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烟山,我的母亲山
2018-08-30高新竹
高新竹
在中国地图的东部,在蔚蓝色的渤海和黄海之间,一片陆地像一枝牛角带着有力的弧度挺进了大海。这只牛角就是我们山东半岛。半岛又分为东西两部,西部正中心一片高高隆起的黄褐色占据了大半个区域,那就是横贯半岛西部的泰沂山脉。
泰沂山脉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踞在那里,他高高昂首挺立的龙头就是泰山,依次向东部低矮下去的徂徕山、蒙山、沂山、仰天山、朐山等是他盘旋的龙身和龙爪,最后龙尾一摆戛然而止的地方就是我家乡的浮烟山。
浮烟山不大,方圆不到二十里,山也不高,海拔不足一百五十米。因为每到夏季山顶上常浮着一层云烟而名为浮烟山。相较于体量庞大的泰沂山脉,它不过是巨龙的一个小小脚趾,但她对于我来说却是生命的根源,儿时的乐园,一如母亲般重要。
我们村子就坐落在浮烟山脚下,从小一抬腿就上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从漫长冬夜里父亲绘声绘色讲古中,知道这座小山曾经有过辉煌鼎盛的过往。且不说山顶的点将台和战垒上乡民们如何抗拒过长毛的入侵,且不说朝阳观的香火会曾远近闻名,更不要说山上的狐仙和蛇仙的故事能让我们听上整整一个冬天。单就一座麓台书院,据史书记载汉代以前就有,数度兴衰,几经废立,到明清已达鼎盛,至今已有两千多年。这里曾经是半岛地区最负盛名的治学之所和学术交流中心,两千多年来,有无数的读书人怀揣着梦想远道而来上山求学,又从这里下山致仕治国理天下。汉朝曾有一位在北海放猪的少年来此数度求学,最后官至丞相,死后就埋在了他读书的浮烟山脚下。久负盛名的麓台书院到清朝后期就日渐衰微了,直到民国被当地军阀拆除。父亲记得他小时候书院内的一棵白果树四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每说到此父亲就神情黯然。
从我记事起,山上就只剩了满山的山石荒草和树木,点将台就是个稍高的土堆,依稀还有一段石头圩子墙,朝阳观就只是一块平地,而在那远近闻名的麓台书院的遗址上也早已种满了各种果树,是我们全村的果园。在果园的边上还有一段高出地面的宽大的沙石地基,果园的四周还有一堆堆的砖瓦碎石,凭此我们还能想象这里曾经辉煌的过往。
我们小时候,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大人们都在生产队里天天忙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孩子们就大的带小的撒在田野里,像小兽一样任其厮混。挖野菜、摘野果,割草,打柴。说起那时候真是可怜,七十年代,物质极度匮乏,人们生活非常贫困,连起码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更别提水果和零食了。七八岁年纪,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孩子们象一匹匹饥饿的小狼,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
开春,山上的积雪刚化尽,小草就探头探脑冒出了芽,不几天功夫,黄黄的苦菜花就仰着笑脸在春风中摇曳。
我们就开始上山,打猪草,拔野菜。芦菇嘴是我们的最爱。这种植物学名叫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芦菇嘴其实是这种植物的花骨朵,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就先有饱满的花骨朵钻出地面,样子就像孩子撮着的小嘴,我们就叫它芦菇嘴,等过几天花开了,就是一朵漂亮的小黄花。我们就在它还没开的时候采来吃,甘甜鲜香,至今回味。因为它是多年生植物,分布不广,每回采到都如获至宝。此外,还有扁扁叶、茅茅草、水落瓜,野蒜苗等,每次上山都带回满嘴绿草汁子回来。
到了四月,就迎来了我们的节日,满山遍野的刺槐开花了、远望仿佛白雪皑皑,树上白花串串、竞相盛开,落花也随风飞舞,如同落雪,香甜浓烈的花香几十里外都能闻到。我们天天就像过节,一个个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去,恣意的采摘、玩耍、填饱肚子,再一篮篮的带回家里填补粮食空缺
夏天,尽管那些毛桃、青杏和大枣都还酸涩梆硬,我们就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刚进秋天,我们老早就把目光盯上了那个山腰里的果园。
果 园
这个果园是全村里唯一的果园,全村人就等着秋天分果子吃,村干部也格外重视,派人在四周用刺槐和棘荆密密地扎起结实的篱笆墙,里面种了几十棵苹果、桃树、杏树和大枣。秋天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鲜红的果子在枝头摇头晃脑,撩着馋猫们的眼睛。
这个果园却只有一个看林人看守,他的小名叫“学”,还有一个很少人叫的大名叫“高学文”,大概是他父母希望他长大后学有所成吧。可事与愿违,他长到四十多岁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光棍,加上有痨病,活动急了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气喘咳嗽,脸也憋得通红。因为干不了重活,村干部便派他看守果园。这可是一个让人眼红的肥差,不仅有现成的果子吃,还不用出大力气干活,却拿生产队里壮劳力一样的工分。为什么好运落在了他头上,只因为别看他那一副病秧子样,却脾气暴烈,狂傲难驯。如果有人看不起他,言语伤了他的自尊,他便拿刀跟人家拼命,不依不饶。又因为他光棍一条,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都躲着他。他却因此恃狂,“谁看不起我学,他就是瞎了眼”。他狂也有他狂的资本,别看他是个病秧子,他却养了一条凶残暴烈的大狼狗。大狼狗叫“黑盖”,整天与他形影不离,他是宁愿自己没饭吃,也先喂饱他的狗。只要主人一声呼唤,它便猛扑狂咬,任谁也怕他三分,我们这些孩子们更是对他又恨又怕。有個成语叫“狐假虎威”,在他却是人假狗威。学就住在果园北边的石头房子里,他的黑盖就拴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
纵有这样历害的两个魔王看守,也挡不住我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孩子们去冒险。我们经过几天的观察和密谋,终天有一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在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偷偷地溜上了山。我们绕道果园的南边,紧邻果园是一条山沟,山沟里树高草密,容易躲藏,事先派一个人先爬到大树顶上远远地瞭望,确信学在屋子里睡觉,而那条大狼狗黑盖也在树阴里打盹,我们悄悄地接近篱笆,从底下一点点扒开一个小口子,派一个外号“猴子”的瘦小子钻了进去。从最近的树上摘几个苹果就赶紧钻出来,谢天谢地,没被发现,我们又把口子用树枝挡上,尽量恢复原样,我们从山沟里钻出来到了安全地带后,兴奋极了。我们一边品尝着脆甜的苹果,一边大声地说笑,还编了顺口溜骂学,“学啊学,腰又弯,腿又瘸,撵不上,够不着,气得学就跳了河。”竞似英雄在战场上初战告捷,凯旋而归。
这样的行动得手了几次后,我们便胆子大起来,团伙成员也增多了。又一个中午,我们七八个孩子又相约来到山上,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提议这一次多弄点,我们这些小的怕惊动了黑盖不敢,他又出了一个自认为高明的主意,先一个人进去,到靠近北门的地方先拉一泡屎,狗是喜欢吃屎的,等黑盖发觉追来时,它会先去吃屎而忘了追我们。我们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就开始行动。可是当那个负责进去拉屎的孩子刚蹲下,就被黑盖发现了,立即狂叫起来,学从屋里跑出来牵着黑盖就冲了过来,可怜那个孩子提起裤子就掉头狂奔,到了园子边已来不及再钻那个小口子,跳起来抓着园子边一棵矮树的树枝,擦着那些扎人的篱笆墙就跳出来了,顾不上满身的刺扎得生疼撒丫子就跑,后面学还在大声地咒骂着、咳嗽着,大狼狗黑盖也咆哮着狂叫不止,好在没追出来,我们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山沟。好一场惊险,我们一边给“猴子”拔身上的刺,一边唏嘘着。以后很长时间不敢再去。
高 华
山顶上还有一个看林人,叫高华。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父母年纪大了还不能生育,就抱了一个别人遗弃的孩子来养。这个孩子是一个半憨子,长大以后长得很丑又胖大,却能吃能睡有憨力,活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所以又有人就叫他高八,不到二十岁上父母就去世了,他一个人过活。在生产队里,队长总是派他干最粗重的活干。就这样,活干不好还经常弄坏一些农具,谁也不愿和他一块干活,队里就派他上山看山。憨人有憨性,他看山是极认真的,把他管辖范围内的树木当成他的孩子一般看护,如果有人上山偷砍树木,被他发现了,他会跟人拼命。但如果你只是割草拾柴禾,他不但不阻止,有时还会帮你干点,所以人们都不惧他,还很同情他,有时还会把家里不穿的旧衣服旧被子的拿给他,村里的女人们上山割草拾柴之余常拿他打趣。“高华,听说前村有个女人死了男人,我给你说来当老婆吧!”憨人信实,他就很认真地相信,又卖力地帮人割草、拾柴,完了还帮人把柴蒌挂上肩、送一程,可是这样的玩笑开多了,他也就不相信了,一直到五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以后再有人跟他说这话,他就不再理睬、转身走开,一会儿远远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罢罢罢罢——罢啊!”。
这叹息声充满了无奈和悲凉。渐渐的这叹息声成了高华每日的功课,每天早上,他就开始巡视他的疆土,走一段就停一会儿,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再走,到了下午再继续他的新一轮巡视和叹息,他的叹息声也由低到高,由短到长,竟衍化成了一种直抒胸胰的悠长的啸声了,这啸声也成了他的标志音符,只要一声“唉——罢罢罢罢——罢啊”的啸声传来,人们就知道高华又来了。特别是在冬天,大雪过后,寂静的山林中空无一人,他那悠長又苍凉的低淳而浑厚的男中音啸声就随风传出很远很远,山下面的村子里都能听到,以至于一天听不到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人们会猜测“怎么听不到高华的声音了,他是不是病了”。
有一年冬天,好久没听到高华的啸声了,人们就上山去看他,却发现高华早已经死在了那间被柴草熏黑的石头屋子里。最后人们把他埋在了他看了一辈子的山顶小屋旁。从此再也听不到那悠长的直抒胸臆的啸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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