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长家书
2018-08-24宁高明
宁高明
王保长正在村公所分派公粮,邮差送来一封信,他一看是儿子的,便迫不及待抽出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父亲大人:你好!太原保卫战迫在眉睫,我们正在向娘子关进发,所过之处多荒山野岭,枯草连天,难见一棵树木,小村也难得一见。山西这鬼地方,一看就是穷山恶水,不像我们河南,人口稠密,鸡犬之声相闻,庄挨着庄,村连着村,而这里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战斗,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打过枪。
我们这些学生军虽然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只是简单的射击瞄准,并没有进行真正的实弹打靶,现在我们就被拉上前线了。我发了一支“汉阳造”,五发子弹,我不是老兵,老兵可以发十五发子弹,而我只有五发,没办法,国家困难,子弹奇缺。听许多老兵讲,不是我们的士兵不勇敢,不是我们的士兵不好好地打仗,而是上了战场之后,打不了几枪我们手里的枪就变成了烧火棍,可每个鬼子手里的子弹都不少于一百发,这也是我们老打败仗的原因,我希望父亲能明白这个理,理解前线的将士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发子弹只要能打死一个鬼子,儿子就够本了。我想,只要能够本,你老人家就应该为儿子感到高兴,你没有白养活一个儿子。
我在队伍里看到二蛋了,没想到我们会分在一个班。我们两家世代有仇,我爷爷死在他的爷爷手里,他爷爷又被你送进了县城的大牢,我们两家算是水火不容。二蛋又是一个愣头青,小时候我们没少打架。十岁那年夏天,他偷我们家的麦子,被我抓住打了一顿,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他和他哥合伙又把我打了一顿。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恨他。从他的眼神里,我也看出了他多年来对我们家的怨和恨。
我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我。
他瞪了我一眼,我还以颜色。
哦,鬼子的飞机轰炸了……。
信就写到这儿,也没有落款,下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王保长的心悬了起来,好在邮差还没走,他立马提笔给儿子写信。
军民吾儿:来信收到,没想到冤家路窄,你和那小子又碰在一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你面对的不仅有凶恶的日本鬼子,还有咱家的仇人,他的爷爷早年偷咱们家的羊,被你爷爷发现,两人厮打起来,你爷爷不抵,反而被暴打了一顿,一气卧床不起,不久含恨而死。但也有村民说,你爷爷见他奶奶年轻貌美,动了不良之心,曾经调戏过她,才惹得他爷爷下死手的。此说不过是村民嚼舌根子罢了,不足为凭,但我们两家结了仇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这次抽丁时,我故意先抽他家的,让二蛋去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妥,国家政策,二出一,三抽二,他家兄弟两个,老大是个病秧子,不抽他抽谁?没想到他离你那么近,手里又有枪,你一定要小心啊。
唉,我宁愿你死在日本人的刀下,也不愿你死在二蛋的枪下,一定要小心那小子打你的黑枪。
王保长心急如焚地写好信,时间紧迫,邮差等着走,他来不及署上姓名,便将信交给邮差。十天后,他收到了儿子的回信。
父亲大人,你尽可放心,我会小心谨慎的。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没什么不妥。国家危难之时,我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孩子尚且不免,何况他们那些穷鬼?我从小就看不起他们的做派,自私,蛮横,借钱不还,自以为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和我们家过不去。是的,我们家是有钱,他们家穷,可我们的钱也不是白来的,也是一粒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子换来的,他二蛋凭啥偷我们抢我们的,真是做贼还有贼理,简直反天了。
算了,不说了。我们已经进入阵地,现在我们趴在同一条战壕里,相距不过一米,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我们的目光都盯着前方。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听到他拉枪栓时总会心惊肉跳,唯恐他趁这个机会给我一枪。所以,我也偶尔拉一拉枪栓,一来稳定一下情绪,二来出现危急随时反击。我虽然不看他,但我听得到他的喘息声,咻咻的,像一头恶狼,恨不得一口吞吃了我。
鬼子打炮了,大地像掀翻了一样,尘土飛扬。我有些紧张,他也有些紧张;他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蹲下身子,他也蹲下身子。鬼子轮番冲锋,阵地三番五次地易手。有时我们也反冲锋,有时他冲在我的前面,有时我冲在他的前面。当我冲在他的前面时,总感觉他的枪口在对着我,阴森森的,可前面的鬼子太多,我根本没时间防他,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我们团三千多人,一天下来能够喘气的不到二百。我的命真好,不仅能够喘气,还能好好地活着,呼吸这新鲜的空气。没想到二蛋也活着,他大口地抽烟,我也大口地抽烟,我吐着烟圈,他也吐着烟圈,我们静坐在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像烟雾缭绕里的两个神仙一样。
不知为什么这封信依然没有署名,看来战事吃紧,儿子没来得及写完。王保长感到揪心,一连发了三四封,一直没有回音。一个月之后,儿子战死的噩耗传来,和抚恤证一起送来的还有儿子的一封遗书。王保长含着泪水将信打开,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二蛋已经死了,我是看着他死的,鬼子的一颗子弹打来,正中在他的胸膛上。临死之前他看了我一眼,说,本来我是准备打过鬼子之后,再一枪崩了你,没想到你的命比我的大。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这下好了,二蛋死了,我们两家的仇也算完了。他早走一步,我随后就到,鬼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冲出去是不可能的,儿子是不愿做亡国奴,你是知道的,儿子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就让我再叫你最后一声爸爸吧,爸爸,祝你身体安康!
王保长读着读着已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自家的家产分给二蛋家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