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迷失”抵抗荒谬
——评顾拜妮的《金鱼》
2018-08-23曹霞
曹 霞
顾拜妮的小说有一些共同特征或说是“标签”:“剥洋葱”式的手法、隽永的意象、现实与回忆的交叉等等。在《天堂给你们,我只要现在》、《天下坑》、《白桦林》等小说中,都可以看到这些特点。当然,没有一个作者愿意承认自己是有“标签”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标签”就是风格,是具有高辨识度的个人化标志。
《金鱼》同样是“顾拜妮”式的,小说讲述的是叔叔的故事。王安忆也曾经写过《叔叔的故事》,那些决定着叔叔命运的重大时代背景和事件,势如破竹地将其肉体和心灵碾压为齑粉。作为与那些历史事件完全错位的“90后”,顾拜妮显然并没有打算让小说承担如此沉重的历史功能。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行使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功能,“我”的讲述既包括与叔叔有限的直接交往,也有通过姑姑、爸爸妈妈等视角呈现出来的往事。叔叔是家族的耻辱,是一个不愿被承认的存在。作者耐心地一层层剥开了“叔叔”的故事,最终剥出了那个谜一般的芯儿:原来叔叔因为强奸罪,在20世纪80年代的“严打”中被判以重刑。等他出狱后,这个世界和家族都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故事很简单,即使经过了双重、多重的转述,我们也能够清晰地触摸到它。但这个内核是否就是顾拜妮要表达的主题呢?不尽然也。要理解这一点,必须结合这一代人的写作状况和作者的创作观来阐释。对于这一代人而言,“写什么”和“怎么写”其实都是问题。与在历史尾巴上成长起来的“70后”和在市场经济中首获成功的“80后”相比,“90 后”面对着更多的叙事和手法上的“盲区”、“难点”。论写日常生活,他们比不过“70后”;论写作手法的探索,他们更是处于“先锋”、“70后”和“80后”的阴影之下。因此,要想在同样的时代生活中撷取到合适的题材与表达方式,对于他们来说就格外重要,难度也相应地增加。
在顾拜妮的创作观中,有一个重要的词语“模糊的模棱两可”。她曾说过不确定性、模糊性最能打动她。以此来分析《金鱼》,可以说,小说的层次确实是在接近着“模糊性”,可以进行多重阐解。表面来看,这个题材写的是“严打”时的重判,由于惩罚的严厉程度大大增加,而使正常的法律法规发生了变形变异,彻底毁灭了当事人的人生。叔叔的强奸并非完全的暴力行为,准确地说,是一对青年男女在性的渴望和萌动中犯下的过错。它之所以超过了“错”而构成了“罪”,一是女孩爸爸回家恰好看到这一幕,二是叔叔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件事,还天真幼稚地使用了“强奸”一词。在他不算短暂的一生中,他只有过这一次性生活,并且是最“贵”的一次,他为之付出了牢狱之灾和终身不婚的代价。
我们可以将叔叔的遭遇理解为,这是一个时代的暴力、荒谬和无厘头所致,但仅仅停留于此又过于简单,小说中还有一些意象和情节透露出了更为丰富的意蕴,昭示着作者要表达的远远大于、深于对时代的批判。其中最重要的意象是“金鱼”,这是一个不存在的意象。叔叔来“我”家借钱,没有借到,就抱走了一只圆形鱼缸。当“我”在叔叔家看到这个鱼缸时,里面除了水别无一物,反而是叔叔凸出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金鱼”。
“金鱼”的抽象意象超过了对“严打”的反思,一跃而成为小说中最为显著和最具有深意的存在。“金鱼”代表什么?它是什么意思?在叔叔的观念里,它代表着正常轨道上的“迷失”。由于脱轨,等清醒过来时,它的肉体已然迟钝,精神却轻如鸿毛,以致于无需思考就能抵达事物的本质。叔叔说的是“金鱼”,实则是他的夫子自道。
说到底,“金鱼”指向着“时间”这个永恒的主题。这个在小说中略为牵强的意象,以及叔叔过于诗意和书面化的表达,都在反复地强调、确证作者自己的时间观和生命观。这个在童年时代犯有“爱丽丝漫游综合症”的作家,常常迷失在时间的漩涡里,她看到的人与事的速度都有别于常态。这种症状在她12岁时彻底消失,之后不久她就开始写小说了。
当然,对于小说家的自述,我们可信,但不可全信。我们可以抛开其自述,根据阅读的体验作出阐释和理解。我想,小说之所以在一个平常的物象中填入形而上的思考,或许是因为,那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金鱼”,并不是不存在,而是逃离了常轨和常规,消失在了时间的另一面。在作家看来,这种“消失”、“迷失”正可以用来抵抗一切不可理解之物,抵抗一切非理性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