。
在政协礼堂演出《虎口缘》时,演员受到刘少奇、周恩来、陈毅、贺龙、习仲勋和汪锋等领导同志的接见。
梅兰芳曾撰文对全巧民扮演的贾莲香做了高度评价。
1958年在北京演出,感人的事很多。
在长安剧院演出,戏完观众不走,鼓掌、流泪,喊乡党。全巧民等一众演员来不及卸装下台见观众。送观众比演戏的时间还长,送到剧院门口还依依不舍的。
12月的北京已经很冷了,进京的演员得到一笔补助添衣服。全巧民去到瑞蚨祥,想买件那时流行的北京棉猴。付了钱营业员问她要布票,她不知道何为布票。旁边一个人问她“是不是西安剧团的?昨晚我在长安剧院看你们演的《三滴血》了。”便替全巧民付了布票。全巧民问他贵姓,人家不告诉她;问住址也不告诉她,至今也不知他是谁。
在京演出期间,曾由中国京剧院作东,邀請三大秦班联欢,在京的剧团都参加。马少波赋诗一首:三大秦班进北京,盖过当年魏长生(著名秦腔旦角演员,清朝几度赴京演出)。谁说新人不如旧,老树树更老,红花花更红。他还把演员的名子制成灯谜,全巧民记得有:仁贵升官——薛增禄;我家池中无此色——马蓝鱼;人人都是多面手——全巧民。
在京演出期间,经刘毓中先生介绍,全巧民拜荀慧生先生为师。荀先生听全巧民演的《豆汁记》是依据他的本子改编的,就叫她走出场。她认真作每一个身段——理鬓,捋线尾子,走台步,一丝不苟,希望得到赞赏。荀先生看完后朝刘毓中一笑,全巧民瞥见刘毓中笑得很尴尬,心中一凉,恐怕拜师的事要黄。荀先生笑着拉着她的手让坐下后说:身段表演规范,但你是处处向观众表白看我多美呀!美不美是天生的,修成的,不是作出来的,表演讲究自然大方。荀先生话虽不多,但全巧民却受益匪浅,此后她演戏追求清新自然,尽可能地把荀派特点融入戏里。在《虎口缘》念“你和我把我爹娘找着了我放你走就是了”,就是活用了荀派道白技巧。
12月到了太原,又演了十多天,在太原过了元旦才回了西安。
三
1959年,陕西组建赴京演出团为国庆十周年献礼。演员以易俗社和省戏曲研究院为主,还吸收了全省其他的优秀演员参加,在丈八沟封闭排演《三滴血》。全巧民本来担任A组的贾莲香,但出发前几天,她骑自行车不小心摔成了轻度脑震荡,脸也受了伤,就被调到了B组。
北京献礼结束后,演出团又转道南京、苏州、无锡、上海等地演出。到苏州时,全巧民的伤差不多好了,就登台演出。她首次上台,不料就出了事故——扮演老虎的是她的师兄李新华,一个窜毛(戏曲动作之称)把她撞得平躺在舞台上了,妆也花了,口红抹上了额头。事后,全巧民气势汹汹找他理论,不想他却说:你是角儿了,我们就得伺候你,你为啥不找我对戏?
最初排戏,李新华的动作是吊毛(戏曲动作之称),全巧民扮演的贾莲香要在虎形肚子下翻身。B组演出时将虎形改为窜毛,贾莲香转身躲避,回到A组后,全巧民一时大意,忘记了要把动作变回来,又没有对戏,结果出了丑。这个教训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1959年9月到1960年5月十三省巡演期间,全巧民演出虽不多,但她充分地观摩学习梅兰芳、马连良、周信芳、红线女、陈伯华、丁果仙诸位大师的精彩表演。到四川学川剧,到武汉学汉剧,到无锡学锡剧,到山西学晋剧。她学川剧《花云射雕》,回社加工移植演出后,其中赏花、观鱼身段被社领导定为旦角练习的基本功。
四
1960年,西影厂拍电影《三滴血》,这又是一次难得的学习与磨练的机会。
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人吃不饱,西影厂条件也差。排《错认》时,全巧民和陈妙华合睡一张床,到拍《朝山》时,她才有了一张行军床。
酷暑期间,被摄影棚的灯照着,跟火烤似的,全巧民中暑了,恶心、呕吐不算病,拍了一半又开始腹泻,一点劲都没有。“那时受的教育是,一切听党的话,不知道索取,更没听说过什么片酬。”全巧民回忆说。
排练拍摄过程,电影导演郭阳庭、孙敬对全巧民这些生手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教;省市领导赵伯平、张锋伯十分重视,请来许多著名艺术家和戏剧家徐碧云、封至楧、樊粹庭、惠济民和川剧大师琼莲芳,从头至尾参加指导。晋信书的“马下个牛娃”台词没说,赵伯平省长立即指出来。原来为了“净化舞台”,把这句台词给删了。赵伯平说,“这么风趣的词有啥不好,加上。”
李晚春有句唱词“可叹女儿难久站”,樊粹庭先生问为什么难久站,是脚小吗,后来就改成现在的“可叹娘屋难久站”。
排打虎时,徐碧云先生拿着全巧民的手看了看说,这孩子手胖掌大指短,按規矩指出来食指越发显得短了。他琢磨了一会儿说行了,让全巧民把拇指和中指来个小交叉看看,结果不但不短,还有富余。全巧民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人难十全十美,要学会扬长避短。戏就是美,唱念手眼身法步都要美,才能让人坐下来看戏,不然高台教化、移风易俗都谈不上。
陈妙华担任两个角色,没一天能休息。一天,剧务端了一大盘像饺子的东西,人都兴奋了,以为改善伙食吃饺子了。其实,那是给陈妙华做的假鼻子。陈妙华每天一大早化妆,深夜收工才能卸,假鼻子一粘十几个小时,鼻子感染化脓了还照常拍戏,卸妆时更痛苦,要用酒精把假鼻子润湿才能揭下来,酒精涂在伤口上已经很疼,加上揭掉假鼻子,更是疼上加疼。陈妙华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在旁边看着的全巧民忍不住落泪。导演实在不忍,宣布休息一天给陈妙华治鼻子。
拍完电影《三滴血》,全巧民结婚生子,随丈夫去了新疆。1981年,易俗社把电影《三滴血》的原班人马组织起来演了几天《三滴血》,那场面真是相当壮观。没想到,那竟是影版原班人马舞台上的最后合作。后来,全巧民在舞台上和李小峰、张保卫等年轻演员也合作演过《虎口缘》。
现已81岁高龄的全巧民,有十二年没演过《三滴血》了,她的重心从演戏转移到教戏上。全巧民说:“学这个戏的人不少,只要我还活着,就把咱们的《三滴血》传下去,能传多少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