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逢花开
2018-08-20西波
西波
“信是纯朴情怀的伤感的流亡。信是私下里对典籍的公开模仿”——我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了孙甘露的《信使之函》,于是旧时光涌来。我想起很久以前,当我是一名少女的时候,我迷恋于写信。在漫长的暑假,我和闺蜜们之间有过各种各样的古怪通信。现在,它们穿越了时光的灰尘,与博尔赫斯、孙甘露等一起,安好地躺在我的抽屉里,见证着时光给一枚文青打上的印记。
后来,信件和信使在时光里淡出。再没有人写信了,因为孤独,我的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信件——尺牍。本雅明在《柏林记事》中说:“你从来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住在里面,闲荡于行与行之间。”道出了我在阅读尺牍时的奇妙感受。
迷上尺牍,是在不知不觉间。“笔软则奇怪生焉”,这种诞生于上古,用毛笔写成的或公或私的信件,迥异于硬笔和印刷体的书信,有着丰富的视觉美;亦不同于悬挂在庙廊厅堂里的书法作品,因更随意而流淌着不同的笔墨气息,传递着书写者不同的人文素养和内心表情。
米芾尺牍,带来一道视觉的惊电。犹如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米芾堪称书家们的书家,学行书难以绕过米芾,学书之始最爱的是《蜀素帖》,它纵而敛、飘忽而厚实,八面出锋,美得意外,而又法度谨严,每临一遍都能感到指腕间经历着N次由欹而正、由平而险的精熟之美。我一度觉得,比起《兰亭序》的不激不厉,《祭侄稿》的慷慨激昂,《蜀素帖》恐怕是世间最好看的毛笔字了。写它时,米芾正值37岁的壮年,有饱满的心力和“狮子捉象”之笔力,入帖、出帖,一丝不苟,让每一笔都美到了极致。我曾以为,美与技术层面的功夫是成正相关的。
有一天见了他的尺牍,顿觉《蜀素帖》黯然失色了。那一行行大大小小、故意倾斜着的字在行走,时疾时缓,大风吹来,有一些点划被吹走了。如见从东晋出走的大王和小王,不再鲜衣华服,而是不衫不履,透出爽爽风气。它远没有《蜀素帖》漂亮,也没有《苕溪诗》厚重,线条变化多端而不露声色,饱满敦厚的线条,突然的连绵之笔、高山坠石般的点,在眼前布下天罗地网。说它有序,它偏偏带着你奔向无序;說它无序,又暗含着天地间某种秩序感。它有笔有墨有韵,有喜怒有低吟有狡黠,宋濂说像喝醉酒的李白在作诗,“姿态倾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为五色之龙”。米芾尺牍,带给我的惊奇、兴奋、激荡前所未有。
明清之后的文人好玩,尺牍亦更好玩,它们被信手写下,如山之岚、水之波,如园林里的假山、漏窗上的雕花,映现着特别的性情趣味:文徵明文雅,祝允明狂放,董其昌飘逸,王铎跌宕,傅山字里行间满是颜鲁公精神气息,沈尹默无一笔无来历,白蕉写信和画兰一样纵逸,梁任公因成名太早,寸楮片言皆一丝不苟,怕被人拾到拿去收藏。文徵明《致子重翰》以行草写成,既圆且厚,一点不像他写的。文人尺牍妙在好文字,言短意长,气息高妙,读之如逢花开。袁中郎尺牍独抒性灵,发常人所未发,珠玉文字里映现一道晚明风景。还有,“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写给三三的,是一个青年写下的世间最美丽的信。
以键盘、手指代笔的今天,还有人用笔写信吗?即使窗外车水马龙,我仍可用毛笔写下:“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在缓慢中体验东晋的一场大雪。
(王世全摘自《甘肃日报》2018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