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秘密

一

周小红和许冰结婚后就住进公婆为他们准备的新房子里，位置就在四马路那边。而因为公婆的房子跟儿子的学校离得近，所以儿子上学后，就一直住在公婆那边，由他们照顾。周小红当年分娩时大出血，最后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再也无法生育。小两口平时忙着上班，有空就过去看看儿子。

周小红在电报局做接线员，这是个还算体面和轻松的工作。许冰有一家贸易公司，生意时好时坏，总体上还过得去。许冰对待生意，一向不会刻意，他觉得只要做到足够他们生活的地步就行。他是个挺知足的人。

事实上在他们身边，像许冰这样年龄的夫妻，大多已经有两三个孩子，整天放下大的照顾小的，劳碌操持。而他们却只有一个儿子，这一点夫妻俩刚开始还是有些遗憾，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些享受。现在他们身体健康，衣食无忧，上不用照顾父母，下也无需管教孩子，各自的工作也已经步入正轨，驾轻就熟，于是空闲下来的时间和精力就明显增多。关键是他们都还年轻。

另外他们身边的人际关系也相对稳定，既无大悲，也无大喜，没有特别值得期待的事情，也无需承担多少压力，生活不知不觉就进入一个奇特状态。这种状态说好听一些，就是稳定、富足，说不好听些，那就是一种平淡、慵懒，甚至有些乏味沉闷。总之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这种感受在周小红心里特别强烈。她也从来没有问过许冰有没有这种体验。他们夫妻俩随着生活的安逸，也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起来。每天从早到晚，一切都仿佛是在重复上一天的流程，彼此根本就不用交流，也都能知道对方应该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结束，应该做到什么程度。现实中有不少人都挺期待这种生活，一直到他们进入了这种生活状态以后，才会对此感同身受，滋生出无法预料的各种想法。

周小红每天会做几道跟前几天相同的菜肴。之前她还知道换些口味来做，但现在也已经没有那个心思。许冰拿起碗筷，会习惯性地跟她客气两句，而这几句客气话，他也每天都在重复，连增减一个字都不会。

晚饭后许冰会习惯性地拿起报纸翻看，而周小红则戴起那条褪色的围兜，开始洗碗擦桌子，每天如此。有时候周小红看到这幅场景，忍不住就想把碗筷丢到窗外去，撕烂那条褪了色的围兜。

她觉得褪色的不是围兜，而是他们的生活。

甚至在跟许冰做爱时，周小红也觉得自己已经毫无激情。从开始到结束，每一个动作和过程，全都已经沦落为一种要命的固定程式，一成不变，令周小红心生厌倦。

周小红有时候面对着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实在是有些愤慨，或者说是气馁。然后她就强迫自己坚信，这种生活别人想得到都没有机会，你怎么还不知足呢？她跟许冰之前忙于奔波操持的时候，不就是在期待这种稳定的生活么？所以她根本无需焦虑，更不应该对此有任何不满。这就是生活。

但翻来覆去后，周小红终究感觉到，如果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们死亡，那该有多么地可怕。

这种想法令她非常紧张。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或者说，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想法。所以周小红开始努力压制这种胡思乱想，强迫自己每天心甘情愿，欣欣然去享受这种富足稳定的生活。

那一天周小红休息，早上出门买菜时，听说附近有个集市不错，就想过去看看。她想去找些新鲜的食材，给自己和许冰换个口味。

然后她就遇到了钟炳磊。

钟炳磊是她童年时的邻居，两人在同一条弄堂里长大，一起玩耍，还一起上学堂。那时钟炳磊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她，而周小红也很喜欢做钟炳磊的小尾巴。后来钟炳磊搬了家，粗略算算，两人怎么也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原来钟炳磊就在这个集市上摆摊，卖菜。两人一见面，各自都挺欣喜。钟炳磊看到周小红风姿绰约，富态白皙，却一点也没有拘束，大大方方跟她相认。而周小红同样对这次邂逅充满了惊喜和感动。

那天周小红在钟炳磊的摊位边站了好久，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钟炳磊很健谈，还是那样的幽默、坦诚，对周小红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根本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样子。

那一天周小红好几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钟炳磊就像是一颗石子，突然之间就掉在了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里，难免会泛起涟漪。

自从遇到钟炳磊后，周小红每次买菜都会去那个集市。钟炳磊每次都会塞给她好多菜，然后还不要周小红的钱。周小红当然不会白拿，然后还会在他摊位跟前停留一会，随便说些什么都会感觉非常开心。两人都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畅然，舒怀，无拘无束。

钟炳磊虽说生活过得艰难了一些，而且至今未婚，但却始终洋溢着一股难得的乐观、豁达。即便是在面对富足小康的周小红时，也不卑不亢，完全就是一副面对当年那个小尾巴时的神态心境。这一点令周小红无限感慨和留恋。

所以周小红慢慢就跟钟炳磊走得近了。那一天周小红刚到钟炳磊的摊位上，就开始下雨。钟炳磊就带她去了摊位附近的家里避雨。

老天似乎也在怂恿周小红似的，那天的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停歇的样子。然后钟炳磊就在家里做了两个菜，邀请周小红在他家吃了午饭。

那顿午饭虽说简单，可周小红却吃得有滋有味。她感觉自己情不自禁，正在追逐着一种自己非常渴望获得的惊异感、变化感，以及由此带来的那份喜悦感。她厌倦了平淡无味，几乎就要被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所淹没，所僵化。而钟炳磊的出现，使她无疑就像是获得了拯救。

所以那天下午，事态就发生了一些不可预料的发展。两个人无拘无束说笑着，也不知道是谁，或者是哪句话拨动了各自的心弦，两人突然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这个举动是那样地默契，那样地不约而同，自然而然。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个拥抱，就成为这场悲剧的开始。

那天一个下午的好几个小时里，周小红和钟炳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事后周小红回到家里，细细掂量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五味杂陈，惊异，慌张，愧疚，喜悦，后悔……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天她回家后急匆匆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给许冰做了几个菜，准备好好伺候许冰吃一顿晚饭。

那天她的厨艺发挥得很超常，每个菜都做得很成功。在翻炒时，她感觉手中的铲子冲动得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的跳动，更是比煤气灶上的火苗还要激烈、急迫、慌乱。

那天许冰进家门时，周小红努力抑制情绪，平静地望着丈夫进门，然后习惯性地去帮他把外套脱下来。就在帮丈夫脱外套时，周小红的眼前，突然就显现出之前她迫不及待替钟炳磊脱下外套的情景。

这一刻，周小红两腿一软，差点没有跪倒在地。

但出人意料的是，许冰一扭身，并没有允许让周小红脱掉外套。周小红一愣，惊讶地望着丈夫。这个时候许冰才把反背在身后的右手移到胸前，原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束鲜花。

此时此刻，许冰揣着这一大束鲜花，正深情凝望着妻子。周小红非常意外。

“许冰，你这是……”周小红低声问。

“今天回家早，我去给你买了束鲜花，还在国际饭店订了个位子。你赶紧换套衣服，我们去国际饭店吃晚饭。”许冰微笑着说。

“去饭店吃饭……为什么呀？”周小红问道。

“没有为什么呀。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已经好久没有给你惊喜了，生活过得有些平淡，对不起，小红。”许冰继续微笑着说，就把鲜花塞进妻子手里。

这一刻，周小红拿着鲜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荡，眼泪几乎就是喷涌而出的。她不敢去看丈夫的眼睛，茫然无助，只顾着低头流泪。

许冰见状，还是微微一笑，显然并没有完全看懂妻子这副表现的缘由。他抬手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柔声催促她去补个妆，换件衣服。

那天周小红跟丈夫在国际饭店吃了一顿别有滋味的烛光晚餐。更令她没有料到的是，许冰竟然还在十六楼订了一个房间。

“许冰，你订房间干什么呀？这里很贵的。”周小红站在房间里，举目四望，不解地问道。

“贵是贵了些，但只要能给你带来惊喜，就值得。”许冰说着，就冲了两杯咖啡，带周小红坐在房间窗户跟前，边喝着咖啡，边观赏着楼下细长的静安寺路，以及对面宽阔的跑马场，嘴里不停说着各种甜言蜜语。

这个景象要是放在平时，周小红或许会尖叫起来。这的确是个非同寻常的惊喜，但却来得不是时候。或者说，是来迟了一步。

那个晚上，许冰热情似火，宛如新婚一样对待周小红。看得出来，许冰正在努力尝试打破生活的平淡，给周小红一个惊喜。但周小红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面对，哪怕是虚情假意地应付一番，她也做不到。最后在许冰的坚持下，她才慢慢进入状态。

“许冰，对不起，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事后周小红及时掩饰，说道。

许冰当时只是愣愣打量着她，好久才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你今天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对不起，我有些勉强你了。

周小红听到丈夫对她说对不起，再次泪奔，伏在他怀里痛哭。她很清楚，这次丈夫安排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实在是一番心意。但自己拿什么去面对他的这片诚意呢？

这天以后，周小红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集市。而她的内心，早已经被一股无以名状的愧疚所弥漫。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丈夫了。这份不可言说的秘密，像是一份病毒，日复一日侵蚀着周小红。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有些神志恍惚，面色也明显有些憔悴起来。

许冰在父母的建议下，就带她去看医生。但医生查来查去，却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来。于是许冰父母就加倍呵护着周小红，叮嘱许冰一定要照顾好小红。

而这一切，却更加重了周小红的心病。

后来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当许冰回家进门后，却看到周小红倒在血泊之中，她的左手腕血肉模糊。事后才知道周小红一个人在家里企图割腕自杀。

许冰的公婆非常诧异，不知道媳妇为什么要走这种绝路。询问之下，周小红也根本不肯说实话。二老看周小红神色落寞，情绪变幻无常，似乎是精神出了问题。

这件事传出去后，大家都很意外。多好的一对小夫妻，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从此为了不给周小红独处的机会，许冰还把父母喊过来一起住。自己平时没事也尽量早些回家，陪陪妻子。一段时间后，周小红似乎平静了许多。又过了一段时间，周小红基本恢复，也向家人承诺自己不会再去做自杀这种事。

婆婆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自杀，周小红就说自己也不清楚。回过头去，自己也觉得当初的冲动很傻。

许冰父母观察一阵，确认儿媳妇已经恢复，就重新带着孙子，回到老房子居住。周小红还是那样地上班下班，看上去也确实已经恢复如初。

可是有一天，周小红却还是走了绝路。她爬上附近一幢四层楼的顶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并且在她摔到地面时，不幸砸中另一个人，连带着把对方也给砸死了。

二

周凤岐接到报警后来到现场，仔细勘查，并走访了有关人员后，也觉得这是一起不幸的自杀事件。

死者周小红早在一个月前，就曾经有过一次自杀未遂行为。这件事，不管是她当时就医的医院，还是所在单位，家属，甚至是邻居，都可以证明。

同时据死者丈夫反映，周小红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就莫名其妙有些情绪失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杀未遂以后，他们积极送医治疗、呵护，原本周小红已经恢复如初，上班去了。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她突然再次实施自杀，并且成功。

许冰这样一说，周凤岐心里就更加踏实了。不过当问起周小红为什么会在一个月前性情大变时，许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周凤岐询问了当时为周小红做检查治疗的医生，医生表示情绪类疾病有时候就是这样，很难确切找到病因。尤其是像周小红这样，病发后不久便突然遭受意外的，就更加难以了解分析。

这一点周凤岐深以为然。他已经了解到死者生前家庭关系融洽，生活稳定，夫妻关系也很恩爱，对外也从来没有什么纠葛。唯一的缺憾，似乎就是因为分娩时遇到危机，所以只有一个孩子。这一点周小红夫妇的确都有些遗憾，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早已经能够坦然面对。

所以这样一来，周凤岐也确实找不到任何疑点，就准备结案。而许冰对于周凤岐准备结案的想法，也予以了默认，没有提出异议。

但这件事还是出现了一点麻烦，就是那个被周小红砸死的人。那个男人三十岁左右，没有结婚，父母双亡，很早开始一个人生活。这次发生意外以后，他的舅舅站出来申诉，要求周小红家属赔偿。

这个要求周凤岐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而许冰也爽快，尽管死者舅舅提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字，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这件事让周凤岐对许冰颇有些好感，这应该是一个勇于担当、不推卸责任的男人。

双方约定赔款交付手续就在死者家里举行。周凤岐受邀见证。办妥手续后许冰首先离开，周凤岐随后走出死者家门口，朝着巡捕房方向走去。

看上去这就是本次自杀事件的最后结局了。

周凤岐走出没多远，经过一个集市。他突然想起之前了解到，死者生前就在这个集市上靠卖菜为生。

穿过集市时，突然有个人在人群中喊住了周凤岐。周凤岐回头一看，认出对方是之前一个案件的当事人。那个案子一来二去，拖了很长时间，于是大家就熟悉了。

周凤岐只知对方名叫阿三，大名不详。阿三拦下周凤岐后恭敬敬烟，并感激上次对他的帮助。周凤岐就随口问阿三，你认识这次被砸死的那个人吗？他也在这里卖菜。

阿三说当然认识啦。小钟在这里卖菜的时间不短，为人不错，我们都已经是好朋友了。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他也是倒霉，刚刚有点走运的样子，谁知道飞来横祸，一下就走了。

周凤岐好奇地问，什么叫“刚刚有点走运的样子”？

阿三说前一段时间，有个漂亮太太时常来找他买菜。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对方说是买菜，其实就是找小钟嘎三胡聊天。我们都开玩笑说你要走桃花运了，他就笑笑，不让我们胡说八道。他还说对方是他小时候的邻居，好多年没见面，这次在集市上偶然遇见，所以就时常光顾他生意，顺便攀谈几句，叙叙旧。

周凤岐未免警觉，就问起那个女人的模样。阿三就说这个女人三十来岁，爱穿旗袍，长发，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对了，她右下巴上有粒黑痣。

听到这个的时候，周凤岐马上就想起，刚刚自杀的周小红，不正是下巴有粒黑痣吗？

这让他更加警觉起来。

“这个女人有次还去过小钟的家里呢。那天下大雨，我们很多人都是亲眼看着小钟带那个太太去家里避雨。事后我们问起，小钟打死都不肯承认，嘿嘿……”最后阿三这样说道。

周凤岐当时就呆立在集市上，暗暗吃惊。他赶忙想办法弄到了一张许冰夫妇的合影，然后重新回到集市，拿出照片让阿三辨认。阿三看到照片，马上指着周小红，说就是这位太太。周凤岐提醒他看仔细些，阿三拍胸脯说绝不会错。然后集市上另外几个人也证实了这一点。

周凤岐揣着照片，深深倒吸一口凉气。这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隐秘缘由。

他之前一直以为周小红这次从高楼纵身一跃砸死钟炳磊只不过是个偶然。可事实上他们两个是熟人，而且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同时他计算了一下，发现周小红头一次突然割腕自杀，就发生在她遇见钟炳磊后不久。这一点也未必就是巧合。

那么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或者说是反常的、还没有查清楚的渊源关系呢？

为此周凤岐重新开始暗查这件事。他重点走访了钟炳磊的邻居，结果有了很大收获。

据钟炳磊的一个邻居讲，那天他确实看到钟炳磊拉着一个漂亮女子，冒雨回到家里。因为他们这里的房子很密集，又都是老居民，所以每家每户的情况彼此都很熟悉。谁家要是来客人了，也肯定会被邻居看到。

然后那个邻居又回忆，说那天中午刚吃完午饭，最多十一点，他就看到钟炳磊拉着一个漂亮太太回家，心里就很奇怪。因为他从没看到过钟炳磊有这样的亲戚上过门。而且从那天的情景来看，来人似乎跟钟炳磊关系挺密切，两人甚至还拉着手一起冲进房门。所以他很好奇，就留了个心眼。最后他发现，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雨停了，那个漂亮太太才急匆匆离开钟炳磊家。

周凤岐心里暗暗吃惊。这样说来，钟炳磊和周小红在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在一个屋子里共处了好几个小时。

而这件事发生后，周小红就割腕自杀了。第一次自杀未遂，被丈夫救起。但隔了没多久，她就第二次自杀。这次她不仅自杀成功，而且还连带着把钟炳磊也给砸死了。

周凤岐的脑海里，马上就有了无数猜测。这种猜测令他急不可待，想要了解真相。

周凤岐经过细致勘查，终于在钟炳磊的家里，相继找到了属于周小红的几根毛发和指纹。钟炳磊这个单身汉，平时极少打扫房间，这一点帮了周凤岐大忙。

按照这个发现，基本可以确定周小红和钟炳磊之间存在男女关系的事实。

三

周凤岐考虑要不要把他的最新发现告诉周小红的丈夫许冰，最后他放弃了。说实话他实在有些不忍心把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许冰，更何况整件事的真相还不明朗。

周小红跟钟炳磊的关系暧昧，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但是最后周小红突然想自杀，这又是为什么呢？周凤岐马上就想起，他所接触到的所有人都证实，周小红许冰夫妇的感情很好，许冰对周小红一向很呵护。周小红无法继续生育，他也没有半点歧视埋怨。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周小红在遇到童年伙伴以后，情难自禁，冲动地去跟钟炳磊发生了苟且关系，然后她出于对丈夫的愧疚，以及对自身行为的深深负罪，一时想不通，就想要以死赎罪呢？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女方极度自责、后悔，夫妻关系又非常和谐的情况下，而周小红恰恰符合这种条件。

而周小红在自杀时，恰巧又把钟炳磊给砸死。这件事说巧合，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种巧合是何等的离奇，以至于周凤岐根本不愿意去相信。

而如果这件事不是巧合，而是周小红故意为之的，那么周小红这样做，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

难道是出于对钟炳磊的怨恨？周小红一时冲动跟钟炳磊越了轨，事后除了后悔，还把部分罪责算到钟炳磊头上，所以她既无颜面对丈夫，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想放过钟炳磊吧。周凤岐仔细揣摩，觉得这个猜测也还算站得住脚。

按照这个假设，周凤岐决定重新摸一遍案发现场。

周小红自杀所在的那幢大楼，共四层，如果周小红站在顶层房顶围栏上，那么高度差不多有五层。这个高度足以杀死她了。而周小红从天而降所积蓄的重量和势能，也足以把站在楼下的钟炳磊砸死。法医鉴定钟炳磊的死因是颈椎断裂，想必就是周小红的身体突然砸在钟炳磊脑袋上所致。

然后他再次来到钟炳磊被砸死时所处的位置。按照其他摊位菜贩的介绍，钟炳磊生前一直就是在这个固定位置上卖菜。因为这里菜贩子多，大家抢位置抢得比较厉害，所以每个人的位置必定是固定的，可以说一步都不会差。而这个位置的身后，就是那幢四层大楼。

也就是说，如果周小红执意要在这自杀时，同时带走钟炳磊的性命，那么她选择站在这幢高楼的这个位置纵身跃下，也就有理由了。

想到这里，周凤岐不禁暗暗打了个冷颤。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划，这样毅然决然的纵身跃下，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可以想象周小红内心的焦虑已经发展到何等强烈的程度。

而要在那么高的位置，瞄准一个地面上的人扑过去，分毫不差，这同样可以表明，周小红在纵身一跃的时候，是完全清醒着的。如果真相就是这样，那么周小红应该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她的自杀，就是出于一种处心积虑的报复，报复自己，报复钟炳磊，用这样一种残忍的毁灭手段，去替自己，也为别人找到一种惩戒，而丝毫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一个改过的机会。这样的女人，虽然说有些可怕，有些极端，倒也敢为敢当，显得特别有个性。

所以周凤岐在想，夫妻之间的爱往往是彼此共进的。如果许冰平时并不爱周小红，那么周小红即便偶尔激情出轨，也往往会出轨得心安理得，说不定还会获得某种补偿的快感，更不会去做这种极端行为。相反恰恰是因为许冰平时特别呵护周小红，所以周小红在不慎越轨以后，往往就会产生极大的懊悔心理。这种深深的忏悔，以及那种无力挽回、无法洗清的心痛感和负罪感，有时候真的会要了一个人的性命。所以周小红这种行为本身，除了忏悔、赎罪。其实还包含着一种对许冰深深的爱。

然后又必定是周小红在负罪感的驱使下，把这种懊悔心理转嫁到了钟炳磊身上。她或许觉得如果没有钟炳磊的出现、引诱，自己或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个份上。也或者她其实是深爱着钟炳磊的，所以就想带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个地方长久厮守……

周凤岐左思右想，心情沉重，同时更是深深感叹，人心是何等的复杂，但又是那样的富有魅力。

不过即便这种假设和推断就是真相，也无法改变周凤岐对这个案子的处理结果，毕竟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秘密还有必要赤裸裸公示出来吗？不知道怎么了，周凤岐突然对周小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看法。

但周凤岐心里很清楚，即便自己不公布这个真相，那些知情人也很快会把事说出去。而整件事里最可怜的人，其实还是许冰。

许冰或许至今还认为，妻子周小红突然自杀，是因为她的情绪出了些问题。假如有天他突然闻听了一些风言风语，他又会拿什么勇气来相信，来面对这个事实呢？

周凤岐决定还是去找许冰聊聊。

周凤岐首先问及，周小红在两次自杀前，有否发生过一些异样的事情？许冰说没有啊，我们的生活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准确得像外滩的大钟。

周凤岐听到许冰这样比喻他们的生活，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平淡如水，准确得像外滩的大钟，这种生活看似稳定、悠闲，但他总感觉这种生活同样充斥着几分单调和机械，不知道许冰夫妇有没有这种感受。

然后周凤岐又说，许冰，你觉得周小红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

许冰摇摇头，茫然说，小红的性情一直挺平稳，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如果她有心结，其实也就是无法再给我生几个孩子，这一点，她确实跟我提起过几次。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她不应该再会纠结这一点。

周凤岐问，你当初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怎么样的？许冰说，我劝过她好多次，我不会因此对她另眼相看，更不会如她担心的那样，再去纳妾。这种话我当着小红父母的面也说过好多次呢。

看上去周小红确实不应该有任何放不下的心结。但周凤岐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即便是激情越轨，也总会有一些前因的吧。周小红生前，无论是家庭，婚姻，还是工作，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就像许冰所说的那样，他们的生活平淡如水，没有任何大起大落。

等等，平淡如水的生活，会不会就是导致周小红激情越轨的原因呢？

这个想法令周凤岐大为惊讶，但同时也非常在意这个猜测。

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处于颠沛流离时，就特别期待着能够安定下来，过上平稳、安宁、有规律有保障的生活。而一旦这种平淡生活获得了，过得久了，难保就不会产生某种厌倦，从而开始期待某种惊喜出现，来给自己平淡生活带来些火花或者说是活力。毕竟那种平淡如水说好听些是安稳，说难听些，那就是死水一潭，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倦、麻木，丧失掉对未来的期待。

周凤岐想了想，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许冰。

许冰听罢，似乎很是意外，但很快也就同意周凤岐的推测。他沉默良久，目光之中，晶莹闪烁。

他随后告诉周凤岐，其实他也看出来周小红有些对这种平淡生活产生厌倦和疲乏，所以他也一直在努力营造某种气氛，试图以此给她带来些许惊喜，但他显然没有成功。

然后他就给周凤岐列举了好些例子，包括那次他特地去国际饭店订了个房间这件事。

周凤岐问他那件事发生在哪天。许冰想了想说那天中午下了一场大雨，应该是上个月4号。

周凤岐马上就黯然不已，因为他已经了解过，周小红和钟炳磊幽会的那天，就是上个月4号。

也就是说，当许冰花钱准备给周小红营造一个惊喜、一个浪漫之夜的那天，周小红正在钟炳磊家里疯狂做爱。

周凤岐深深感到，那一天里的两种场景对比，对周小红内心的冲击和震撼，必定是巨大的，并足以摧毁她的心智，令她无法释怀。所以她随后选择自杀，根源想必就是那股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了。

而假如有天许冰获知，就在那个自己精心营造的梦幻夜晚的前几个小时，他心爱的妻子正在另一个男人床上疯狂缠绵这个真相时，他又该如何说服自己释怀，然后平静生活下去？

四

然而周凤岐还在想一个问题。

那一天周小红刚刚跟钟炳磊幽会回来，就被丈夫拉去国际饭店，又是烛光晚餐，又是豪华套房入住。面对这样的落差，她真的能够做到从容面对、不露一点破绽吗？

周凤岐有些不相信。因为周小红的内心并不强大，否则她也不会自杀。

另外，作为一个男人，许冰也真的没有察觉到妻子身上的各种异常？

慢慢的，另一种可能性，开始在周凤岐心里渐渐形成。他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周凤岐马上就来到周小红自杀的那幢大楼顶楼，四处巡视。这幢楼房之前被查出有安全隐患，所以整幢楼的租户都被驱离，正在等待加固施工，因此平时除了一些顽童进去玩耍，根本没什么人。

很快他在顶楼的水箱外侧箱体上，看到了一个可疑的痕迹。周凤岐仔细端详，马上就猜测到这是什么东西。

他马上下楼打电话让助手赶来，并交代了一些事。他自己直接去了许冰的贸易公司。

周凤岐问许冰，周小红出事那天，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为你作证？

许冰想了想说道：“那个时间段，我正在开车回公司的路上，没有人可以作证。怎么啦？”

“周小红在外面有个相好，你不会不知道吧？”周凤岐突然问道。

许冰注视着周凤岐，冷冷说道：“一派胡言。小红不是那样的人。”

“否定得可真快呀。”周凤岐笑笑说，“不过也理解，如果你承认知道这事，那也就意味着你具备了杀人动机。”

“什么杀人动机？”

“杀周小红的动机。”

“我为什么要杀她？笑话。证据呢？”许冰不屑。

“因为小红背叛了你。她在外面有个相好，你作为男人，无法容忍。至于证据么，很快就会有的。”

许冰注视着周凤岐，说道：“那就等你有了证据，再跟我说吧。我现在要工作了，周探长请便。”

周凤岐摇摇头说：“不，从现在起我要盯住你，直到助手把证据送来。”

许冰无奈，坐在椅子里抽烟。但有股无法抑制的恐惧，早已经弥漫在了他的脸上。

这天傍晚，助手赵勤送来了调查所得。周凤岐逐一展示。

“我在发现周小红有个相好时，还觉得你很可怜。我以为你并不了解周小红自杀的真相。但后来一想，周小红的变化那么大，你竟然天真得像个孩子，这不符合一个精明生意人的秉性。所以我开始求证另一种假设……”

周凤岐说完，拿起一张纸，看了看，说道：“我首先在周小红跳楼的地方，看到水箱上有个可疑的痕迹，现在已经证实，这个痕迹上有血迹，还有几根头发，并且这种血迹和头发，全都来自于周小红身上。而这个痕迹的高度大致在一米六十，这基本就是周小红的身高。可以推断，当时很可能有人摁住周小红的脑袋，朝水箱上撞。然后我们还特地去开棺验尸，结果在周小红的尸体上，也发现她的额头上有被撞的伤痕。这种伤痕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她跌落后造成的，但其实并非如此。所以我推断，当周小红从楼顶摔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而这个撞昏周小红的人，就是你，许冰。”

“你凭什么说是我？”

“因为我们在现场找到几个顽童，并且给他们看你和周小红的合影。他们全都指认，案发当天，他们看到你带着周小红上了顶楼。同时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也发现了你和周小红的脚印。所以你没有机会抵赖了。”周凤岐扬了扬手里的证据说道。

许冰开始沉默，目光之中，隐隐有些慌张和绝望显现。

“说说吧，别闷声不响。”周凤岐追问。

“那天晚上在国际饭店，我想跟小红做爱，可是她百般推诿，我就开始起疑。后来她勉强接受了我，激情高涨之际，她紧抱住我，恍惚中居然喊出了钟炳磊这个名字，非常清晰，而且不止一遍……而且事后她根本不记得有这件事。”许冰黯然说道。

周凤岐惊呆了。

“本来我已经发现她有些厌倦这种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所以也想努力改变。但没想到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了。”许冰一脸沉痛，缓缓说道，“我很快就查实了她跟钟炳磊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她突然割腕自杀，我就意识到她对自己的行为也有愧疚之心。我其实很想原谅她，因为我感觉自己也有疏忽，但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对不起，小红……”

许冰开始抽泣。周凤岐也有些难过。

“最后我还是想杀了小红，但也不想放过钟炳磊。我意识到如果我杀死钟炳磊，不管用刀还是用毒药，最终一定会把巡捕房招来，那么我也就危险了。后来我观察到钟炳磊卖菜所在的位置后，就想到把周小红当作一件凶器，去杀死钟炳磊。小红有过自杀前史，她如果再次跳楼，应该不会引起巡捕房关注。所以那天我把小红骗上楼顶以后，先把她撞晕，然后把她抱上护栏，再对准楼下卖菜的钟炳磊，轻轻一推……”

周凤岐心中一阵颤栗，痛惜地望着许冰，无限感慨。

最后许冰问周凤岐道：“我承认杀周小红有错，可你觉得周小红就不该死吗？”

周凤岐感叹：“你们都有错，也都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