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的本领
2018-08-31赵灵敏
赵灵敏
如果说加利和潘基文是从做事的角度看待秘书长职位,安南则更多是从做人的角度出发
8月18日,联合国原秘书长科菲·安南在瑞士家中去世,享年80岁。对安南的一生,各国政要大都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担任秘书长期间的成就仅次于他的前任哈马舍尔德。安南在1997年1月到2006年12月之间担任联合国秘书长,正是在他任内,美国的单边主义发展到了顶峰,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相继爆发,可以说,至少在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上面,安南的表现不算出色。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获得了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近乎一致的好评,这应该主要归功于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和处事方式。
自1946年联合国成立以来,共产生过九位秘书长,分别是挪威的赖伊、瑞典的哈马舍尔德、缅甸的吴丹、奥地利的瓦尔德海姆、秘鲁的德奎利亚尔、埃及的加利、加纳的安南、韩国的潘基文和葡萄牙的古特雷斯。联合国秘书长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有不为人知的难处和憋屈。按照《联合国宪章》,秘书长负责秘书处的工作,将其认为可能威胁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任何事项提请安理会关注,并执行安理会、联合国大会和其他主要机构托付的“其他职务”。听起来包罗万象,但由于规定不具体,加上联合国190多个成员国之间众口难调,握有实质否决权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间又利益分殊甚至尖锐对立,联合国秘书长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干好的工作”。
前秘书长加利就曾抱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军队,没有经费,没有专家。我的一切都是借来的。如果成员国不想做,我还能怎么办?”前任秘书长潘基文也说:“我不是什么长,我是秘书。毕竟只有安理会团结一致,秘书长才有力量。”安南则认为秘书长“需要有厚脸皮,他们需要有幽默感,他们应该从内心和外表都能笑得出来,如果需要,也可以笑笑自己。他们应该努力听取这个组织内部和外部的人士的意见,能够和世界各国的领导人有效合作,我想有这些素质也就够了”。
显然,与前两位的抱怨和吐槽相比,安南对联合国秘书长一职的理解更为正面和超脱。如果说加利和潘基文是从做事的角度看待秘书长职位的话,安南则更多是从做人的角度出发。他意识到联合国是一个由190多个国家组成的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人员和经费都来自会员国,任何事情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里行事的首要原则不是高效,而是要平衡好方方面面的利益,把大家都安抚好。应该说,安南的理解更符合国际政治和联合国的现实。
英国驻联合国前任大使洛德·汉内这样评价安南:“他最出色的本领就是当所有人都失去镇定时,他仍会保持冷静。他是这种品质的缩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平静。与他发生争吵实在是太难了,虽然他每时每刻都在与最喜欢吵架的人打交道。”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即便是劳累、忧伤或处在危险境地,依然能做到仪容整洁、处变不惊、成为对立双方都愿意与之打交道的人、给世界传递信心和勇气,这应该是安南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不同寻常的非洲之子
1938年4月8日,安南出生于今天加纳的库马西市,当时的加纳因为盛产黄金,被称为黄金海岸,是英国在西非的殖民地。安南家族背景显赫,祖父、外祖父和叔父都曾是部落酋长,安南的父亲也是酋长,同时是一家欧洲贸易公司驻加纳的主管,这家公司就是后来闻名全球的联合利华公司。安南的父亲娶了四个妻子,生了五个孩子,安南出生的那天是周五,因此被命名为“科菲(出生在周五)”。
为了和英国殖民者搞好关系,安南一家加入了英国圣公会,可以说,这是一个高度西化的非洲上层家庭。从当时安南一家拍的一张照片上看,除了肤色,人们很难说出他们与英国上流社会的人有什么区别,西式服装、精致的浅色衣料、硬领和优雅的小帽形成了这张照片的主要特征。
长大之后,安南先是在加纳本地的库马西理工大学读书,期间以加纳全国大学生组织副主席身份参加了在塞拉利昂举行的西非大学生领导人国际会议,被美国福特基金会的代表相中,让他申请名为“外国学生领导人項目”的美国奖学金。安南递交申请,顺利获得明尼苏达州麦卡莱斯特学院全额奖学金。
1962年,安南毕业。此时,非洲脱离西方殖民统治的独立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很多在西方读书的非洲精英都回国投身这场运动,但安南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选择加入联合国,成为一名国际雇员。最初,安南看起来是个不那么出色的小伙子,他在世界卫生组织中担任行政与财政专家,按照P1级别拿薪水,这是给予大学毕业生的最低工资级别。
和其他勤快热心的低级行政人员不同,安南在工作中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指定的职责,他不会主动去承担上司和同事的事情,这对年轻人来说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它违背了几乎所有职场守则的规训。但安南用步步高升证明了自己这一套才是在联合国生存的正确法则:“是的,我不愿意太接近上司,因为一不小心,你会发现,其实那些事儿你不合适去做,或者说,你不应该知道,否则很可能被人认为是热心过度。”多年之后,《纽约时报》采访了安南的一位前同事,她的经历也证实了安南的高明:因为主动过去帮别人复印材料,却看到“离婚协议”四个字,着实让双方尴尬。而另一位同事因为去帮隔壁部门的领导调试电脑,点击之下,立马发现十余张“激情”网页,这是中毒,还是人家的爱好?这种情况下,无论你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靠着这套与众不同的处事哲学,安南在联合国的官僚体系里按部就班地步步升迁。1993年3月,科菲·安南出任联合国负责维持和平事务的副秘书长,主管联合国在世界各地的维和行动。
这一时期的秘书长是来自埃及的加利,加利发展中国家的立场异常清晰,不愿惟美国马首是瞻,美国对此非常恼火,指责加利成为“在联合国内削弱美国大国地位的一种象征”。
在当时的波黑冲突中,美国曾以北约名义要求秘书长授权对塞族进行空中打击,前后三次都被加利拒绝了。后来,安南以加利不在纽约总部出差在外无法取得联系为借口,批准北约轰炸塞族阵地。此举得到了美国的赞赏,并成为他当上秘书长的一个重要因素。
1996年11月19日,安理会对埃及等国提名加利续任秘书长的决议草案进行表决,结果美国投了否决票。会议一轮一轮开着,美国一次次动用否決权,加利无奈退出。最终,美国支持的副秘书长安南当选秘书长,成为第一位以联合国工作人员身份当选的秘书长。
联合国改革
安南任内广受称道的政绩是推动了联合国的改革。长期以来,人们对联合国有诸多不满:机构膨胀,反应迟缓,腐败横生,安理会决策的不民主等等。而安南是第一个把联合国改革问题提上议事日程的秘书长,在他任内,这个问题也一直保持着高热度。
1997年7月16日,在上任半年后,安南向第51届联合国大会就联合国改革问题提出全面报告,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精简联合国机构,提高办事效率,削减财政支出,把节省下来的资金用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建设等。
2005年,由莫桑比克、挪威和巴基斯坦总理共同主持的委员会出具了一份报告,指责联合国深深辜负了它本来要帮助的那些人,说它在发展方面的工作“支离破碎,软弱无力”,其自身管理“既无效率,又无成果”。报告锁定了包括纽约和日内瓦在内的80个联合国驻地,质疑有没有必要在这些生活成本高昂的城市设立大量日常行政职位;报告质疑为何要雇佣外籍人员来占据这些职位而不是实施雇佣的本地化,因为联合国要给这些外派员工高额补贴,方便他们的孩子进当地私校读书。
2006年3月,安南在卸任前又向联合国大会提交了一份长33页的联合国改革计划报告,就联合国的人事、领导能力、决策机制等六个方面以及改革管理本身等问题共提出了23项整改意见,包括开除部分员工、砍掉一些项目以及将部分工作外包等内容,这引发了联合国雇员的强烈不满。代表着联合国总部五千多名雇员的联合国雇员联盟召开紧急闭门会议,会议最终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对“安南秘书长及其高级管理团队”的不信任声明。在方方面面的压力下,此次改革最终草草收场。
和任何改革一样,联合国改革同样面临着“人人都呼吁改革,但没人希望改到自己头上”的困境。联合国机构驻各国的办公室在全球约有1200个,每个机构每年的预算超过800万美元,工作人员五个左右。这笔预算有一半用作办公室本身的运作成本,只剩一小部分可以投入实质性的项目。也就是说,联合国每年的巨额经费主要用于养人,做事的预算其实很有限。然而当联合国想撤销某个机构时,通常会遭到那个国家的激烈反对并进行猛烈的游说活动,事情最终往往不了了之。而在安南卸任12年后,人们依然在谈论这一话题,这既显示了这一改革的难度,也从侧面说明安南的改革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引发关注之余,实质性的进展其实非常有限。
受到丑闻波及
而在过去几十年里,触发联合国信任危机的最大事件是发生在1996年到2003年间的伊拉克“石油换食品计划”丑闻,该丑闻导致两名联合国高官被起诉,并波及到前后两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也是其中之一。
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后,联合国对伊拉克实施经济制裁和武器禁运,但考虑到伊拉克的民生状况,安理会于1995年4月通过了决议,允许伊拉克每半年出口价值20亿美元的石油,用于进口食品、药品和其他民用物资。该计划的规定貌似非常严格:伊拉克出口石油的买方付款到法国巴黎银行一个由联合国监控的专门账号,而不是付给伊拉克政府。账户里的钱先按比例支付给科威特的战争赔款,然后支付联合国和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在伊拉克的费用,剩下的再给伊拉克政府购买指定的物资。这一计划一直到2003年11月萨达姆被推翻之后才被终止。
2004年1月,伊拉克媒体披露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警察对伊拉克前石油部大楼进行查抄时,发现了萨达姆政权在“石油换食品计划”中行贿的证据,这些证据很多都有联合国主管该计划的官员贝农·塞万的签字,而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儿子科乔·安南担任顾问的cotecna公司也牵涉其中。联合国“石油换食品计划”丑闻就此曝光。
原来,即便有联合国的严密监察,伊拉克在选择将石油卖给谁方面仍有很大的发言权,于是萨达姆想出了用石油优惠券收买支持的主意:用该优惠券购买伊拉克石油要比从国际市场购买低很多,因此拥有优惠券的人可以很快转手大赚一笔,据称从政客、官员到记者,有多达270余人因此受益。而和出售石油一样,伊拉克在选择哪家公司作为物资供应商上也起决定作用,这同样为掮客提供了机会。
为了平息众怒,联合国任命曾任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的保罗·沃尔克为主席,组成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塞万对他在1999至2003年间的16万美元额外现金收入的来源交代不清,最终被起诉。另一名涉及的人员是负责“石油换食品计划”采购工作的联合国官员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而雅科夫列夫是给予cotecna公司巨额合同的关键人物,安南的儿子科乔·安南则恰巧在这家瑞士公司工作。1995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科乔就被该公司委以重任,单独负责西非地区工作。而cotecna公司是一家拥有四千名员工的大公司,科乔的快速升迁显然有违常理。更巧的是,该公司又很快获得了伊拉克“石油换食品计划”的合同。
事情止于此的话,安南最多被指责教子不严,但《纽约时报》其后公布的两封邮件将安南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在这两封邮件中,cotecna副总裁迈克尔·威尔逊向公司总裁汇报称,他们利用巴黎法语国家领导人会议的机会和安南进行了接触,并认为可以“指望安南的帮助”。在此之前,安南对是否和cotecna高层有过密切接触并未直接回答,并用“记不清”、“没有档案可查”之类的言辞来回避。随着越来越多细节被披露,安南开始承认和该公司高层有过接触,但始终否认自己在cotecna公司获得联合国合同过程中发挥了影响力。与此同时,前秘书长加利的表兄所在的另一间公司也被揭发涉案。
最终,独立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一方面证实安南在这其中没有腐败行为,另一方面对安南办公室主任销毁相关文件、安南对儿子牵涉其中的利益冲突听之任之等做法提出了质疑。多年来,安南一直坚称这是一场由在华盛顿的黑暗势力组织的针对他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