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街春绣地丁花
2018-08-18梁新英
梁新英
残雪消融,空氣里漾着泥土的新鲜气息。衰草里有抹儿绿意,细长的锯齿形叶子,放射状匍匐于草丛,以一丝新绿撕开冬日弥漫的萧索,那么柔弱,又那么坚强,它是婆婆丁。婆婆丁隐匿风中,含笑倾听草原的心声。
婆婆丁的花金黄色,铜钱大小,小小花朵胜却温室里的姹紫嫣红。矜持地笑在绿草丛中,把藏了一冬的心事悄悄说给晨曦暮色。这朵还没谢,那朵紧跟着开了,接力一样,唤醒小草,唤醒各色野花,婆婆丁是春的代言人。
故乡的春天,我最喜欢挎着篮子和伙伴们到田野、河滩挖婆婆丁。那时物质匮乏,家境困窘。漫长的冬季,餐桌上是一成不变的老三样,土豆、酸菜和咸菜,单调乏味,婆婆丁的新绿勾引着家人的食欲。父亲把葱叶和婆婆丁裹在一起蘸酱吃,大口嚼着,仿佛在享用极好的人间美味。我依样学吃,实在难以下咽。小孩子的味蕾天生拒绝苦味,婆婆丁没能成为菜肴上的新宠。
不过,我和妹妹挖婆婆丁依然卖力。婆婆丁若生在贫瘠的土地,经脉红褐色,叶子清瘦狭长,苍凉坚韧,呈现生命的尊严和热烈。这样的婆婆丁虽有禅意,充满哲学意味,却不如低洼向阳处叶子肥嫩的婆婆丁口感好。挖到肥美的婆婆丁,忍不住呼朋引伴地把玩一番。斜阳里,我们提了一篮子的欢悦回家。
长大后离开家乡,来草原上的小城工作。一次在路边发现了婆婆丁,那份激动和亲切,如同他乡遇到故知。婆婆丁是蒲公英的乳名,别号“黄花地丁”。诗云“废苑苔生天子笔,荒街春绣地丁花”,婆婆丁不苛求生存环境,有一颗随遇而安的心,长在废苑荒街,甚至长在水泥地的缝隙里,只要有丁点儿的土地,就扎下根,冲破石头砖块的阻挠破土而出,开出一季一季的繁华回报世界。即使被人畜踩踏,被车轮碾压,茎叶受伤,仍然不顾一切地生长。如水的时光中,花开,花谢,种子飘飞,一茬又一茬,不知疲倦,不肯停歇。
再吃婆婆丁依然感觉味苦,却有了回味的悠然和牵念。每年不吃几次婆婆丁,不亲自挖一次,似乎那个春天就缺少些什么。人的饮食习惯里有着童年的影子,或者故乡的情愫,那是岁月留给我们的印痕。
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中医的消炎药里常见它的踪影。进入小康生活,人们追求绿色食品,讲究养生,婆婆丁大受青睐。春天阳气渐升,人肝火旺盛,生吃婆婆丁能败火。用开水焯一下婆婆丁和肉馅儿,饺子的味道清鲜。有一种特别的吃法:将刚出锅的肉丝酱盖在婆婆丁、鲜葱和香菜上,把蒸熟的土豆搅成泥,放一起搅拌,这道美味让人胃口大开。
春吃婆婆丁,夏晒茶。我有两包特别的婆婆丁茶,一包是我的学生晒的,一包是父亲晒的。
我有咽炎,一上火或者讲课多了嗓子就疼,声音沙哑。听说喝婆婆丁茶能减轻咽炎症状,那个夏天就上演了感动的一幕——预备铃响过,教室里空无一人,我正疑惑。叫思奇的男孩儿抱着婆婆丁跑进来,把婆婆丁放在讲台上,抹了把汗,红扑扑的脸儿瞬间成了花猫脸。那么爱干净整洁的他,白T恤的胸前被婆婆丁的浆汁和尘土涂抹得面目皆非。他笑着,笑容干净快活。
跟在后面的有班级里的淘气包、学霸、娇气的女孩子,手里无一例外地抱着婆婆丁,脸儿晒得红红的。楼前草地上的婆婆丁茂盛,趁午休时间,孩子们顶着大太阳用剪刀或者刻刀去挖,只为老师的嗓子能早些好起来,将洗净晾干的婆婆丁包进素花布袋,这包暖心茶意义非凡。
另一包婆婆丁茶是“老爸茶”,父亲一生勤劳,患脑血栓后走路不利索,一瘸一拐的,仍闲不住。他到小区周边的草地上挖回婆婆丁,和母亲择好洗净晒干,亲自送到我家。母亲劝他,告诉我去取就行,或者由母亲送过来,他执意不肯。不知行动不便的他是怎样走过来的,途中歇了几歇,到我家时后背的衬衣湿了一大片。父亲一再嘱咐我要坚持喝婆婆丁茶,对嗓子好。
没到新晒婆婆丁茶的时候,父亲永远地离开了。在婆婆丁茶微苦的清香里,父亲颤颤巍巍的身影重现,微笑着叮嘱我保护嗓子,不觉泪眼婆娑。
婆婆丁朴素、平凡,却给人力量和坚定的信念。它是亮在大地的一盏小灯,微弱却生生不息。它是我在人间寻得的好药,不名贵,却能治愈冷漠,为失血的灵魂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