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日常生活就很美丽
2018-08-28王跃
王跃
是枝裕和导演的金棕榈大奖作品《小偷家族》8月初在国内上映后,口碑一路走高。迄今票房已超过了9000万,这一成绩,不仅超过了国内上映的所有日本真人电影票房,也超越了此前上映的大部分奥斯卡获奖作品。在桂冠和票房背后,导演个人品牌的影响力是关键。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评委会主席凯特·布兰切特说,“《小偷家族》制胜的关键是情感。而这种恰到好处的情感正得益于克制。”作为当下日本电影最具代表性的导演之一,是枝裕和的创作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从一种从容淡然的视角去旁观人类情感,平静动人。
那么,是枝裕和是如何成为是枝裕和的呢?
最近距离接触到是枝裕和是2017年,他在北京做了—场新书沙龙,当时现场气氛非常安静,是枝裕和大部分时间都含蓄地眉目低垂,发言简洁而谦虚。和他合作过四次、在《小偷家族》中出演男主角的Lily franky这样形容他:“是枝先生是个非常腼腆的人,即便到了现在,他也还是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么腼腆。”他分享了一个有趣的瞬间:“《小偷家族》获得金棕榈奖后,导演抱着奖杯回来见到我的时候,我心里想抱他,他心里也想抱我。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就这样握了握手。”
但是枝裕和厉害的是,他腼腆的性格之下却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所有人都对其信服。“他的要求非常高,但是他又非常温和,在这种温和的环境下,又非常有创造力。”Lily说。这一点正如他的作品带给人的感受:沉静、从容,却情深致远。
是枝裕和极富个人风格,而且才华出众。他的处女作《幻之光》首次参加了威尼斯电影节就斩获了金奥萨拉奖,之后,几乎所有作品都在国际电影节上收获好评。2004年的《无人知晓》让14岁的柳乐优弥摘得金棕榈奖,成为戛纳影史上最年轻的影帝;2013年,电影《如父如子》获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奖;2015年《海街日记》提名金棕榈奖……
这样的是枝裕和并非成长于艺术世家或知识分子家庭,相反,他的出身略显寒酸。他的父亲在二战前生于台湾,战争爆发后,被征兵,战争结束了,则被发配到西伯利亚进行劳改,命运十分波折。回到东京,父亲嗜赌,在家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全家靠母亲打工维持生计。相比之下,母亲对是枝裕和的影响更大。她喜欢看电影,总在电视上看美国黑白老片儿,英格丽·褒曼、琼·芳登、费雯·丽这些名字他都是从母亲那儿知道的。
是枝裕和从小爱看书。母亲也常常买来爱迪生、丰田佐吉等名人传记给他看,而他最痴迷的却是《怪医杜立德》和《西顿动物记》这类冒险故事。冬天时,他的最佳阅读场所是自己用雪堆的雪洞,躲在下面就可以获得彻底的宁静。因为梦想着成为一位作家,是枝裕和考入了早稻田大学文学专业。但大学天天泡在电影院,渐渐让他产生制作影视的念头。1987年毕业后,是枝裕和加入了日本首家独立电视制作公司“电视人联合会”(TV ManUnion),先做导演助理,后来成为了一名纪录片导演。
是枝裕和早期的纪录片多关注社会议题,充满人文主义色彩。他拍摄环境厅企划调整局长山内之死的背后与福利消失的联系(《然而……福利消失的时代》);记录了一群小学生喂养小牛的经历(《另一种教育》);记录他热爱的两位台湾导演(《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他拍日本第一个公开现身的艾滋病患(《爱之八月天》)、因医疗失误导致无法拥有任何新记忆的人(《当记忆失去了》)。
1995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拍摄了电影《幻之光》。这部聚焦女性如何从生离死别阴影中重生的故事,获得了第52届威尼斯国际影展金奥萨拉奖,开启了是枝裕和的电影导演生涯。他的第二部电影《下一站,天国!》探讨的是人死后若能选择,哪一段生前记忆值得带入永生?之后,他相继创作了以沙林毒气事件为主干的《这么……远,那么近》和取材自1988年东京巢鸭儿童遗弃事件的《无人知晓》。这些作品都直探死亡、丧失、创伤、记忆,以及被遗留下来的人将如何求生的主题。“从有意义的死发现无意义但丰富的生。”这是是枝裕和的初衷。
在《无人知晓》于戛纳电影节放映之后,有人问是枝裕和:“你对电影里的出场人物没有做道德性的批判。就连养小孩的母亲都没有被判罪。”是枝裕和则答:“电影不是用来审判人的,导演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坏蛋或许是用来让故事变得比较容易理解,但不用是否反而可以让观众将这个电影当成自己的问题带回日常生活中呢。我总是期盼看电影的人回到日常生活时,对日常生活的看法能有所改变,能成为他们改掉用批判性眼光看待日常生活的契机。”
2008年的作品《步履不停》是是枝裕和将焦点转向日常生活的转折,同时对他人生有着重要意义。电影创作于母亲去世后,是对母亲过世的疗伤止痛。“我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拍电影上,陪家人的时间很少,在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一个人住,可我也几乎不怎么回家,对母亲有些不管不顾。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和母亲吃饭,在东京新宿的一家餐厅,她一个劲儿地抱怨‘肉太小啦,‘太贵啦,但还是把寿喜烧吃了个精光。然后我送她去车站,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检票口的人潮中……”“人生总是有那么一点来不及。”是枝裕和在剧本的第一行写道。
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某个思考常常会触发是枝裕和的创作灵感。比如,成为父亲之后,一次女儿在他出门时对他说:“下次再來”。这让他思考,维系父子关系的是血缘还是一同度过的时光?于是就有了《如父如子》。在拍《奇迹》时,是枝裕和想着这是等女儿十岁时观看的电影,想要对她说:“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他的电影里也常常有个体的记忆,在《比海更深》中,一心想成为作家却不得志的男主就有是枝裕和二十几岁的影子。“那时我在电视台做电视节目的副导演,同时尝试写小说,获得了奖励奖,拿到了20万日元,非常高兴。于是我就想把电视台的工作辞掉,要真正做一个专业小说家。我的妈妈就说,其实社会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天真,你不能马上把这个工作辞掉来做这样的决定。”
死者和孩子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几乎都会出现。面对疑问,他这样解释道:日本没有绝对的神,但有句话叫“无言面对列祖列宗”,要活得无愧,就需要“死者”扮演神明的角色,担负起伦理规范的功能;而小孩,是还没有完全成为社会的一员,相较于大人是可以批判这个社会的。于是,死者是存在于纵轴,超越时空批评我们的存在,孩子则是在同一时间轴,以水平的远距离批评我们的存在。
作为一名作者型导演,是枝裕和大部分作品都是编剧、导演、剪辑全自己包了,这给了他极大的创作自由。他常常不写台词,在拍摄时让演员即兴演出,或者把演员们私下里真实的交谈和互动直接用到电影里。演员夏川结衣第—次拍是枝裕和的电影《这么……远,那么近》时,曾压力大到胃溃疡。是枝裕和说,拍电影于他最有乐趣的一点就是在拍摄中的偶然之得,比如拍《小偷家族》时,“拍摄途中正巧碰上了小孩子换牙,我就把这个偶然事件加到了剧本中,现在看来真是一件好事。”
家庭、亲情和被遗弃的人是是枝裕和持续挖掘的题材。这次的《小偷家族》讲述了一个特殊家庭的故事。家里有奶奶、爸爸、妈妈、儿子和捡来的小女儿。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却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一家人一起偷东西、犯罪。他们是一群被抛弃的人,被父母、被老公、被社会……各有各的隐情和伤痛,却又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是枝裕和不喜欢英雄的角色,不喜欢拯救世界的情节,他更想讲述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美好的瞬间。因为,“缺陷并非只是缺点,还包含着可能性。如此一想,就会看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正是因为不完美,才变得如此丰富多彩。”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是枝裕和(Hirokazu Koreeda)
Q《小偷家族》的创作灵感来自一起欺诈养老金的新闻,它从一个灵感发展成为《小偷家族》这个故事的过程是怎样的?
A虽然这部电影并不是由真实事件改编的,但是这几年,我从以围绕“家庭”而发生的事件中获得了灵感。当“只能以犯罪来维系”这句话浮现在我脑海之时,我最先设定的是以“养老金诈骗”为蓝本,不以温情而聚集在一起,而以金钱为目的聚集在一起的家庭。之后,我看到了一篇关于一家人都是小偷的案件审判报道,仅仅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即“没有把鱼竿换成钱,而是放在了家中”,我对此非常感兴趣。虽然会对渔店老板感到很抱歉,但那个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父母孩子一起用偷来的鱼竿钓鱼,乐在其中。
访问儿童福利院的时候,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女学生突然从双肩包里取出教科书,开始读《小黑鱼》(李欧·李奥尼著)。职员们边说着“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快停下来”边阻止她,可小女孩还是一直读到了最后。我被小女孩所感动,工作人员一齐鼓起掌来,小女孩非常高兴地笑了。我想,这个女孩一定很想让自己真正的父母听听吧。这个念头—直在我脑中挥散不去,所以在電影中加上了这一幕。
Q《小偷家族》描述了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家庭,除了亲情与血缘的关系之外,“道德”、看似“私人”的“家族”与社会、法律之间的冲突也呈现出来。在今天日本社会少子化、老龄化,以及“后工业化”的背景下,《小偷家族》试图表达一种怎样的观察和思考?
A虽然并不是创作者能够决定观众如何思考,但是我觉得如果这部电影能成为观众重新审视自己的家庭或共同体的契机就已经够了。
Q《小偷家族》的创作中有哪些受到了你自己家庭和生活经历的启发?柴田治与柴田祥太微妙的父子关系被电影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生活中,你有过类似的体验吗?
A以我自身的经验来说,我小时候生活在壁橱里,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就像电影里一样,把手电筒和自己的宝贝放在壁橱里,课本也是在壁橱中读的。
我和父亲都没有偷过东西(笑),虽然和这部电影的角色完全不同,但是在壁橱中看着家人的那种距离感,都是来自于我孩童时期的经历。
Q电影里,安藤樱(Sakura Ando)的表演很出色,柴田信代在接受警方审问时擦眼泪的场景让我印象深刻,那场戏拍得顺利吗?这是你们第一次合作,你感受如何?
A不知为何,安藤有时会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影片中有一个树木先生站在海里,望着她说“好美啊”的镜头,其实我剧本里并没有这句台词,我想这应该是树木先生自然流露出来的感慨。即便是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瞬间。因此,我听了树木先生的那句台词后,就对剧本作了一些改动,为了使整体看起来更自然一些,比如,后面浴室的镜头以及最后会面室的镜头。她一开始表演,空气似乎变得非常清澈,充满了某种神圣的气息。甚至感觉这已经超越了表演本身,散发着一种十分自然的情感。
我在拍摄现场站在镜头旁边指导的时候,好几次都在想“这个瞬间真是好特别啊”。拍摄现场像是发生了很多化学反应,不仅仅是演员,也包括工作人员。所以我曾想这会不会成为一部经典的电影呢?在这之中,审讯室的樱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Q虽然柴田治与信代犯了罪,但是他们非常疼爱孩子,也正是因为这种爱,祥太终于在故事的最后喃喃地叫了治一声“爸爸”。但哪怕是不犯罪的父母,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你认为不完美的父母们应该如何教育和培养自己的孩子呢?
A我并没有现成的教育理论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但是,这个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当然也不能要求他人(孩子)十全十美。
Q为什么你喜欢在电影里拍小孩,是自己做了父亲的缘故吗?你电影中的孩子大部分心智很成熟,为什么?你和孩子交流、指导它们拍摄有什么好方法?
A决定由11岁的城来饰演祥太之后,我把那个年代的少年经历过什么,怎样成长的细节都告诉他们。拍摄时不给孩子们剧本,口头指导的方法和往常一样,但是每次演出都要不断摸索。
Q很多观众说《小偷家族》是你的集大成之作,比起以往多部电影,它的戏剧冲突更强烈、更有悬念,人物关系和情感也更复杂,你自己对此怎么看?创作中是否有与以往不同的手段、经历和感受?
A(这个家庭)一开始不是由于爱而是以得失、憎恶、消极情感而联系在一起的。但是经过时间的磨炼,这一切都改变了。
Q电影的拍摄中,最让你享受的是什么?或者让你觉得有趣和快乐的地方有哪些?
A我觉得在拍摄现场发生的一些偶然事件非常有意思,所以就加入了作品之中。把作品和现实对应起来思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次的作品在这一点上做的很好。
如果有电影之神的话,这部作品真的是在各个方面都被神祝福了。拍摄途中正巧碰上了小孩子换牙,我就把这個偶然事件加到了剧本中,现在看来真是一件好事。我最满意的就是下雪的场景。拍摄前几天正好下了雪,所以就依此修改了剧本。
Q你喜欢拍家庭片,但是拍了这么多后,你是否感觉到了局限?去年你的首部悬疑片《第三度嫌疑人》上映、《小偷家族》里也有犯罪悬疑的元素,你的新作将会与法国的演员合作,你是否打算在之后的创作中,从类型到题材都做出一些改变?
A事实上,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拍有关“家庭”的电影。一想要拍其他的主题,家庭就出现了,这样说可能比较贴切。我仅在《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两部作品中以“家庭”为中心,将视野缩小至家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家里。除此之外我拍摄的是家庭与社会的接点,现代和家庭的摩擦。比如以抱错小孩为主题的《如父如子》并不是在描写“家庭”,而是一个简单的疑问,即“父亲在何时成为父亲”。是时间,还是血缘呢,到底是什么维系着父子呢?我是思考着这些问题才制作了这部电影。不过,非说是“家庭”就是“家庭”吧。
Q《第三度嫌疑人》作为一部悬疑片,观众并不是很满意,被认为“依旧很是枝裕和”,这种铺满经验碎片的日常感叙事被认为削弱了悬疑片的节奏,你自己觉得它是成功的吗?不管是什么类型和题材,你会一直坚持自己的叙事风格吗?
A是的,也许是由社会的某种违和感而催生的作品。这种由愤怒而生的作品果然是强大的。我心里有几部由喜怒哀乐中的怒而生的作品,结果都变成了强大的作品。有时候生气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的目的并不是控诉社会。以控诉社会为目的制作电影,那么拍摄就会变成一件一眼就能看见终点的事情,我拍着也会不高兴。我觉得创作者与摄影现场和作品之间最理想的关系是,创作者要在拍摄过程中发现一些什么,再把发现的东西作为成果呈现在电影中。我不想从最初就看见终点,仅仅为了传达想要传达的东西而制作电影,这一点也并不有趣。
Q你看中国的电影吗?你最想和哪位导演聊聊?
A有很多,但是看了侯孝贤导演的《恋恋风尘》后我才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一名导演。
Q今年获得了金棕榈奖后,获奖对你是否带来了一些影响和变化?
A最重要的还是继续创作自己认可的电影,这样,电影的策划也比较容易通过。如何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想这个奖项会带给我实现这一目标的动力。
Lily Franky:他的拍摄现场非常舒服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Lily Frlanky
Q是枝裕和十分腼腆,在工作中他还腼腆吗?
A他也知道自己很腼腆,我们也都知道他很腼腆,所以就这么定下来,他很腼腆。
Q是枝导演从来不给儿童演员剧本,你和这些小演员的戏份是如何完成的?
A在拍摄之前,是枝导演会先和小朋友讲爸爸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会很仔细地跟他们讲。这一次在拍《小偷家族》之前,是枝导演有问我说你要不要看剧本?他这么问我时,我就感受到,这次其实我和小朋友一样,我也是要演一个小孩子。当然我和他说,请给我看。
Q在拍摄中,你和是枝导演有没有想法不—样的时候?通常会怎么处理呢?
A完全没有。因为永远的正解都在是枝导演那里,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碰撞的。
Q在拍摄中是枝导演有什么小习惯呢?
A第一次来拍是枝裕和电影的演员,他会发现一件事,拍摄现场吃的非常多。因为有来自全世界的不同的人来探班,所以吃的是来自全世界的,很多很多。因为导演不喝酒,喜欢吃甜食。每次第一次来的演员,都感慨每天来都有这么多吃的。
Q很多与是枝裕和合作过的演员都和他合作过很多次,对于你,是什么让你一直愿意和他合作下去?
A因为他的拍摄现场非常舒服,这种舒服不是说电影很好拍,而是他要求非常高,但是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让你觉得舒服。所以每天的感觉都很新鲜。
Q是枝导演这么温和,他有什么力量能将整个拍摄现场组织起来?
A特别神奇。他好像会魔法一样,在他的拍摄现场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人会跑着过来。因为我们拍摄现场经常有孩子在,可能特别大声说话或者有人吵闹的话,小朋友会受到影响,所以大家都很注意这一点。他在这么温和的环境下,还非常有创造力,包括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创造出来的作品都是高品质的。在拍完他的片子后,我再去和其他导演合作,那些喜欢大声喊叫的导演,我就会想,你为什么要大声喊呢?
Q你看过是枝裕和的作品中最喜欢哪一部?
A现在当然是《小偷家族》,之前是《比海更深》,那是他的“私小说”,而且拍摄的外景地都是他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