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陷阱
2018-08-18王红相
王红相
原诗: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对于《诗经》中具体作品的解读,历来争议很大。很难说那一种解释全无道理,也很难以一种解释让众人皆服。但《诗经》的魅力却是永恒的,这是文学的力量,同时又是文学的陷阱。《卫风·氓》是一首弃妇诗,这似乎已毋庸置疑,但在这首弃妇诗中到底都隐藏着什么神秘的内容,却总是有不少可说的话题。笔者在仔细地品味了这篇作品后,却发现了一个让人颇为吃惊的文学现象。那么,让我们以最传统的方式来进入文本吧。
一、文学形象
分析文学形象是解析文学作品一种最常用的方法。《氓》一文中出现了两个人物形象:氓和氓的妻子。在叙述的过程中,诗作是以女性的角度来切入的,因而,氓在文本中是一个隐匿的形象。也就是说,氓的形象如何并不妨碍我们对于这首诗歌的正确解读。文本关注的是氓妻。按照政教诗学的传统说法,氓妻并不是一位值得同情的女人,因为她私奔在先,所以见弃是必然的结果。之所以写她,是出于风正天下的意图。这种教条的意见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去理睬了。人们开始同情氓妻,并进而指责氓的薄情寡信。单从人物形象上来说,这是无可厚非的理解。因为这两个人物形象在文本中始终是对立出现的。未嫁少女的思嫁,氓的追求之急切,在文本的前两章中交代得很清楚,同时也很形象,这是人们对他们寄予某种情感的形象基础。后文,氓的形象藏在了文字的背后,成为人们不断猜测的一个谜。有人说他是“二三其德”的无信小人,是不念旧情的负心汉,文中也刚好有类似的记述。也有人说得比较新奇,认为他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物,之所以弃妻是迫于某种他本人无可奈何的压力,比如说因为其妻的无子等。但这种说法实在是只关注文本之外的巧论,于文本的理解本身并无太大的意义。本文认为,对于这两个形象的理解,还是应该以文本为依据,这才是言之有据的文学方法,而不是把一篇文学作品最终搞成了一堆社会学的文字材料。基于此,我们可以对这两个形象做出如下概括:氓妻从一个多情少女最终成为弃妇,前后形象截然不同,待嫁前对其夫充满憧憬和期待,心情迫切而幸福,被弃后则充满了后悔与自怜,甚至不乏哀怨,是一个任劳任怨、历尽苦难的受害者。氓虽被隐在文后,但从第一章的描述可知,他婚前与婚后完全判若两人,他从急切的追求者摇身一变而成为悲剧的制造者,至少是直接的制造者,无论如何,是不值得赞美的。那么这两个在文本前后是对立的艺术形象,是一人之两面,抑或是被迫而使然?这是真实再现现实的要求,抑或是文学写作自觉的选择?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本文提醒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必须高度注意的问题。
二、情感内容
对人物形象产生某种情感活动,这是我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必然会产生的现象。但有一个问题是必须弄清楚的,即潜藏在文本之后的作者(或者说是假定的作者)的情感会不会对我们阅读时自然产生的情感发生某种无意识的暗示,或者在一定程度上的制约?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文本一诞生,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感历程,这是和作者无关的文学活动。阅读者大可以从各种角度来阐述自己的不同理解,这种接受过程是类似于创作的一种再创造活动。其结果不受任何约束。因而,对《氓》中两个人物的情感判断便自然会有各种见解,这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但仔细体会这种种意见后,我们发现对每一个人物的情感判断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同情,要么批评,很难见到居中骑墙的态度。除非是不介入文学欣赏之中。在文学观念迥异于往昔的今天,我们可以不批判氓,但我们不可能对氓妻无动于衷,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倍受伤害的女性形象。与其说她是一个单一的艺术形象,还不如说她是一个符号化的象征更合适。在她身上,体现的是整个中国女性的生命历程。因而,对她的情感判断自然而然地体现着对整个中国妇女的态度。在经学家(可以粗略地把他们认为是传统文学观念的代表)的文学视野中,氓妻的不受同情显然是基于一种既成观念的支配。我们并不关心这种观念是什么,因为这对于解读文本本身并无帮助。我们感兴趣的是在对氓的所有行为不做指责和对氓妻受苦不落同情的对比中,文学在起着什么作用?或者说,他们对这种文学功能做了什么样的改动?在这种角度上,我们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传统文学对氓妻的情感立场很明显地制约了后来人的情感判断,跳出这个怪圈的事实是在经历了近两千年的苦苦挣扎后才得以实现的。所以,我们说,氓妻这一形象的情感内容,主要也还是在传统文学的规范之内,甚至包括对于她的同情,也并未走出文学所为我们预设的一个前提判断。由此可以看出,所谓不受节制的文学欣赏其实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因为我们无法摆脱文化或者文学传统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在无意识层面上的有力影响。
三、人物的命运
对于文本中人物命运的把握建立在社会所提供的规范认可之上,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传统文学本身对我们所设立的前提判断,即把人物放入一个既定的历史环境中。这其实是对男女不同性别的人物所做出的不同的社会要求,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都有一定的命运规定。在《氓》这篇文本中,氓是一个按照社会认可的秩序生存的个体,因而受到了大家的认可,或者说是默认。因此,在他抛弃了妻子后,也依然不受社会谴责。而氓的妻子也就只能按照既定的逻辑生存。否则,无论是一种怎样的结局,也必然会受到众多的非难,乃至无理的指责。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冰冷得让很多温情脉脉的人无法接受,但这就是传统文学一种内在的铁的逻辑。在这种情况下,氓妻因为勤劳或者是任劳任怨的品德而获得丈夫重新的认可,是一种情理中的事情;但她如果本身并没有过错而被丈夫抛弃,也将成为一种社会所能接受的事实,没有人会对此提出认为不该的质疑。我们在文本中看到的氓妻,除了自怨自艾之外,似乎也别无其他可以自救的好办法。氓妻待嫁之前,尚且有着广阔的生活背景,也有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她对爱情的期待是发自肺腑的,也相信爱情的醇美甘甜,这从以鸠喻女的第三章可以得到证明。氓妻的感叹里头有对氓的失望,同时更有自己不能摆脱爱情的自白:“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在这里通作解脱之“脱”,这分明是在说与士的恋爱对于女来说是终其一生而无法摆脱的沉重的“十字架”,爱情是女人的全部。从急切想拥有爱情到失落爱情,这本身并不是女人自己的错。我们很难想得出,把爱情当作生命的全部的氓妻在失去爱情后是如何生存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环境中,氓妻也只能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对于氓来说,他之所以急切地追求爱情,并不是把爱情当作一生的事业,而只是在生命过程中所必须解决的一件大事。因此,当这件事情得以解决之后,他自然表现出“二三其德”的本来面目。对于氓而言,拥有爱情只是生命的开始,他在爱情得以满足的同时获得了更广阔的生活空间。从这个意义上,从完整地拥有爱情的那一刻起,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爱情。至少我们在文本中看出的是,氓妻在全身心投入的时候,恰恰是氓得以解脱的时候,氓获得了新生,而氓妻则被命运重创。这种命运安排决定了:无论如何努力,女人都是无法与其爱人的生命完整融合的,等待她们的只能是无尽的幽怨和困惑一生的失落。从《氓》这篇诗作,我们可以看出,弃妇(我们似乎可以把受到丈夫终生冷淡的妻子,比如被汉武帝打入冷宫的陈皇后,也粗略地视同弃妇)的命运,是一个必然注定的结果,这是预先设定的。
四、文本的深层意义
《礼记·昏义》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在这里,“德言容功”的次序安排说明了“以配君子”的女性應该是“温良恭俭让”的贤妻良母。也就是说,无论女人的命运是幸与不幸,都不应该抱怨这种不公平,这才是女人的“楷模”。而氓妻与这一点刚好不相符合,于是被形象地织入了诗作,受后人无尽的指责。《氓》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传统文学中女性形象的绝好文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在细品文本滋味之后,可以发现藏在文本背后的那个长期为人们忽视的解读盲点:文学的陷阱,一件华丽的外衣其实是对后世无数痴情女子的无意识的诱导,同时也是对无数负心男子的最合情合理的解脱。文学在此的作用,其实就起了为不合理的现实涂脂抹粉的作用,也起了说服后人接受这种现实的作用。文学的巨大力量让后人一代一代的躲在审美的,其实是实用的政教诗学的背后,对氓和氓妻以及其它的类似的境遇熟视无睹,并不断用各种手段强化这种意识。我们不能断言,掉进这种陷阱的无数读者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男女而言都共同存在的这个陷阱,男人们躲在其中并不想走出来,而女人本身也是认可的,因为后世无数的可怜女子都是竭尽全力而又小心翼翼按照这种社会要求行事处世的。作为现代人,我们除了深深的遗憾外,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我们在解读文学作品的时候,首先要消解传统文学这种陷阱式的功能。
摘自《邰城王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