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现实,却又无比现实
2018-08-31张书玮
张书玮
壹
电视剧《延禧攻略》引发热议,堪称是制作人于正多年来少有的正面新闻,不仅如此,该剧还打败其他多个戏剧节目,成为2018年夏天最热门的剧集之一。《延禧攻略》虚构清朝嘉庆皇帝生母魏佳氏进宫的遭遇,由她身份低微时讲起,一直讲到她升为贵妃、为乾隆生育子嗣。虽然依托数个真实历史人物,情节和人物关系却全然虚构,绝对戏说。
《延禧攻略》至今仍未找到原作,可能并非改编,我们且当作原创先讨论其文本的特殊之处。以清朝野史为背景的影剧创作层出不穷,《延禧攻略》的借用手法却有了新装。它的戏说并非仅仅利用真实和虚拟的人物与事件重新编排故事,也纳入了观众在这一题材长久的观看经验。
其中涉及的桥段从流传久远的清朝稗官野史——如福康安是乾隆私生子等——借用起,又特意从演员调配、角色对白等建筑了立体的脉络。戴春荣饰演娴贵妃之母,而娴贵妃正是《还珠格格》中的皇后(由戴春荣扮演);戏中愉妃时不时念叨的“五阿哥”自然是《还珠格格》中的那位男主角;大家也乐得将宋春丽扮演的皇太后与原本为虚拟人物的甄嬛做一番连结。
这些游丝串连,大有打破次元壁的意思,也让这部剧活在一个观众与制作方共同营造的“清朝宇宙”中,潜藏着受众对作品的反哺。这些观看体验,最终借助弹幕的形式形成了电视剧的外部内容。观众将演员的私生活、剧情的价值观、对各种角色的道德判断等多种现象熔于一炉,在崭新的“宇宙”中变为新的看点。由此昭示,戏剧节目仍然强势地引导着我国的俗文化风向。
贰
我国的古装剧创作常常因政策而变,内容宛如试错。TVB所拍回避朝野、集中讲后宫的《金枝欲孽》开启了后宫剧先河,它无形之中规避了许多古装剧剧本中大家心知肚明的文本问题,因此成为效仿的对象。《延禧攻略》同样如此。它的主要演员皆有历史原型,但故事却并不遵照史实。
至于剧本到底是无法依照史实还是主动回避,还真是一言难尽。如同近些年所有古装宫廷剧那样,《延禧攻略》里的军政之戏都仿佛过家家,一笔带过。笔墨重彩全然落在私情,剧集从卑微却伶俐的个人视角出发,用配角的姿态、主角的戏份写女主角魏璎珞在宫中的遭遇。它抛开了俯瞰的史观视角,采用一种日常观感的语态,仿佛游戏打关,女主角几乎以超乎常人的聪慧和胆量把路上遇到为难她的人和事一一解决。敌人从小到大、从贱到贵,若遵照史实,显然无法满足这种恶有恶报的快感,每两集便有坏人落马的连环厮杀像是一种虚构的职场缩影,引发了观众追剧的动力。
这样的将虚构的故事编织入史实的作法,为的是可以免责。因为故事是轻薄的,也因为如今的叙事越来越没有门槛。在《延禧攻略》中的善恶划分,很快在《如懿传》中可以立刻改换立场。这里的令妃聪明善良,在那边她可以大奸大恶,善恶只是洗牌,历史在此本來也无足轻重。观众无论怎样参与,成为内容传播的一部分,终究还是被动的,他们被话术喂养,很容易就跟从制造出来的逻辑。更何况还有无数下游宣传口径,帮助片方达成催眠效果。
叁
这样的视角和写法,当然不难引起观众的共鸣。对如今的中国观众来说,“无足轻重”是大多数人在职场和社群中的体会,以“无法介入”的旁观视角看待生活、工作、民生,所以“吃瓜”一度成为热门语汇。“介入”的无能,转而由娱乐消遣转移了注意力。女主角如小人物般介入宫帷,正是网文与宫斗剧的吸引人之处。创作团队深知,彻底无关将使故事失去追看性,可过度相关又无法产生代入感。因此故事中极为强调“本分”,帝王有本分,臣子有本分,皇后嫔妃太医都有本分。用“本分”限制“介入”,它与我们的日常如出一辙。既出于创作上的安全,也是现实社会运行的法则。人物可以在其活动空间中尽情发作,也不会产生逾越的情节,甚至还为人物提供了行事动机。
于正显然为此计算过,他不仅要切中观众对小人物的体会,还要宣泄大家在日常中遭遇的怒气。在这样的前提下,电视剧需要制造一种高下立见的对比。他创立了一个明显比其他角色更聪明的主角。这个小人物虽然在后宫中面容普通,胆识智慧却鹤立鸡群,除了乾隆之外,其他角色皆不可匹敌。每两三集,于正便会端出一个支线故事,先是让女主角遭遇难题,再让她用意想不到且畅快解气的方法解决她的敌人。
女主角处世的方法,也可说完全是一部当代厚黑辞典,它早已脱离了传统华语剧集的价值观,过去所谓的慈悲为怀、以德报怨等样板的品德都不复见,当年洋洋洒洒忍辱负重50集的大长今再做主角只会被嫌软弱,正如我们见到某些轻松超过十万加、为读者指引生活方式的嫉恶如仇的公众号。于正明白曾经的处世哲学已经不会再引起共鸣,魏璎珞必须完全以当代民众的生活哲学在宫中行走,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才能完成每一个支线情节给观众的刺激。除了打关式地惩罚坏人,剧集还调入重口鸡汤,辅以折煞人的爱情,它的走红也就不难理解了。于正似乎制作出了一种新的电视戏剧类型,谁不想生活中为难自己的坏人被天打雷劈,谁又不想自己在日常中时刻逢凶化吉、恩怨分明呢?
观众纷纷代入女主角,配角们的愚钝又让大家退避三舍。通篇观来,除了少数两三人的举止与智商正常之外,其他人的愚钝或作恶已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这种简易的两分法,很便捷地让观众一眼辨认出“敌我”,也就更集中向女主角投射共鸣。现实中假如真有“坏人”的话,他们怎可能就这样现形呢?这种脱离现实,恰恰又是关联现实。现实生活中,人们几乎不可能进入一种对等的较量。《延禧攻略》把辨认敌我这一过程直接省略了,正邪两边迅速找到自己的阵容,然后对峙,似乎才是他们认定观众最需要的内容。
另一种设定的现实,还有其中的恋爱情节。在后宫这样的设定下,编剧可以名正言顺去写不自由的恋爱,阐述恋爱与婚姻的功能性,远远大于情欲的满足感。曾几何时,中国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已经变为帝王佳人模式——前者当然也并非就是优胜的。只是在这样的变化之下,帝王佳人以及功能性恋爱占据叙事主流,它也并非与现实毫无关联。我们从荧屏回到现实,显然可见两性关系的功能性与保守程度,戏内戏外皆一致。
肆
戏中的不可理喻延伸思考之后,都是现实,都是人情。剧组用各种创作方法塑造出一种无阻碍的观看模式,恰恰是对观众在现实受阻的折射;而容妃变成了顺妃,毒杀尔晴的一幕被剪去,是外力介入之后,观众被强加的观看模式。这两种塑造加在一起,或许是劝勉,或许是麻痺,或者兼有之。悬挂在这种观看之上的,是一种德行标准。尽管换了新的厚黑学法则,这种标准依然是陈旧的。
剧中的奸角自然为了名利无所不用其极,可你很难看到他们更立体的动机,要么样板,要么难以理解。戏中好人的举止似乎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动机。至少于正没有时间去为他们找到人性化的动机。相比之下,用一种德行标准来约束和激发人的行为,它既是实际的,也是便利的。
也因此,这部剧中的劝导变成了假想的人生指南,尽管抛却了过去影视剧的那些常理,却又加上了新的、深入骨髓的迂腐,甚至是恶意。在职场之外,还有性别问题。当嫔妃们为了受宠耍尽手段,乾隆却以超然的视角在旁边看戏,这写出了一种难以下咽的两性关系。乾隆的存在,是权力的优越,也是性别的优越。他往往在评判是非的时候出现,定夺黑白。无论嫔妃和臣子耍多少心机,乾隆总是可以理智地审时度势。这种设定不只是迂腐的,更是谄媚的。
明白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是剧中角色时不时受到的规训。《延禧攻略》中,似乎只有两种人才有好下场:聪明的人和本分的人。剧集的最开头,乾隆心知肚明地为嫔妃送上的后妃图,虽然只是任由嫔妃们猜度,却也藉她们的嘴说了一番“新女德”,那何尝不是融入了眼下民众对女性的观感,一种新的“本分”宣言?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后宫,成了隐含在剧中每一次嫔妃争斗的潜台词,仿佛更新版三从四德,在这个速食的年代,越发透露着难以细想的伤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