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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与卞之琳

2018-08-21孙连五

书屋 2018年8期
关键词:李健吾卞之琳小说

孙连五

1943年,夏济安不堪忍受上海的日伪统治,辗转奔赴内地。1945年秋,流落于昆明的他,得到机会进入西南联合大学担任英文教员,他所教授的课程是大一英文(H组)。在西南联大短暂的一年里,与夏济安过从甚密的是英文系的卞之琳和钱学熙。卞之琳1940年8月进入西南联大,1943年晋升副教授,他也是当时外文系唯一的副教授。1940年,上海的《西洋文学》月刊曾经连载了卞之琳译法国作家贡斯当的《阿道尔夫》,夏济安正是该刊的重要组稿人之一,他对卞之琳并不陌生。其实早在1937年春,卞之琳借住李健吾在暨南大学的家中时,受到他的怂恿,仅用了一个星期,就译出了这部小说。《西洋文学》创刊后,李健吾受邀担任了名誉编辑,他也在该刊译介了福楼拜的长篇小说《情感教育》之一章,卞之琳的译作也是他拿来发表的。卞之琳与夏济安相识时,他正在狂热地追求张充和,张氏曾在苏州师从沈传芷学习昆曲。夏济安没有见过她,有一次,卞之琳拿出珍藏的张充和所唱自灌唱片给夏济安听,夏济安觉得她唱得美极了,并对昆曲发生了兴趣。夏济安当时爱上了一个名叫李彦的女学生,但是他与卞之琳却都遭遇了感情上的挫败。钱学熙比他们年长,是一位自学成才的翻译家,他在1943年8月进入西南联大。在联大任教时,夏济安与钱学熙同居一室,由于钱学熙早已成家,每当夏济安遇到情感的困惑,总是向钱学熙倾诉。

夏济安之所以能与卞之琳相交,一个关键的因素是他们都遇到了情感的问题。卞之琳追求张充和失败后,曾意志消沉,想随随便便结婚,钱学熙批评他是放弃理想、贪求温暖的消极人生态度。夏济安亦感慨,“像卞之琳这样有天分有教养的人,尚且会放弃理想,足见追求理想之难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我的悲观就在这一点”。夏济安所引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本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十六字心传”,夏济安只关注前两句,感慨人心、道心的不可预测,足见他对于人生的悲观态度。在钱学熙的开导之下,夏济安才逐渐开始正视人生,接受人生的现实。1946年除夕,夏济安与钱学熙、卞之琳、顾寿观同聚共饮,卞之琳酒后发牢骚:“少年掉牙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缺,中年失恋才真悲伤。我平生只有单恋,并无恋爱,不足挂齿。今天我可以说一句:我并不在单恋,一切只待上帝安排。”夏济安与卞之琳的不同在于,他对感情一向不主动,“一切只待上帝安排”,大致也显露了他的人生态度。他的雄心是要成为全国英文写作的第一人,所以,在这方面用功颇多。在西南联大,他拟定了几个英文小说创作的计划,其中有一部小说名为《教授》(The Professor),主人公取李姓,则是因为心上人李彦的缘故。1946年5月,李彦决心转至北大外语系,但由于她的成绩不够转系的标准,曾托夏济安帮忙,夏济安约卞之琳去向负责北大外语系审查资格的冯承植教授说项。在离开联大前夕,由于鲁莽和唐突的表白,夏济安的这段感情经历宣告破裂了。

卞之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即有诗名,他在1941年又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山山水水》,在创作上是夏济安的前辈,夏济安对他也是钦佩的。夏济安的英文小说《丑闻》(Infamy)第一章写成后,曾让卞之琳、钱学熙评点,听了他们评价,夏济安才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存在问题,虽然写作的速度较快,效率也比较高,但是却存在两大缺陷:(一)观察方面,尚不能深入;(二)太喜欢卖弄文笔,反影响小说本身。他的小说本意并非讽刺,但卞之琳和钱学熙读后都觉得是漫画式的讽刺文字,经过卞、钱的指导,夏济安渐知文章的正轨之所在。

另外,夏济安与卞之琳也有共同的阅读趣味。1946年,卞之琳从昆明街头美国大兵兜售的英文书里购得一本《时代》杂志,从中得知美国名作家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新近出版了一本走红的小说《紫罗兰姑娘》(Prater Violet),后来,他又在《哈泼市场》(Harpers Bazaar)中读到了这部中篇小说,很喜欢,一口气将它译成了中文,但后来得知有删节。夏济安也读了这部小说,他称之为《维也纳的卖花姑娘》,他还将伊舍伍德与毛姆作对比,认为“Isherwood之文字的确生动,唯其小说作法还是像Maugham(毛姆),用第一人称,所描写的人物,只限于作者所接触的,而多用对白小动作传神。世上许多为他所接触不到的人,他就不能写,而且他亦不能钻到人物心里去详细描写——因有时心理活动,不一定有言语或动作表現的。和Maugham不同处为Isherwood乃一天真忠厚好人,Maugham乃一老奸巨猾,对世界的看法两人就不一样”。这可以看出夏济安对小说创作中心理描写的重视,后来,他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里找到了认同感。夏济安回到在上海后,在Kelly & Walsh(别发印书局)买到了英文本《紫罗兰姑娘》,别发印书局隶属别发洋行,是上海第一家主营西文书籍的书店。辛笛曾谈道,该书店是“专门招徕大腹便便的洋商富贾作座上客了,没有多少具有高深文化水平或是典型文艺的书,完全不对胃口,再一看标价奇昂,折合当时外汇牌价总要高二三倍,显然是硬敲竹杠,这使我们这些年轻读者只好悻悻然而去矣”。夏济安为此书花费二点五美金,想必并不便宜,他将其送给了卞之琳,卞之琳才得以补译全书,后来,又将译者序译成英文,寄给了美国的原作者伊舍伍德,他看后给了卞之琳很高的嘉许。1947年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将《紫罗兰姑娘》与卞之琳的其他三种译作《阿道尔夫》(贡斯当)、《窄门》(纪德)、《浪子回家集》(纪德)作为“西窗小书”丛集印行。

1946年7月,夏济安回到上海后,卞之琳经常去找他。抗战胜利前夕,经西南联大外籍教师白英(Robert Payne)的推荐,卞之琳获得了“旅英研究奖学金”,受邀去牛津大学访学一年,但是由于当时西南联大受邀的一名教授在期满时因病住院,滞留英国,所以,卞之琳的出国计划被延后了一年。对于出国一事,夏济安以为并没什么稀奇,能在外国出书享大名,才算稀奇。当时能在英语世界享有大名的大概只有林语堂一人,他以《吾国与吾民》、《瞬息京华》等书风行英语世界,《西洋文学》月刊创刊号曾刊出《瞬息京华》书评,夏济安这一时期学习的榜样正是林语堂式的作家。

在上海的三个月里,卞之琳与夏济安主要的活动是访友、聚会。卞之琳与夏济安离开昆明时并不同路,卞之琳绕道香港,晚于夏济安抵达上海后,由于没有住处,只能暂在李健吾的家里,夏济安去看卞之琳时,对李健吾的寓所之宽敞心生羡慕。李健吾当时的住处在西摩路的华业大楼,有电梯,而且住在这里的大多是社会名流。而李健吾之所以在战后获得这样的房子,也很有戏剧性。由于他在沦陷时期的上海话剧界十分活跃,因此成为日本人重点关照的对象,曾被抓去审问,为此吃尽了苦头。在抗战胜利前夕,由于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李健吾不得不在朋友的帮助下逃离了上海。后来,阴差阳错地碰到了为国民党效力的清华同学,并且受到了热情款待。抗战胜利时,他以接收大员的身份随国民党特工率先进入上海,所以能够租到如此豪华的一套大房子,而那些晚他一步的文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夏济安还介绍卞之琳参加了张芝联组织的聚会,席间有宋奇夫妇、谢迪克夫妇、傅雷和周煦良。卞之琳与周煦良早已是旧识,他们都曾译介过T·S·艾略特。抗战爆发后,周煦良曾在成都四川大学教书,当时卞之琳也在朱光潜的邀请下赴该校谋职。1941年,因为生活所困,周煦良离开川大回到扬州老家。而卞之琳早在1939年就辗转去了延安,后来,在1940年到了西南联大。这次聚会是他们在抗战胜利后的再次相遇。因为居无定所,卞之琳曾投宿在周煦良所暂住的亲属老家一二晚。他们并不谈诗,却偶然谈画,由于都喜欢明代南派山水,找到了很多文学以外的共同话题。在座的除了周煦良、傅雷早已成家外,年龄最幼的宋奇也在1946年4月与邝文美结婚。而张芝联早在1940年就与郭心晖(郭蕊)成婚,《燕京新闻》(1940年9月28日)还刊载了他们结婚的消息:“本校一九三七年心理学系毕业同学郭心晖女士,近与光华大学毕业生张芝联君在沪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闻者莫不称羡。郭心晖女士系上海第一特区法院院长郭云观氏之女公子,在校时,有诗名,笔名郭蕊。现执教于上海工部局女中。张君系光华大学校長张寿镛氏之公子,亦曾肄业于本校。张君专攻英文,造诣颇深,近任《西洋文学》杂志主编云。”郭蕊自燕京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上海,亦曾参与了“文哲研究组”的很多活动,她与张芝联的爱情可能也是从这时开始的。《西洋文学》创刊后,郭蕊也不时有译作登载。1941年8月,郭蕊随丈夫张芝联重返燕京,张氏进入燕大研究院攻读历史。当时,宋淇、吴兴华、孙以亮等正在组织燕京文学社,他们也加入了该社,并在《燕京文学》上发表作品。1942年到1944年,张芝联任职于中法汉学研究所。1945年1月父亲张寿镛病危,张芝联夫妇回到上海。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都已成家立业,夏济安不免有自卑之感。1946年7月,卞之琳经钱基博介绍,在无锡广福寺获得了一个僻静的住处,他因此得以埋头翻译小说,暂时忘却失恋带来的痛苦,而夏济安的心理伤痛却仍在继续。9月,卞之琳与夏济安见面频繁,为了解决卞之琳的住宿问题,他还去找朋友宋淇、杨世昌帮忙。关于这个月的会面情况,夏济安日记有如下记录:

9月6日,下午看卞之琳(他是专为找张充和才从无锡赶来的)。

9月17日,晚饭后接之琳电话,渠已见我信,今日下午从无锡赶来。

9月18日,上午陪卞之琳去九江路。

9月19日,之琳来,在家用午膳。

9月21日。上午去九江路。又去新新公司购羊毛衫一件,价七万五。下午卞之琳、黄绍艾来,天降大雨。

9月26日,与卞之琳有约,早晨去看他,陪他大半天。

9月中旬,夏济安接到南开大学的聘书,对于教员一职,他非常不满,因此致函卞之琳来商榷。卞之琳预备一方面同南开交涉,另一方面则举荐夏济安去北大。如果能够进入北大,这当然是夏济安梦寐以求的,也是他所不敢想象的。最终,在卞之琳的帮助下,夏济安获得了北大讲员之职。9月底,夏氏兄弟一同乘船北上进入北平,而卞之琳则复员到南开大学。在出国前夕,卞之琳也经常从天津赴北平找夏济安闲聊,这足见他们的友谊之真挚。

1947年暑期,卞之琳的英伦之旅终于成行,他在9月底抵达牛津。在英国的一年时间里,卞之琳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修改长篇小说《山山水水》英文稿,对于这部后来被证明是失败的小说的创作,卞之琳反思主要是源于自己当时在思想上的糊涂,他对时局的判断是持“调和论”态度的,在创作取向上,“用形象表现,在文化上、精神上,竖贯古今,横贯中西,沟通了解,挽救‘世道人心,妄以为我只有这样才会对人民和国家有点用处”。但夏济安早就看出国、共之间必有一战。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后,国、共双方下令停止内战,一般人很乐观,夏济安反倒是悲观的,他认为“中国自己不争气,国事要叫美国来解决,美国情愿看见中国不战而被瓜分,不愿看见中国内战而得统一”,“国、共间的和平相处是不会长的,随时可以破裂”。1948年12月,卞之琳正埋首伏案于牛津附近的一处乡村里,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淮海战役的消息,猛然受到触动,瞬间从原来的梦中醒来,毅然做出了回国的决定,1949年3月回到了刚刚解放不久的北平;而夏济安在1948年12月北平城被围困前十天就离开了,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1949年4月,夏济安看到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而共产党的军队势如破竹,对于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政权,他从思想上并不认可,于是从上海流落到了香港。卞之琳回国后就任北京大学教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中国的文化事业。1950年底,夏济安在滞留香港一年半后,辗转奔赴台湾大学任教,至此,两个昔日好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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