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时光不老
2018-08-18顾晓蕊
顾晓蕊
到了家门口,发现忘了带钥匙,我抬手敲门。咚咚,咚咚……初时是有节奏地叩门,没人回应。敲门声细密起来,如冷雨敲窗,咚咚咚咚咚,仍没回音,变成了响亮的鼓点,咚——咚——咚——门总算开了,探出一张温良和善的脸,是母亲,皱纹里淌着笑意。
“嗳唷,手都敲疼了。”我怨嗔地说。她腰间扎着围裙,手里掂着锅铲,歉声道:“我在厨房,抽油烟机开着,声音太吵,听不清外面。”我换拖鞋的功夫,她踅身回厨房,小声补充:“累了吧,这就开饭。”
慢慢地,我心里浮起几丝愧疚,尾随她拐进厨房,盛饭,端汤,坐下来吃饭。爱人工作忙,中午很少回家,女儿又住校,只有两个人的午餐,母亲做得很用心。干煽冬笋、清炖鲈鱼、豆腐菌汤,饭菜精致,不凑合,都是我喜欢吃的。
“味道不错!”我边吃边夸赞,眼瞟向母亲,她轻皱着眉,鼻尖上悬几粒汗珠,闪莹莹的,伴着咀嚼一颤一颤。我问她:“腰还痛吗?”半个月前她到市场上买菜,被一辆三轮车碰倒,扭伤了腰。“嗳,人老了呀,经不得磕碰。”她缓缓说道,身子向前俯着,抬手捶了几下腰,侧影有些忧伤。
我低下头去,接着夹饭,心里却如沸水般翻涌起来。母亲已年过古稀,时光在她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白了鬓发,弯了腰身。想起春上村树的话: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瞬间变老的。心里忽疼了起来,总以为时间还长,但这么快,母亲就老了。
家中的相册里,留有一张她旧时的照片,个不高,瘦脸,眉眼清亮,穿件蓝底白花衬衫,扎两个黑粗的长辫子,给人的感觉是素朴、爽利、端庄。
母亲念过几年书,能写能画,在乡下时干过妇女队长,是个极掐尖要强的人儿。父亲是一名军官,常年在部队,难得回来,母亲家里家外地忙。耕田插秧、担粪浇地、翻修屋舍……她干起活计又快又好,一米五几的瘦小身材,生生把些个男人比矮下去。不强着些,又能怎样。在乡村,家里没个顶梁的人,是会被人轻侮,受到冷落的。
不说别人,奶奶就很少正眼打望过母亲。母亲在旧屋生了我后,奶奶听到别人传信,用毛巾裹几个刚煮熟的鸡蛋,兴冲冲地来看。掀开门帘,听接生的说是女娃,扭身出去,连一个鸡蛋也没留下。奶奶站到院里,甩出几句冷话,石粒子一样飞来,母亲隔窗听到,胸口一阵疼痛。
母亲晕沉沉地躺了一天,翌日醒来,饿得浑身无力,勉强下床,挪到灶间引火烧汤。第三天,她端着一木盆尿布,到河边刷洗,沁凉的水,冰着她的手。待过了满月,她将我哄睡后,用被子挡在床沿,到田间干活。日子一天天熬过,其中的苦楚与悲凉,只有她自己知道。父亲来信问起,她每每回道:家里都好,不必挂念。
奶奶的轻慢态度,不曾减弱母亲对我的爱,她常痴望着我,自语道,有女孩多好,清眉清眼,清水样儿。我的小花衣花裤,是母亲自裁自做,一针一线地缝制,她说女孩要穿爽净些,才像样呢。
到我能跑会跳了,偏又身子孱弱,母亲为了多挣些钱,给我瞧病抓药,还到距家30余里地的矿上拉过煤。天刚透出微微的亮光,她就起床,揣上两个饼子,拉上架子车出发了。三月的风,欲暖还寒,她拉着车走在乡野小路上。四周漆黑一片,凉凉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心想着赶路。
到煤矿上时已近中午,装上一车煤,她顾不上歇口气,把绳套挂到颈间,拉上车往回赶。汗浸透了衣衫,走累了,坐在田梗上,掰块饼就口水,攒些力气接着走。走着走着,夜的幕布罩了下来,路过一片荒坟地,母亲不敢停歇,咬紧牙一气拉回家。
进了家,母亲把稀粥煮上,待火舌热烈地舔着锅底时,她这才坐下来,将外衫轻轻褪下,肩上勒出道道血印。
那时我五岁,帮母亲敷抹草药时,听她讲起路上的见闻,好奇地问:“你害怕吗?”她温存地轻抚着我的头,回道:“没顾上想,不知道怕的。”她适才还青郁的脸,被蹿出的火苗映得通红,我有点羡慕起母亲进城,这一天走那么长的路,去那么远的地方。
又过了两年,母亲带着我随军去部队。她到一家绣花厂做活,挣些钱补贴家用,那双握惯了锄头的手,绣起花来同样灵巧。母亲一手握布绷,另一只手捏着绣针,指尖上下翻飞,小半天的功夫,绢布上枝叶摇曳,花绽蝶舞,淌动着浓浓春意。
记得有一回,我放学后去绣花厂找母亲。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杏树,足有十余米高,树上的杏子熟透了,灿黄诱人。我馋得口水流淌,缠着母亲非要摘杏子吃。她仰头望树,迟疑了下,但还是牵着我的手,来到树前。
她双手抱紧树干,脚使劲一蹬,噌噌噌,攀上高大的杏树。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手捂胸口稳了会儿神,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折了根树枝,左敲一下,右敲一下,杏子“吧嗒,吧嗒”落下。我挎着小篮子,兴冲冲地跑着捡拾,边捡边吃,嚼得两腮泛酸,才肯住口。
多年后的一天,我的一位舅妈从老家来,捎来篮新摘的黄杏。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回想起往日情景,那一篮子的阳光和欢喜,闪动在记忆里。我跟她说起母亲爬树摘杏的事,她一脸惊诧,摇头说:“不可能呦,你妈有恐高症,再者说了,她的姑娘时上屋顶晾晒粮食,都头晕的。”
我吃惊地望向母亲,想从她的目光里得到求证,母亲深讳地低低一笑,我霎时明白了。难怪逢上重阳节,我陪母亲爬山,到山脚下,她便不肯走了,说:“你往上去,慢着点,我在这儿歇脚,等你。”
母亲洗了杏子,挑个大熟透的,送到屋里给奶奶先尝。爷爷得病去世后,父親便把奶奶接来同住。他后来已从别人口里,知道了奶奶从前的冷漠,心里有些顾虑和担忧。他小心地说起这事,母亲倒爽落得很,一口应下,还劝父亲说都过去了,不能跟老人计较。
原以为她心若一池静水,无澜无惊,却原来啊,只因为她是母亲,便要将所有的怯懦与忧惧,小心地藏起,用爱,为我撑一片馥郁的浓荫,遮蔽俗世的冷风苦雨。
而今纵然老去,她仍不肯闲下来,每日读书读报,操持家事,保持着一份洁净优雅。那目光依旧纯澈、明静,如一汪清潭,仿佛能照见天光云影。
可看着母亲一天天地老去,终究是让人伤感又无奈的事。她早年干活太过使力,无形中种下病根。随着光阴远去,人渐老后,她被各种疾病缠绕着,疼痛如丝如缕,时缓时重,每天要吃一撮一撮的药。很多时候,母亲都隐忍着,一退,再退,疼得实在受不了,长长地唷叹几声。那叹息,一声声敲在我心上。
我的性子一向倔拗,表面上温和沉静,有时却很急躁。那些脱口而出的无心的话,如锐利的刺,一度伤了她的心。母亲用她的坦荡与宽宥,一次次地容让,细润无声的爱感化着我,让我羞愧难安。好比说敲门这件事,明知母亲年岁大了,还那么心急气躁,怎么就不能多点耐心呢?
我独自懊悔着,忽闪跳出个念头,趁涮碗时,扭头对母亲说:“等过些天,我陪你去鲁山,看万亩桃花,拍些艺术照。”以前也给母亲拍过照,但太随意,这回,我想专门为母亲拍一组照片。
艺术这俩字显得庄重了些,母亲很是欣喜不安。为此,她提前去发廊染黑了头发,翻出我买给她的暗红格子绒布衫,熨了又熨,像是去赴宴。
到了周末,我陪着母亲坐车去山里。一到山脚下,到处都是灼灼盛开的桃花,嫣红灿漫,美如云霞,好似置身花海。母亲站到一株株花树前,时而低头,时而仰望,或浅笑伫立,或微闭双眼。我举起相机拍个不停,她笑得眼里开出花来。
我深望着母亲的笑脸,心中自是欢喜,同时,又有些酸楚,母亲的心,是如此容易安慰和满足。恍惚间,仿若时光倒流,我又看到当年的母亲。如果说母爱是一条河流,我多想时光不老,河水逆流而上,母亲永远是年轻的模样,那有多么好!
依稀的时光,恍若梦境,已是回不去了。我惟有祈望能多些时间,牵着母亲的手,陪她慢慢地走。老舍说过: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在我的心灵深处,母爱的河流静静流淌,水面洒满银白的月光。有了这抹月光,我便不会陷入黑暗之渊,永远内心明亮,平凡的日子,也因此充满了温暖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