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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乐观”拖累的NASA

2018-08-29杜夏德

南都周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乐观哈勃马丁

杜夏德

乐观的态度以及对宇宙“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成功的关键。你很难想象一群想法现实态度悲观的人热衷于登月计划或者移民火星,大多数人只会在白日梦中乐一乐,但NASA真的会去做。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导致他们的承诺无法兑现以及种种错误的根源。

今年6月,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宣布了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美国下一个大型太空望远镜詹姆斯韦伯(James Webb)的发射时间又要延期了。原本计划在明年春天发射的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完善,新的发射时间被推到了2021年。

为了解释这一延期,NASA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汤姆·勇( Tom Yong),他在NASA工作了40多年了。汤姆列举了他在NASA经历过的一连串问题来解释延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让人费解,比如工程师使用了错误的清洁剂来清洗发射台的推进阀;还有对航天器的压力传感器施加了太多电压,导致在人为振动宇宙飞船以测试它是否能够经受住火箭发射时的剧烈晃动时,有几十个螺栓松了,掉进了船体的各个角落,他们花了几个星期才找到了所有的螺栓。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上的操作问题,NASA的工程延期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与阀门损坏和换能器烧焦这类技术失误不同的是,组织文化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的日程延误和巨额成本超支是该项目的工程师、科学家和经理“过度乐观”的结果。

NASA一直在努力不懈地建造世界上最强大的太空望远镜。这些独自流浪在黑暗中的“太空之眼”能看见从最遥远的恒星和星系中发出的微弱光线,探测百亿光年之外的行星大气中的分子是否存在生命的痕迹。这些原本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被乐观积极的NASA人一点点攻克,同时,随之花去的经费也像河水一般流淌。到目前为止花在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上的经费已经超出预算几十亿美元,其发射时间也一再延误,最初定下的发射时间是2014年。

乐观的态度以及对宇宙“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是NASA成功的关键。你很难想象一群想法现实态度悲观的人热衷于登月计划或者移民火星,大多数人只会在白日梦中乐一乐,但NASA真的会去做。

乐观是NASA的生存之道。NASA的前副署长劳瑞·加弗(Lori Garver)说,“你必须用乐观战胜重力,去做NASA人会做的令人惊叹的壮举,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导致我们的承诺无法兑现以及种种错误的根源。”

事实上,对于NASA来说,财政超支和进度延误的项目并不罕见。自1958年10月1日成立以来,包括哈勃太空望远镜、好奇号火星探测器等几项最引人注目项目都曾出现过经费超出预算和发射时间延期的情况。

这也能让人理解,NASA干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是探索太空这件事的本质造成的。当你试图做以前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时,你无法知道它到底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因为没有前车可鉴。

康奈尔大学的工程师马森·佩克(Mason Peck)曾在2011至2013年间担任过美国宇航局首席技术专家,他说:“大多数事情都是发生在计划表之外的,这也不是因为计划失败而造成的。在你计划时间表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干扰出现,让你不得不将手中的事情推向未来。”他将太空任务描述为驯服野兽,不得不面对各种干扰和意外。

除了政府外,很多社会团体多年来一直在谴责NASA对项目超预算和延期的这一解释,他们认为航天局可以做得更好。2012年NASA检查员办公室发布了一份报告,题目是“NASA在满足成本、时间表和性能目标方面的挑战”。

该报告采访了数十名NASA的员工,包括现任和前任管理人员、各种设施的主管和项目经理。报告中总结出几个重大挑战,包括对技术复杂性的低估、资金的不稳定以及总统和国会的优先事项的干扰。报告说,最重要的挑战是美国航天局的对未来过于积极的展望。

报告称:“从我们的采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乐观主义和无所不能的精神渗透到NASA的各个层面,从高级管理人员到一线工程师,都被这种情绪所感染。”“虽然这种乐观的组织文化对于实现突破性的科学成就是必不可少的,但它也可能导致对在批准的预算和时间框架内能实现什么做出不切实际的预测。”

尤其是,项目经理们对“开发和测试新技术将花费多少努力”过于乐观,报告中写道。

保尔·马丁(Paul Martin)是NASA的总督察,负责监督该机构从地球观测卫星到火星漫游者号等所有项目的独立评价。他认为这种乐观的情绪氛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1961年9月12日,当时的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在萊斯大学(Rica University)操场发表登月计划演讲时,呼吁全民支持登月计划。当提到按人头计算预算时,肯尼迪把每个美国人都算了进来,他认为探索太空是全民事业。

不过好的一面是,当时的太空计划确实为美国一些地区带来了大量新公司和数以万计的工作岗位。而太空任务及相关产业对投资和技术人员提出更多需求。休斯顿原先是一个偏远的西部小镇,航天中心设立在这里后,也成为了全球文明的科学中心。

8年之后阿姆斯特朗乘着阿波罗号成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类。保尔·马丁说:“阿波罗计划被上升到国家层面的计划后,整个国家的民众都对登月抱有乐观积极,政府对这一计划的资金配置也是慷慨有加。约翰·肯尼迪在演讲中提到,1962年的太空预算将是1961年1月的3倍,比前八年的预算总和还要多。在未来5年内,NASA预计将使这一领域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人数增加一倍,其薪金支出也将增加到每年6000万美元;在相关工厂和实验室设施上投入约2亿美元;其他相关投入大约10亿美元。

这种种的一切为NASA乐观的组织文化奠定了基础,让他们相信无论多大的技术障碍和挑战都能被解决,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波罗时代的NASA并没有把维持成本和达成进度目标作为衡量成功的一部分。如果预算能跟得上NASA的年年增长的野心,那么即便是再棘手的问题都能通过延期解决。时间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资金与时间不同,全民太空热过后,NASA渐渐感受到了预算紧张的压迫感。

然而预算的压迫感并没有影响到登月时的乐观心态的延续。2012年的那份报告中写道“当被要求对项目成功进行定义时,几乎所有被采访的项目经理都是只要达到了技术性能目标,项目就成功了,没有一个项目经理将控制成本和保持进度作为衡量成功目标的标准。此外,他们认为自己经手的项目都是成功的,尽管这些项目超出预算,并且经历了延期。”

有趣的是,NASA自己的雇员也认识到了这些问题。保尔·马丁说,他们把这种认知失调称为“哈勃心理学”。1990年,哈勃太空望远镜进入太空时并没有立即取得成功。这个全球闻名的太空望远镜不仅出现延期和超出预算的情况,而且其中一个主镜出现了缺陷,不得不通过好几次任务来修复和维护。今天的哈勃被视为美国的骄傲,全人类都对它充满敬意,然而在研发过程中出现的差错都被遗忘了。

“只要哈勃带回了漂亮照片,所有超出的成本和日程延误都会被原谅,”保尔·马丁说。“因为最重要的是科学研究最终有了漂亮的结果。不管过程如何曲折和凌乱。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但很多NASA人都有这样的心态:如果你带回漂亮的照片,所有的罪孽都会得到原谅。”

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项目也在这种心态下步了哈勃望远镜的后尘。在预算堆积如山,发射期限一延再延的情况下,项目组的人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说,“值得一试。”他们希望回报会掩盖过程的痛苦。

有研究表明,大多数人都是乐观主义者。在工作环境中,乐观就像一剂鸡血,能够鼓舞人心。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的心理学教授朱莉·诺伦(Julie Norem)解释道,“人们喜欢乐观多于悲观。他们倾向于相信信心能让一切起作用。信心可以引导人们去尝试一些自己可能不会尝试的东西。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乐观是一种无效的策略。”

在群体中,尤其是每个人都朝着共同目标努力的群体,乐观的思维具有感染力。伦敦大学学院的神经科学家塔里·夏洛(Tali Sharot)说,“如果你让一群人在一个项目上工作,如果每个人对目标和现状的认知都有一点偏差,比如对积极性的高估或者对消极性的低估,放在一起就会变成更大的偏差。”

朱莉·诺伦认为,在这种情況下,消极意见很难在群体中发声。“当信息是自上而下传递时,个人即便有意见也很难提出,因为没有人愿意听。最终,在那种情绪氛围中,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而培养大家理解消极问题的能力也成为一件难事。一旦有计划出来,没有人愿意听到任何反对这个计划的声音。”

劳瑞·加弗说她在NASA担任副署长期间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老实说,到处都是如此,”她也很无奈。她试图鼓励人们大胆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没什么效果。“要知道NASA当时有18000名雇员,以及40000个承包商。”

保尔·马丁的报告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许多受访者指出,NASA的很多项目经理和高层领导人往往不愿承认他们无法在预算内解决技术挑战或满足任务要求。”

保尔·马丁说,NASA已经取消了成本超支并且延期的项目,但这些都是耗资几亿美元的小规模项目。与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的96亿美元花费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它是最大的太空任务,技术上最复杂最具挑战性,风险也最大,而且缺少具体的细节目标和期限。这样的项目也最难终止,因为已经投入的资金不能打水漂,否则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劳瑞·加弗说,“一旦你花了90亿美元,你就会想再花10亿也不算什么。”

从政府拨款到最终发射,哈勃望远镜经历了30年。这30年教给了NASA一个很有价值的教训,那就是机构领导人也会犯同样的错误。政府问责局(GAO)上月报道说,2018年美国宇航局的主要项目都经历的发射延误,平均延误期为12个月。这是近十年来最严重的集体延误事件。

巴斯大学劳动经济学研究所的教授克里斯·道森(Chris Dawson)说,这也许可以归咎为人们解释过去的方式。他说:“通常我们把过去的失败归咎于外部影响,并且喜欢拿进展顺利的项目说事,这意味着人们会模糊所花费的实际时间和精力。我们忘记过去的失败,把注意力放在过去的成功上。”更不用说,NASA有很多成功案例可以拿来做挡箭牌。

不过,NASA自己也知道预算和时间表是有限的。大约十年前,NASA曾发誓要给自己的乐观情绪降降温。据NASA监察办公室称,“他们发布了一项纠正行动计划,为各个项目组合确定了成功的定义。”一个项目只有在不超过原先预算和时间进度的10%的条件下完成才算是成功的项目。NASA表示希望在2013年达到这一标准。然而他们并没有做到。

马丁不认为NASA能达到这一标准。而NASA对于马丁的看法也没有做出反驳。

马丁说:“NASA的每项具体任务都需要公开其成本。因为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做了这个项目,就不能做那个项目了。”国会和纳税人有权知道他们的钱花在哪个项目上。

NASA不是无所不能的。但自打成立以来,它给自己立下的期望就是无所不能。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种思维定式已然演变成一种使命。NASA成了一个梦工厂,肩负了太多的太空梦想。但是如何给寻找外星生命这样的艰巨任务打出一个合理的“价格标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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