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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五)

2018-08-20朱伟

北广人物 2018年25期
关键词:掌柜山海经县长

朱伟

薛、元两家终因利益沖突,酿成了恶性事件——拉布打死了元老三,元家四兄弟来找薛家报仇,镇上的干部只有带灯与竹子赶到了现场。因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用抱腰抱腿的方式来拉架,结果带灯的头撞到了台阶上,竹子也受了伤。而最后受处分的,却不是本该为这起恶性事件负责的书记和镇长,反而是带灯和竹子,因为她们没有有效地控制住局面……

世道如此,徒唤奈何。

《老生》是贾平凹的第14部长篇。在小说的后记里,平凹说:之所以用“老生”为题,“或是指一个人的一生,活得太久长”,又或者说“老生常谈,是说人老了,就少说话吧”。

《老生》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唱师。唱师,其实就是阴阳师。小说的主体是四个分别发生在解放前、土改时、“文革”中和改革开放后的故事。

小说的开始,唱师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但“脑子还清白”。放羊的父亲让孩子陪着他,还给孩子请了个老师,带孩子念《山海经》。已口不能言的唱师在听到《山海经》后,就想到了那四个故事。结尾,《北山经》还没有念完,唱师就死了。他死的那口窑洞也就变成了他的坟墓,放羊的父子要给他立碑,老师就写了“这个人唱了百多年的阴歌,终于唱死了”几个字的碑文。

平凹以《山海经》来串起这些故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问他,他说:“《山海经》里有中国人的思维和观念。”其实,在老师与孩子的第一段对话里,老师就说了:《山海经》表面写的是山川地理,但实际上写的是人类的成长,所谓成长,就是“在饱闻怪事中,逐渐走向无惊”。这“无惊”一字用得实在是太妙了,善恶、是非,缘来缘去、苦痛欢乐,一代代的生与一代代的死,其实都是“闹世事”。山水见证,亘古无言。平凹还说:“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得累,花开花也疼,我们既是这些年代的人,也是这些年代的品种,说那些岁月如何风风雨雨,道路泥泞,毋宁说是在这风风雨雨的泥泞路上,人是如何走着走着,就走过来了。”

《山本》是平凹是的第16部长篇(第15部是201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极花》),发表在《收获》上。平凹早就说过他想写一本《秦岭志》,不仅要写秦岭的山川地理、动植物,也要写秦岭的人物历史、风土人情。

小说中,立志要写一部《秦岭志》的是有文人情结的麻县长。小说的结尾是麻县长在写完了《秦岭志》的草木部与禽兽部后,就自杀了。

以“志”的方法写一部50万字的长篇,是平凹以西汉文体精神改变他结构与叙述方式的一种尝试。我是走进过秦岭的,沿着这边山的小路看那边山,山下有水,水流淙淙,红柿已挂在枝头,树下人家,墙上几十年前的标语还在,挂着辣椒、蒜头,人踪却不见了。我也坐车两度穿过秦岭,视线里是无数种绿飞扬着山的斑斓,山无言,草木有情。我想,这部小说注目于秦岭这座“提携了黄河长江”的山,来写人事。山是主体,岁月悠悠,人事就显得有些微茫了。只有近前看,人事放大,便有了因果。再看这因果,山坳里、坡崖上,其实也似草木,要水要风要阳光,要从枝丫里挤出来,于是也就有了你死我活。

《山本》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女主角陆菊人是12岁就被抵债到涡镇开棺材铺的杨掌柜家,给杨家的小儿子杨钟当了童养媳。

小说的开篇是陆菊人带着三分胭脂地来到涡镇。这三分地是她向父亲要的陪嫁,要这地,是因看龙脉的人说,此地能出个官人。后来,这三分地又被杨掌柜阴差阳错地送给了开水烟店的井掌柜的二儿子井宗秀。井掌柜因组织互济会被绑了票,交钱放回来后,又因躲避互济会的人追债,掉粪坑里淹死了。于是,井宗秀就成了男主角。

井宗秀要把他爹葬在那三分地上,结果挖到了一个古墓,他把从墓里挖出的古董,除一面铜镜外,都卖了,平了救济会的账,而将那面铜镜,给了陆菊人。

井宗秀原是跟着一位画师学在雕梁上画栋的学徒,他们师徒四人给镇上的首富、盐行昊掌柜画栋,非但没有拿到工钱,还被吴掌柜请来的县保安队抓了,说他们是共产党。新来的麻县长是个文人,他觉得井宗秀不过是个共产党家属(井家的大儿子井中丞是共产党,当初绑架井掌柜的就是他,他绑他爹的目的是为了弄笔钱买枪成立游击队,不想却害了他爹的性命),就把他们放了。井宗秀回镇后,租种了茶行岳掌柜的地,种笋,继而叉做起了酱笋的生意。这时,土匪五雷来镇上抢劫,井宗秀聪明应对,终于使岳家躲过了一劫,但五雷这股土匪却在镇里长住了下来。他要拢住五雷,就要经常去陪酒。不久,岳掌柜就遭了绑票,并被撕票,他叉帮着料理后事,姨太太要打折处理家产,他就凑钱接了过来,从此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的第二富户。后来,麻县长要消灭土匪,他又和师兄、麻县长的跟班杜鲁成和发小、县保安长的队长阮天保一起商量了个里应外合的计划,一举消灭了五雷这伙土匪。之后,麻县长要组建预备团,井宗秀又成了隶属于西北军的预备团长。井宗秀就是在这样的左右应对中,被一步步拖进了旋涡的中心。

井宗秀在成为预备团团长后,也就威了他哥哥井中丞的敌人。叉,井宗秀与阮天保本是兄弟,但一山不容二虎。结果,阮天保在井宗秀给他摆下的鸿门宴上,打死了陆菊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发小杨钟,死里逃生,加入了红军。

井宗秀最后是在一边烫脚,一边看他妻子花生打麻将时,被阮天保暗杀了。因果报应,彼此用的都是阴谋。

另外,陆菊人与井宗秀的爱的方式也很特别。陆菊人是在杨掌柜把那三分地给了井家后,开始对井宗秀深情眺望的。杨钟和井中丞、井宗秀是兄弟,井宗秀一直管他叫嫂。杨钟生前,她总是催促他去帮井宗秀忙;杨钟死后,她就走到了前台,为井宗秀物色妻子,帮他经营茶行。井宗秀死后,她流着眼泪说:“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或许是我害了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就合眼安安然然地去吧。”小说的结尾:红军炮击涡镇,守城的预备旅骨干们几乎全被炸死了,停放着井宗秀尸体的院子也倒塌了,成了井宗秀夫妇的坟墓。陆菊人在是满城炮火、遍地尸体中,走到了安仁堂药店。安仁堂的陈先生是个瞎子,带着她的儿子剩剩在等她。她与陈先生结尾的对话是——

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要是都打到涡镇的话,涡镇不成了一堆尘土了。

陈先生则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

这部小说的密度还要大过《古炉》,但其强大的底蕴确实需要在读完全书后,才能感受到。再回头梳理全书,那么多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物,最后都被无法躲避的灾祸化为了尘土。从表面上看,是陆菊人带到涡镇的那块地导致了井宗秀悲剧的一生,井宗秀叉从根本上毁了涡镇。但是他的一步错到步步错,其实叉都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平凹又提示我说,他要写的其实是“人生无常,生命悲凉,但无论多少争斗杀伐,人类之所以绵延,就是因为有爱”,“陆菊人与井宗秀是被一种虚妄的东西鼓动起来的,他们互相关注、帮扶、寄托,而又背道而驰”。小说最终留下的陆菊人、陈先生,还有宽展师父,都代表着爱与善。

从1973到201 8年,能持续在秦岭这块土地上不断地深耕细作、脱胎换骨,不虚浮、不逢迎,避着热闹,孜孜于对自己的追问、自身的颠覆,平凹的这45年真是不容易。他说他这一生要写超过20部长篇,接下去,他又将如何超越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完)

据《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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