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光晕

鄢莉

本期从《花城》杂志选载的舒文治中篇小说《活灵活现》，在所有作品中仿佛是一个另类，其中的幽默讽刺，是当下小说创作中不算多见的元素。当读者从头至尾读完这篇小说后，很难不被它荒诞不经的故事、诙谐幽默的风格和滑稽可笑的语调所吸引。作者将一个本是惨痛的车祸事件硬生生地转化成一场荒唐的乡村闹剧，营造出了强烈而丰富的喜剧效果，出人意料，令人捧腹。

《活灵活现》的叙述人是一个死者，“亡灵视角”在小说中并不罕见，而这个死者却比一般的死者更为特殊，他虽已被宣告死亡，肉体却依然零碎分散地存活着。故事从一封来自幽冥之界的求助报告开始。清都县梅仙桥村的“化生子”湛浏亮在镇上制造了一起严重车祸，将一家三口撞成重伤，本人当场死亡。为了赔偿对方后续治疗费用，父母将湛浏亮的器官尽数捐出，但仍然无法将款项凑齐，只得在村干部的授意下，请章公庙游楚老弟“扶乩笔”，炮制出一份死者口吻的求助信，复印三百份分发派送。而真实的湛浏亮早已尸骨全无，不同的器官四分五裂地生活在十几具身体里，他的魂灵只能透过移植给飞叔的眼角膜来观察大千世界，在“一团光晕”中回望他短暂而不羁的人生。在此过程中，他带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发挥自我解嘲的精神，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尽情地调侃了他的故土和故土上的人们，也嘲讽了一切都以金钱衡量的商品社会。

在《拉伯雷研究》一书中，巴赫金提出了“民间诙谐文化”这个概念。他认为，民间文化以诙谐为主要特征，“诙谐不会创造教条，不可能变为专横；诙谐标志着的不是恐惧，而是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诙谐与生育行为、诞生、更新、丰收、盈余、吃喝等人民世俗的不朽相联系；最后，诙谐还与未来、与新的将来相联系，并为它扫清道路。” 他敏锐地发掘了民间诙谐文化的价值，并不把它简单地视作一种娱乐，而是当作一种深刻的世界观，一种与正统文化、严肃文化相对的认识世界的模式，同时指出它具备正统文化、严肃文化没有的开放性、自由度和生命力。他还列举了民间诙谐文化的一些形式，比如节庆形象、筵席、怪诞的人体等等。《活灵活现》作为一篇带有强烈民间性和喜剧性的小说作品，在叙述一桩发生在湖南乡间的离奇事件时，充分地展示了民间诙谐文化的那些典型的形式，将其世俗化、肉体化的特点表露无遗。小说男主人公湛浏亮的器官捐献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肉体的狂欢。他说，“他们把我盛装排泄物的大肠给刮出来，扔到一个绿色桶子里，连同我的胃液、尿泡、切碎的脂肪一块处理掉。我的其他部分，十八岁的处男之身，他们利用得很充分，生怕浪费了。”这具尸体的头颅、骨骼、肌腱、小肠、皮肤、肾脏、肝脏、胰脏、神经元、骨髓、生殖器等等，凡是可资利用的部分，全部零卖给了不同的人体器官公司，如同废旧物资的分拣、破碎、集散、加工，变废为宝，循环再生。他甚至进一步调侃，“总有一天，人们会给身上的各种器官也弄个交易市场，正式命名‘人体器官回收再利用聚散服务中心，或者，干脆轻松简便一些，就叫人体4S店。从头到脚，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可旧物利用，可以旧换新，可男女交换，可人种组装，可预购订购，还提供售后服务，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完全可以明码标价，公开交易。”人的肉体，以及与肉体相关联的成长、繁衍、生死，最能体现人的自然属性，民间文化涉及肉体，总能激发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表达出最天然、最无拘无束的人生态度，《活灵活现》中对肉体的极度夸张变形正是如此。小说中其他对结婚筵席、闹婚习俗、“扶乩笔”迷信活动、丧葬仪式等的描写，也无一不是乡土民间随处可见的典型景象，体现着人与土地、与自然循环密不可分的联系，显示出既鄙俗又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正因为具有民间诙谐文化的强大根基，《活灵活现》在具体幽默手法的运用上，虽然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并较多地使用了调侃、反讽、戏仿等方法，然而更明显的，是对中国本土诙谐、戏谑文学传统的继承。中国古代小说本就有“谐谑之属”，这倒也符合古典小说源自“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属性，更不用说在戏剧、民谣、寓言故事中广泛存在的戏谑成分。“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文心雕龙·谐讔》）确乎，齐东野语，乡老笑谈，才是民间幽默最本初的形式。《活灵活现》的语言就很浅白俚俗，平易近人，作者还熟练地将口语、方言、时下流行语、严肃词汇烩在一锅，形成强烈的反差，制造爆发的笑点。小说中将发明家蔡伦称作“坐缸佬”，管乡村小混混叫“化生子”，将盗割电缆的行为叫做“打掳”，称小伙子谈恋爱为“打草”，民间语言信手拈来，别致而鲜活。另外，叙述中穿插着大量的插科打诨、调侃笑骂，充满着底层的娱乐精神和草根的智慧火花，确实是活灵活现、生动机智。当然，民间性的幽默文化也需要进一步升华，过分的调侃搞笑有时会损伤幽默的意义，如何把握雅俗共赏的分寸，达到乐而不淫、谑而不虐的艺术效果，还有可以探讨的空间。

如果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王朔、王小波为代表的一批戏谑小说，戏谑的主要目的在于消解宏大叙事和权力话语的话，那么《活灵活现》中的戲谑的目的则较为低调和温情。小说用幽默瓦解了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想象，呈现了当下乡村非古非洋、不伦不类的滑稽世相，调侃了乡村中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民情，实则是为了表达对普通民众的关怀和体恤。小说详尽地描写人体器官的流转过程，无情地嘲讽把人当作商品、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的商业法则，更是为了提供另一种眼光，去帮助读者理解人生的荒唐、社会的荒诞。从此意义上说，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幽默绝非只是博人一粲的笑料，它并不缺少严肃和庄重的意味。自从八九十年代的那一波戏谑小说潮流过去，当下文学创作的面目略显深沉和古板，极具幽默性的作品实属少见，特别是涉及到社会底层的题材，调子总是显得灰暗而阴森，缺乏对生活的别样的解读角度。按说，当下光怪陆离、纷纭驳杂的社会本该是产生戏谑文学的温床，幽默也是观照世界的一种路径，是对抗苦难和残酷的一种手段，理应有更多的优秀幽默作品诞生出来，从这一点来说，《活灵活现》可以作为一种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