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半径:王玉文摄影40年
2018-08-19郑浓
郑浓
想要理解王玉文的影像,就必须将其放在改革开放以来东北的大环境中去解读。
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一个特别的时间点—40周年,40年前的1978年,当时中国经济总量仅占世界的1.8%;今天,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的经济总量已经占到全球的14.8%,人均GDP从40年前不足400美元到如今的9280美元。这其间,中国经历了诸如联产承包责任制、国有企业放权让利改革、税收制度改革、社会保障制度改革、金融企业改革等一系列根本性的变革。伴随着这些变革,有些地域在持续崛起,有些则陷于沉沦,近几年最典型的当属东北地区经济的持续低迷。
无论一事一人,如果从未被关注过,也就无所谓兴与衰,而如今东北之所以被强烈唱衰,也是因为曾经的辉煌。东北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地位是独特的,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北地区成为中国最大、最典型的重工业基地,号称“东方鲁尔”“中国工业摇篮”“共和国的装备部”“共和国的脊梁”,为新中国建立独立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和工业体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这一系列响亮的名头代表的是过去,也掩盖不了近年来东北的现状。
作为新中国的长子,东北丰厚的自然资源、强大的工业基础和先进的技术力量层为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做出巨大贡献,这种工业的大背景也给文学艺术工作者们以灵感。辽宁作为重工业区,在省会沈阳,多年来聚集了一批以工矿题材为视角的画家。他们深入到工矿企业体验生活,产生了一批东北地区关于工业题材创作的重要作品,比如王盛烈于1954年创作的《阅读》、广廷渤1981年的作品《钢水、汗水》、吴云华1984年创作的《乌金滚滚》等。东北油画的发展过程所反映出来地域的文化特点,是一个地区的自然条件、生活习俗、历史传统等综合因素所形成的行为方式和思想基础。尤其是鲁迅美术学院的油画家广廷渤创作的《钢水·汗水》,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美术界涌现的美术新力量的代表作之一,与罗中立的《父亲》并称为上世纪80年代中国超写实油画的双璧。改革开放后的这些主流美术形态的新趋向也影响着同时期的摄影创作。提起国内的工业摄影题材创作,辽宁无疑是那个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省份,这其中的领军人物当属在辽宁摄协工作多年的王玉文。
1948年王玉文出生在辽宁阜新的一个矿工家庭,1978年由阜新日报调入辽宁省摄影家协会,此后在辽宁摄协工作长达24年(1980年至2004年间,先后任辽宁省摄协干事、副秘书长、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的他,见证了作为东北三省之一的辽宁摄影的变化。他既是亲历者,也是实践者。其作品《寒窗锦影》《乌金》《你追我赶》《冬天的河》曾获东三省甚至全国大奖,并入选国际影展,获辽宁省政府文艺创作奖。1985年拍摄的《冬天的河》发表于1992年第2期的《中国摄影》杂志,并入编《1957—2000中国摄影精选作品集》。40年来,王玉文深入东北的工厂、矿山、海港、油田,几乎完整地记录了改革开放以来东北工业发生的历史巨变。2013年第一期《中国摄影》杂志在“人物”栏目以《时代印记》为题对王玉文的工业摄影做了较为详尽的呈现。近年来,担任中国摄影家协会顾问的他曾参与、策划两届中国沈阳(铁西)国际工业摄影大展。
正是因為这些渊源,因此在王玉文身上的“工业摄影”的标签比任何人都分明。2011年中央电视台《见证-亲历》栏目曾制作并播出《工业摄影家王玉文》;2012年由中国摄影家协会、辽宁省文联联合举办了《时代印记》王玉文工业摄影作品展;2017年的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大展,将“致敬展”献给了从事工业摄影40年的王玉文,感谢他对中国工业历程的完整记录。2017年12月,由中国摄影展览馆、中华世纪坛艺术馆主办的《致敬“兄弟”朱宪民、王玉文摄影展》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中国摄影展览馆开幕,作为中摄协的两位老顾问,朱宪民与王玉文见证了40年来农民和工人—这两个中国最重要的群体的历史变迁,他们两人的影像,也成为工人、农民题材摄影的两杆旗帜型的标杆。
但这种鲜明的标杆有时候也会将一个摄影家丰富的创作生涯简单化,近些年来,在工业摄影领域声誉日隆的同时,王玉文也被媒体和摄影界硬生生地增加了一个“人设”:工业摄影大家。这种“人设”,在聚拢光环的同时,对王玉文本人而言,也显得有些被动与无奈,而他近些年将自己40年来从未发表的农村与日常生活的影像整理出来,既是对多年摄影生涯的完整梳理与总结,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这种“人设”的打破。
本专题除了对王玉文的工业摄影进行系统呈现,也梳理了他的农村题材作品。从1970年代末到辽宁摄协工作开始,王玉文就拍摄了大量的农村题材的作品,但这些照片从未正式发表过。中国是农业大国,拥有庞大的农业人口,现在的城市居民,有相当一部分出身于乡村,即使在城市土生土长的,往前追溯两代、三代,也大部分出身乡土。虽然王玉文的工人出身决定了在一开始,他就将目光投向了工人,但实际上,他对农业文明、对传统乡土社会并不陌生。据他回忆,从1970年代末开始,每年的正月里都会到农村拍摄。在时间允许的前提下,吃住在当地老乡家,一去数日。后来还带着省摄协的其他同事一起去,这样的拍摄一直持续至今。在访谈中,他说到当年之所以去到农村拍摄而一发不可收,有两方面的“高兴”,一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民分田到户,为自己而干,农民心里高兴;而他自己,在思想解放、鼓励创新的文艺方针下,终于摆脱了以前报社那种“主题先行”的摆拍,可以相对自由地拍摄了,他心里也高兴。
这些农村题材的照片从未被公开,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在最初,因为王玉文在摄协做组联工作,更多的是为广大会员服务,不便于过多地自己投稿、参赛,出于一种工作需要的“避嫌”;另外,二十几年的摄协行政工作事务缠身,而整理底片更是一个不亚于拍摄的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以至于这些照片连他身边的好朋友都没有见过。这些照片对于一个人们已经熟悉的老摄影家,产生了一种重新认知的陌生感,这也为本次专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王玉文的照片有几条并不复杂的观看线索:
一是时间上的,除了编年的线性顺序外,最主要的就是季节性。可以看出,王玉文非常喜欢在冬天观看这个世界,小雪、大雪、腊月、正月,是他的影像中最常出现的时间段。就在我们为了这次专题,年后正月十六专门去沈阳采访他,他说前一天(正月十五)还去辽西的某地拍照片去了,其时辽宁在一冬无雪后刚刚落下一片银白,他说当天风特别大,吹得车门都打不开。在访谈中,他两次说起“我喜欢在冬天拍照”,而冬季,这个最具北方特色的季节,在王玉文的镜头下,呈现出两重面貌。冬日的农村,艳阳高照,就像“希望的田野上”,正月里在树洞等车串亲戚的老百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正月里的高跷秧歌都如同一个个跳动的欢乐音符;而在那些工业题材的影像中,冬季更像是一首挽歌的低音部。冬季赋予了王玉文的摄影浓烈的东北色彩。
二是地域,王玉文说大半生的影像创作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为半径,除了这些年跑的煤矿铁厂,就是他生活于斯的辽宁大地,辽西、辽东的每个地方都跑遍了,说起来如数家珍。在他很多照片的图说中,有一个叫“喀左”的地方重复出现。“喀左”全称为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是隶属于辽宁省的一个蒙古族自治县,历史悠久,自古以来被称为“金鼎之地”,有丰厚的文化资源和遗产。作为农业大县,多年来喀左已形成了以“保护地、牛羊禽、经济林”为主导产业的特色农业生产格局。可以说,这些年来王玉文是把喀左拍透了,他熟悉喀左的地貌,喀左地处辽西低山丘陵区,在访谈中他特别说到当地的这种“地匍拉”(辽西方言)地形对踩高跷这种民间艺术形式的独特影响。他也熟悉喀左的人文,多年下来,和当地多个文化馆、生产队的人都成了极好的朋友。
三是对百姓生活的熟悉。集市、秧歌、过年、乡村、渔市、铁厂、矿上、矸石山……这些一再出现在他的画面中,年复一年地拍摄。在摄协工作的那些年,王玉文经常对基层的会员说:“我不反对你去新疆西藏,那是见世面,但是首先要把生活半径内的东西拍好,立足于本地。”他不仅这么说,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的访谈中,会反复出现一些词,比如本地、了解等,这些词语并不高深,作为工业摄影的行家里手,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下矿井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太了解矿山和铁厂了,一下矿井我就兴奋,我比厂长还了解井下的各个生产环节”。
其实,在完整地看过王玉文这些年整理的过往作品后,除了弱化工业摄影的“人设”外,也不能轻易地再贴上一个“农村题材”的标签,因为他还拍了很多非工业、非农业的照片,很难被归类。如果一定要纳入某个范畴的话,那就是“身边事”,这也是他经常强调的。比如,有一张4个女青年在雪中的背影,那是1978年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后来看了他多年前的一次访谈,发现了这样一段话:“1979年我调到辽宁省摄影家协会。因为我结婚了,我夫妻俩一个单位的,她搞美术,后来调到阜新矿务局工人文化宫搞美术。1977年恢复高考,知识青年上大学,她就考上鲁迅美术学院了,学国画。”这4个女青年的背影中有没有他的妻子?我们没有去刻意求證,但是这段文字与这张照片的互相印证,也是对他的“身边事”的最好诠释。
在访谈中,我曾经问他如果将这些所有的照片都编辑在一本摄影集中,是否还会按照工业、农业的分类来编辑,他说不会了,会依循年代的顺序。在杂志的编辑过程中,对这些拍摄于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影像,除了年代的因素外,这些影像在对页的呈现中,产生了新的观看意义和趣味,时代的对比、人物的变迁……都在这影像的不言中。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即使现在东北经济仍然在低迷之中,但“振兴东北”一直是十多年来中国经济和社会的焦点话题之一。东北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地方,这种奇特不仅在于它的小品、二人转。早在1931年的时候,张学良就在东北开始尝试造汽车了。那是民国时代的第一辆国产汽车—民生牌75型载货汽车,时速25公里,载重1.82吨。有人说,东北的沉沦与继续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关,那么何谓“东北人”?一个地域的人群特性有着延续,当年鲁迅在评论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中曾对东北人有过“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的精确概括。东北多元的文化融合,地理面貌和气候特点,以及东北人鲜明的性格特质,都构成了东北独特的人文景观。东北农村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本来就有一个稳定的美学风格在里面,近代以来中国的工业在东北的兴盛与低迷,又把这个地区纳入到“现代社会体系”循环、嬗变的复杂多面体中。东北的再次崛起应该是中国在大国复兴之路上的重要一步。
历史在痛苦的蜕变中发生巨变,具体到中国的现状,不少工厂的工人转岗、下岗了,传统户籍上的工人农民划分变成了空前的工农大融合,以至于当年以《乔厂长上任记》闻名的工业题材小说家蒋子龙发出持续的追问:农民工到底算不算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再具体到东北,工业转型后的阵痛,棚户区改造之后的现状,下岗工人的安置与转型,这些也并非王玉文的影像所都能涵盖进去的,也许是东北工业的这个主题太过庞大,任何一个分支都可以独立成篇,发展为不同方向的纪实报道题材。中国制造业的发展是一个全球化背景下产业大转移的结果。而近年来王玉文镜头下的新工业,则是新能源革命、材料革命等一系列技术革命后的表现。整个中国剧烈的变迁倒逼着传统摄影思维的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像王玉文这样持续关注工业与社会发展的摄影人。
本专题的策划得到了辽宁省文联和辽宁省摄影家协会的支持;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摄影家协会主席线云强先生在专题编辑过程中给予了诸多帮助。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