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美工
2018-08-17朱山坡
朱山坡
有一阵子,我十分仰慕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她是电影院新来的美工,听说她每天就在电影院后院的工作室里手绘海报,吃住都在那里,从没有踏出电影院半步。甚至没有人关心这样的美工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他们都不在乎美工。多少年来,电影院的海报就是那个“公告体”,那么几行字:
今天放映:
故事片《××××××》
时间:×月×日×点
票价:×元
字是老吴的字,用小刷子刷的隶书。通常是红纸黑字,也有黄纸蓝字。若是白纸黑字就表明是免费电影,字也写得马虎潦草,仿佛在跟谁斗气。
人们已经习惯这种海报,以为电影海报就只能如此,全世界一个样。张贴海报的永远是笨手笨脚的卢大耳。
每天早上,电影院门外总有人远远地走近电影院墙头,问正在张贴海报的卢大耳:“今天放什么电影?”
卢大耳认不得字,不耐烦地说:“我说的你们都不信,你们自己看。”
那些晚点路过的人,错过了卢大耳,即便是远远便看清楚了,还是不放心似的,凑上去仔细“校对”海报,生怕老吴写错了字。如果张贴着的是散发着墨香和糨糊气味的新鲜海报,就说明今天有电影上映。如果海报是旧的,甚至几天不更新,便很让人失望。失望的时候,他们发出长长的“嗟”声,有些人还朝海报擂上一拳,以此表达不满和无奈,哪怕那些从不看电影的人也是如此。因此,贴海报的墙头留下了斑驳的拳印。
有一天,人们一觉醒来,发现蛋镇平淡的生活突然有了耀眼的亮色。一开始,谁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人惊呼:“我的妈,电影海报变了!”
原来是电影海报变了,变得光彩夺目、前所未有。原来是,我们的生活被电影海报照亮了。
这是内容丰富、信息量大的电影海报。
海报上不仅有电影片名,还有电影里的人物,有演员阵容,有导演的名字,有言简意赅的内容提要。字体工整,颜色鲜丽,让人耳目一新。
是香港电影《英雄本色》手绘海报。
人们一下子围上去,表情兴奋,拍打着卢大耳的肩膀问:“是谁绘的海报?”
卢大耳说:“我不知道,你们问老吴去。”
人们对卢大耳没有期待,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改变笨手笨脚的毛病,在张贴的过程中不损坏海报。那么好看的海报,究竟出自谁手?
老吴说,是我绘的。除了写字,我还能绘画,只是我不愿意画给你们看。
人们不相信,怎么可能?你现场绘一张给我们瞧瞧?
老吴支吾搪塞,卢大耳出卖了他,告诉人们:电影院来了一个美工,从县里调来的,专门画电影海报的……
老吴说,人浮于事。
问,男的,女的?叫谁?
老吴不高兴,没有回答,还反诘道:出自谁手重要吗?不就是一张海报吗?你们到底是看电影还是看海报?
有人说,这海报绘得比你写的好一千倍,你应该让贤,让这个美工当院长去。
老吴不屑道,好呀,可以呀,欢迎呀,但从此以后看海报也得收你们的钱。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无从得知美工是谁,因为除了老吴没有人见过他(她),连卢大耳也没见过。卢大耳说美工像蚁后一样从不出门,整天窝在房间里绘海报。卢大耳这一次比喻修辞还算恰当,不仅美工,但凡艺术家都从不出门,懒得见人。海报都是老吴上门去取的,礼贤下士嘛。老吴说,美工是个怪人,不愿意见人,除了绘海报,还绘画,是一个大画家,听说一张画可以换五斤鸡蛋,是因为犯了错误才被发配到蛋镇来的。
售电影票的闵彩虹偷偷告诉我们,美工姓白名米。她也只是知道姓名而已,从没见过美工本人,但一张画能换五斤鸡蛋让她特别羡慕。
“会画画的人真好,家里一定堆放着永远吃不完的鸡蛋。”我也是这样想的。
有好电影总能振奋精神……有时候一张电影海报像战时的捷报,能让整个蛋镇陷入无比亢奋的期待之中。白米的每张手绘海报都能让我激动。每张海报都绘得特别严谨、用心,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场景逼真。火车跑动、炮弹爆炸、拳头引发的风都像是真的,美轮美奂。宣传词简洁准确传神,通过海报能看出电影的内容,能让人产生许多联想,恨不得马上买票进电影院。看了电影,电影里的人物果然跟海报上画的一模一样,男主角侠骨柔肠,女主角天香国色,雪山美得惊心动魄,海湾蔚蓝如仙境……我想,我想白米一定是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能绘出如此精美细腻、赏心悦目的海报。她一定漂亮成熟、温柔娴雅,有着城里人的傲慢、清高、矜持,超凡脱俗,与庸俗的蛋镇人格格不入。她超过了段诗人,成为蛋镇最有才华的人。尽管段诗人至死也不会服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手绘电影海报是全世界最好的——如果全世界也就只有蛋镇这么大。段诗人曾经在海报的旁边张贴他的诗歌,想让人驻足品尝比较。令人沮丧的是,他的诗歌被所有人冷落慢待,招致无数的奚落和讥讽,注定永远换不来一只鸡蛋。
“电影海报成了蛋镇愚民智商的极限,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诗歌。”段诗人说。但段诗人从海报的字里行间嗅出了什么,断言美工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抽红梅牌香烟的粗鄙的男人。
我对段诗人因嫉妒而作出的判断嗤之以鼻,谁也无法阻止我对手绘海报的热爱。我经常将前一天过期的海报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折叠好,拿回家珍藏。一个月下来,母亲的旧樟木衣柜里有了十几幅手绘海报。但我最喜欢的几张海报,比如电影《伊豆的舞女》《月光下的小屋》《大上海1937》《一个女演员的梦》《雷场相思树》《波斯猫在行动》……然而,总是有人比我先下手将海报撕走了。我很纳闷,也很不爽,虽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别人不能跟我争抢海报。但谁有着跟我一样的癖好呢?这天傍晚,我碰到了正在准备撕海报的大鼻子吉安。
“吉安,你怎么回事?电影还没有上映呢你便撕掉海报?”我说。
吉安回过头来看我。大而无当的鼻子占据了他的半边脸,生机勃勃的鼻毛像蒜苗一样从鼻孔伸出来。他秃顶了,额头上有疮疤,肥胖的肚皮贴着墙壁,他需要踮起脚才能够着海报。吉安这副模样虽然粗鄙,但深得算命先生的好评。早些年,曾经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摸了摸吉安的鼻子断言他有帝王之相,使得他瞬间成为炙手可热的人,几个乡下妇女经常出入菠萝巷和吉安套近乎,盼望日后能成为他的妃子。然而,不久,来了另一个算命先生。他白发及肩,有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自称峨眉大法师,替吉安开了天目,能看到七七四十九年后的世界,就在电影院门前,当着许多人的面,预测将来的世界。江湖骗子信口雌黄,没有人相信他的胡扯。但吉安对此颇有兴趣,给了他一块钱的酬劳,请他再次印证瞎子算命先生的预测。然而,峨眉大法师告诉吉安:“你一贫贱人却长了一副富贵相,不仅没有好处,还会折寿。”峨眉大法师对所有围观的人说,古往今来,鼻大必穷,世界上就没有一个长着大鼻子的人或动物能富贵——你们看看大猩猩、笨大象、黑旋风李逵……吉安一下子蔫了。第二天,不仅与他套近乎的乡下妇女一哄而散,而且他满脸雀斑、龅牙短下巴的老婆竟也趁着夜色不辞而別。现在,五十多岁了,吉安仍然是镇上最穷最猥琐的光棍,家徒四壁,饥寒交加,身上永远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隔夜饭般的馊味。
“我家里没有擦屁股的纸了。”吉安说。
这是一张电影《姣姣小姐》的新海报,绘得也很好。但吉大鼻子已经将它撕下了一半。幸好,他撕得小心翼翼,没有弄破。
我愿意拿同样宽阔的旧报纸跟他换海报,他却断然拒绝。
“我要电影明星替我擦干净我的屁眼。”吉安说,“最好是女影星。因为我有痔疮,女影星才能给痔疮止血。”
我有些生气,但我忍住了。他把海报撕了下来,揉搓成一团,捏在手里,扬长而去。
我不能让他那么便宜,总得想点办法报复一下他。我追出几步,大声问他:“妇女们的文胸是不是你偷的?”
近来,镇上有不少女人抱怨晾在院子里的文胸不翼而飞。
吉大鼻子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呢?”
我说:“操你鼻子!”
吉大鼻子摆了摆手里的海报纸团,向我示威:“我明天还会比你先下手的。”
第二天早上,当我再次见到吉大鼻子的时候,他正挤在看电影海报的人群里,油腻的鼻子显得更硕大了,像个老小丑,十分适合成为海报上的人物。但当我挤进人群中看到海报时,立即更正了我的看法。他不能成为这张海报的人物,像一坨屎不能摆到饭桌上,甚至他就不应该靠近海报。
因为这是电影《芙蓉镇》的海报,它照亮了蛋镇。跟小丑没有关系。
海报上的刘晓庆面若桃花,美得炫目,把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的目光钉在海报上,深入墙壁,无法收回来,人也就怔住了。没有人察觉到,刘晓庆的美貌和圣洁使我浑身颤抖,掌心冒汗。她的目光犹如闪电穿过我的内心,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在恳求我保护她不要受到诸如吉大鼻子这类猥琐男的蹂躏,我不假思索,果断答应了她。
过了十几分钟,那些围观海报的人终于恢复了理智和气力,从海报上拔出目光,挣脱出来,各自散去。而吉大鼻子还在海报前屹立不动。我走到他的身边。他突然间醒过来,张开双臂,护着海报。
“你是不是要撕海报?”我问他。
“我在等电影上映。电影开始,我就撕。”吉大鼻子说。
谁也不敢在电影放映前把海报撕掉。我也在等。这张海报我志在必得。
吉大鼻子站累了,就地靠墙坐下。我在离他三米之外坐下。我们看谁能耗到电影开始。
太阳一出来,吉大鼻子就睡着了。苍蝇们迅速地把他的鼻子改造成了临时机场,忙碌地起降、搬运。街道上越来越喧闹,看海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嫌吉大鼻子阻挡,把他踢到了离海报五六米之外,苍蝇们也得跟随着搬迁机场。购买电影票的人排起了长队。老吴用怪异的语气警告我和吉大鼻子:“我宁愿你们拆了电影院,也不要撕毁我的电影海报!”
我心里想,即使撕毁了电影海报,你老吴也治不了我,海报本来就不是你老吴绘的。当然,电影开始放映后,电影海报便失去了意义。撕毁失去了意义的海报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的,老吴也不会计较。
等待放映的时间特别漫长。我也睡着了。当我醒过来时,看到吉大鼻子正在毛手毛脚地撕海报。我为自己的大意懊悔,又被吉大鼻子捷足先登所激怒。
“电影还没有开始你竟敢撕海报!”我站起来,冲上去,制止吉大鼻子。但他一把推开我:“电影已经开始了!”
我打了一个趔趄,电影确实是开始了,我恼羞成怒,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吉安的大鼻子上。
吉大鼻子一声惨叫,双手从海报上缩回来,捧着鼻子,顿时满脸是血。我把他的大鼻子打塌了,他嗷嗷直叫,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喊着离开电影院,走在芒果大街上。塌了鼻子的吉安更丑陋了。段诗人撞上了他,问他怎么啦。吉安的大鼻子哼哼作声,段诗人听不明白。当看到我愤怒地站在海报前时,他终于明白了,夸奖我说,你终于把吉大鼻子打成了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我知道自己下手有点重了,既想不到自己的拳头如此坚硬,也没有想到吉安的大鼻子如此不堪一击。但他把海报撕坏了,将刘晓庆的脸和胸脯分成了两半,地上一半,墙上一半,真该死。
我不知所措,愣住了。段诗人安慰我说,吉大鼻子塌了,还能恢复,可是海报撕毁了,就永远没有了。这就是艺术品的遗憾。
段诗人将地上的半截海报捡起来,重新贴到墙上,可是怎么弄也无法跟墙上的半边重合。他的手碰到海报上的血,他赶紧扔掉海报。
“这是一场血案!小子。”段诗人突然惊惶地醒悟过来,“吉大鼻子会死的。你不能让他死了。”
我心里惶惶,一把将墙上的半截海报撕下来,把段诗人扔在地上的另一半捡起来,撒腿往芒果街上跑,沿着地上的血迹,很快追上了吉大鼻子。
吉大鼻子痛苦的呻吟声像拖拉机的轰隆声一样震耳。他前进的方向是卫生院的方向,但同时也是派出所的方向。我害怕的是,他走进派出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完了。因为冬季征兵很快就要开始了,我终于等到自己满十六岁,我想报名参加。但如果吉大鼻子走进派出所,我的梦想就像手里的这张电影海报,马上就破碎了。
我跟随着他,与他保持着三米的距离。我想向他道歉,愿意替他垫医药费,并承诺今后不跟他争抢电影海报,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害怕他像电影里中了子弹或挨了刀子的英雄,一头栽倒在地上,死掉了。从政府门口一直跟随到邮政所门口,再往前走就是派出所了。这时候他发现了我。
“你跟着我干什么?”吉大鼻子警惕地仰起脸。血仍顺着他的嘴唇流下来,血流量还挺可怕的。
我做出和善的姿势,把海报递给他。他果然一把抢夺过去,将海报展开,试图将撕成两半的海报合并起来。血掉在海报上,掉在刘晓庆的脸上。吉大鼻子看着残损的海报痛心疾首:
“我要死了。我死了算了。”
吉大鼻子呻吟着往前走,血掉在地上很快干了,留下红色的印痕。有路人大声警告吉大鼻子:“你的血都流干了,你快死了,吉大鼻子!”
吉大鼻子悲傷地说:“我知道。算命的早说了,鼻子大的都活不长。”
我谦卑地跟随着他,像准备随时替他收尸的儿子。
离派出所只有数步之遥了,我的双腿在打抖。吉大鼻子摇摇晃晃的,蚊子绊他一下都会栽倒,我替他担心,宁愿倒下的是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迷离惝恍,软绵绵地说,我想拉屎。
好,只要你不进派出所报案,我宁愿把你拉下的屎全吃掉。
他拼尽力气举起右手。其实,是举起电影海报。然后,一头栽倒。我紧张得手足无措。刚好,路边有两个工人在疏浚下水道,旁边有一辆手推斗车,我赶紧把车推过来,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吉大鼻子弄到车斗里去。我把车推走了,那两个埋头干活的工人还没有察觉。
吉大鼻子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我从卫生院出来,琢磨着如何筹钱给吉大鼻子,抬头远远看见父亲操着一根铁叉向我冲过来,我拔腿便跑。从卫生院出来,父亲追着我跑了三条街,最后他将自己累趴在骑楼街的石阶上才罢休。
父亲将我收藏的手绘电影海报扔到门外付之一炬,熊熊大火差点烧着对面李独眼棺材铺的木料。李独眼很生气地对我父亲说,如果把棺材和木料全烧毁,蛋镇就没有人愿意死了!父亲说,我愿意死。父亲的气话是说给我听的。吉大鼻子躺在卫生院,等待跟我谈判。我知道吉大鼻子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我家要倾家荡产了,我的前途也要毁了。父亲坐在门口等我回家。傍晚,我胆战心惊地回来了,但不敢进家门,闪进了李独眼棺材铺。
父亲对我说:“我不打你,我们商量一下……”
我不敢靠近父亲,与他保持着能转身逃脱的距离。
但父亲没有打我的意思。他说,吉大鼻子开出了条件,要不报警也可以,但得要一张跟这张一模一样的完整无损的海报。他把带血的海报扔给我。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能办得到呢?
父亲让我随他去找电影院的美工,请他画一张一模一样的海报。他回屋子里取出一篮子鸡蛋,那是上月外婆从乡下捎来的,千叮万嘱,那是留给病榻上的母亲补身子的。
晚上的电影院没有到放映的时间,但卢大耳已经横亘在电影院唯一的入口,死活不给我们进去。父亲咬咬牙,买了两张票和我进了电影院,穿过回廊,径直走到电影院的尽头,越过一个小侧门,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我知道,已经废弃多年的房子,地上到处是杂草和掉下来的瓦片。只有右边的一间房的灯是亮着的。按老吴说的,那是美工的卧室和工作室。
马上就要见到仰慕已久的才女,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激动。她会不会长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样?虽然年纪大一些,但善良、温柔、漂亮、娴雅,像李清照,像邓丽君,像刘晓庆,像叶玉卿,还是像山口百惠?父亲一脸严厉,捏紧的拳头随时有可能砸到我的脸上。我希望美工能化解父亲的怒气,让父亲心平气和地面对难得一见的高雅艺术。他用拳头擂了擂门,几只老鼠被震醒,从旁边的房子里跑出来。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虚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疮痍满目的白色背心,一条花绿色沙滩裤,拖鞋,毛发及肩但头顶光秃秃的,闪闪发亮。令我吃惊的是,他左耳上吊着一只手镯般大小的银色耳环,无风也晃动着。如果不是那只耳环,他就跟镇上修鞋的那个云南瘸子差不多。
“我找美工。手绘海报那人。”父亲粗鲁地说。
戴耳环的男人奇怪地打量了一下我们,突然转身要关门谢客。父亲眼疾手快,将门拉住,并将自己的身子闪了进去。
屋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画。有些是作废了的海报,扔得到处都是。
“你们想干什么?”戴耳环的男人理直气壮地吼我们一声,但他无法阻止闯入者。
父亲疑虑重重地说:“这里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女人?”
戴耳环的男人嘲弄地说:“是,她就藏在我的裤裆里。”
父亲环视了一下狭窄的屋子,没有发现有女人的痕迹,父亲惊诧地问:“你就是那个美工?”
我仔细观察了,屋子里没有别人了。戴耳环的男人手里还抓着画笔,脸上有墨水。我们发现了他的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很不高兴,很不耐烦,后悔给我们开门了。我很失望。那些精美的海报,作者怎么会是一个秃头男人?一个简直比吉大鼻子还要猥琐、粗俗的男人。
“我是蛋镇电影院的美工。”
父亲一脸错愕,反过来打量眼前这个男人:“我原以为你是个女人。”
美工冷冰冰的脸在扭曲,似乎是要骂人,可是他突然用温软的语气说:“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前世就是一个女人?”
父亲向来喜欢欺负外地人。他威胁说,你闯祸了知道不?无缘无故绘什么海报?蛋镇电影院一向天下太平,你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是来找你算账的。
美工用满是墨水的手抓了抓裤裆,不屑地说,怎么算法?
父亲把残损的《芙蓉镇》海报摊开在桌面上,说,照这个重新绘一幅给我,一模一样的。
接着,父亲把装鸡蛋的篮子舍不得地放在海报上面,说,这是给你的酬劳。
籃子里的鸡蛋碎了几只。
美工冷笑了一下,回答我父亲说,我从不重复做同一件事。
他扔掉画笔,双手一把将残损的《芙蓉镇》海报揉搓成一团,塞到篮子里,并迅速端起篮子扔到门外去,然后气势如虹地驱逐我们。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鸡蛋碎成一地。我的心也碎成了一地。
外强中干的父亲突然变得低声下气:“我们可以商量吗?”
美工说,没得商量,你不够资格跟我商量,你给我一堆金子也没有用。
父亲恳求说,只一次……在蛋镇,你用得着我。
美工说,我用不着任何人!
父亲说,你就重复劳动一次吧……无论如何,刘晓庆,这个女人值得你重复一百遍。
美工不愿意妥协,要将父亲推出门去。父亲双手抓住桌子,死皮赖脸地任凭美工推扯。我突然发现在屋子一角,有一张完整无损的《芙蓉镇》海报,跟贴出去的那张没有什么区别。我将它拿起来,打开,是的,除了有几处可以忽略不计的污迹,几乎一模一样!父亲兴奋地对我吼叫:“拿走。”
我醒悟过来,将海报卷起来,转身便逃。美工放开父亲,追出门来。父亲将他死死扯住,对我喊:“快逃!”
我轻易逃出了电影院,一路狂奔,逃回到家里。怕美工追过来,觉得不放心,将海报藏到李独眼棺材铺一口黑色的棺材里。李独眼呵斥我:“你往干净的棺材里放什么?拿走!”
我说:“我订下这口木了。我现在用得着。”
李独眼疑惑不解:“你终于把你爸爸气死了?”
我坐在门口等父亲。然而,等了很长时间,父亲才回来。他的脸上有明亮的血色抓痕,短袖圆领汗衫被撕掉了半边。
“怎么啦?”我问。
父亲喘着粗气,目光呆滞地看了我好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刚才看了一场电影。”
吉大鼻子放过了我,没有报警,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对他没有感激之情,因为他间接毁了我的收藏。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在电影院门口又见到他站在海报前,想到他心安理得地从我父亲手里接过那张完美无缺的海报时脸上舒展着的無耻的笑容,我真想上前将他的鼻子重新砸塌一次。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撕海报,而是发出了轻蔑的大笑。
原来新的电影海报将他逗笑了。我凑过去看。我的天哪,这简直是一幅淫秽品。
海报依然是手绘的。电影依然是《芙蓉镇》。可是海报上的刘晓庆露出了丰乳肥臀,脸上挂着妖媚的微笑,内容提要粗鄙下流……难道说,转眼之间《芙蓉镇》便变成了三级片?或换了一个美工?
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对海报评头品足,他们脸上洋溢着浅薄的欢愉。我对海报十分失望,恨不得将它撕掉扔进臭水沟,或拿它去包狗屎。此时,从电影院走出来一个人,径直来到海报前,歪斜着脑袋端详着海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绘得怎么样?好看吧?”他问所有人。
此人便是美工白米。但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提问。吉大鼻子朝白美工瞪眼,厌恶地将他挤出围观者群。
“你是谁?贼眉鼠眼的,还戴着流氓大耳环,是不是从哪里来肉行捡肉碎的疯子?”吉大鼻子的鼻梁上还缠着白色的医用胶布,让人无法看得清楚他的鼻子到底有多大。
白美工没有回答吉大鼻子,温顺地笑嘻嘻地从人群里退出来,自言自语道,造孽,我都用什么样的食粮喂养这群猪啊!
我想躲他。然而他发现了我,愣了一下,对我说,到我画室来,我给你画想要的东西。
我才不理他。他摇摇头,背着双手,笑呵呵地回电影院去了。
此后,电影海报就这样改变了风格。没有了惊心动魄的美感,没有了艺术,变得庸俗、恶俗、低俗、粗俗,但越俗效果越好,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看海报,争抢海报。只有吉大鼻子再也不争抢,且对争抢海报的人充满了鄙视,对海报也满脸不屑。我也失去了收藏海报的兴趣。两个对电影海报不再感冒的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正欲谨慎地建立友谊。那天在肉行的长凳上,我主动靠近吉大鼻子,替他弹去粘在背上的鸡毛,问,近来你不需要电影海报擦屁股了?
“不需要,我嫌它擦脏了我的屁股。”吉大鼻子说,“看着这种烂海报,我宁愿这辈子再也不拉屎。”
我说,当一个美工堕落之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吉大鼻子说,听说你见过那个美工?
我说,你也见过的。
我愉快地帮他回忆起那个把美工挤出人群的早晨。他“啊啊啊”地叫,果然想起来了:“姓白的,我以为是一朵花,想不到原来是一坨屎!”
吉大鼻子想见识“一坨屎”。在一个没有新电影海报的午后,蛋镇显得异常寂寥。我带着吉大鼻子一起走进了电影院,穿过回廊,来到了白美工的房子前。
吉大鼻子推开房门,像当初我的父亲那样,傲慢地对白美工说,我见过你,以前用你的海报擦过屁股,现在,你的海报配不上我的屁股了。
白美工正在作画,抬头瞧了我们一眼,猛然抄起一个纸团朝我们扔过来:“谁让你们进来的?滚!”
纸团砸在吉大鼻子的鼻梁上。吉大鼻子发出了“哎呀”一声惨叫。白美工惊恐失色,慌张地跑过来扶了一把吉大鼻子:“你,你没事吧?”
吉大鼻子缓了好久才说,没事,但你不能赶我们走,否则我敢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
就这样,我们和白美工交上了朋友。其实,他不是一个怪人。相反,他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说话很幽默,只是不太瞧得起人。我和吉大鼻子经常光顾他的寒舍,看他绘海报,画画。吉大鼻子在旁边“指导”他,请他把女人的乳房画得更丰满一点,乳头更尖细一点,把屁股画得再肥些。白美工几乎都听他的,把乳房画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屁股肥得快要流油了,还不断问吉大鼻子:“这样可以了吗?”吉大鼻子说,还要画得更白更嫩一点,像萝卜白菜那样白,乳房和屁股左右两边都得有一颗苍蝇般大小的红痣,轻轻拍一下它们就会飞。直到吉大鼻子满意了,白美工才放下画笔。我才知道,吉大鼻子原来是假清高,装纯洁,狗真的改不了吃屎,太可恶了。
吉大鼻子每次光顾,都顺便带上自己种的萝卜白菜,白美工就喜欢吃他的萝卜白菜。有一次,吉大鼻子对白美工说,要不要给你带一个女人来呀?白美工说,不用,要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画。他画了各式各样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丰满的、平胸的、清纯的、温柔的、凶悍的、淫荡的……他还给我们画女人的裸体,千姿百态,活灵活现,我看得心潮澎湃。吉大鼻子看着这些裸体,面色潮红,涎沫横流。我决定向白美工学习画画。主要是画女人。他先是教我如何给那些裸体的女人“穿”上漂亮的衣服,把乳房掩饰,把屁股包裹起来,把淫荡的脸改为像处女那般清纯。学会画衣物后,我很快知道如何画一个人。那个夏天,我就只画刘晓庆,把她画得美如出水芙蓉。到了秋季,我已经能完整地构思和完成一幅电影海报了。虽然显得稚嫩,但没有人看得出来是出自我的手,以为是白美工的作品。后来,白美工干脆把海报全交给我绘,他自己专心画他的画去。他画的全是烟雨朦胧的山水,草木有灵,意境深远,其技法之复杂让我望洋兴叹。
“手绘电影海报虽是雕虫小技,却是通往伟大艺术的起点。”白美工对我说,“如果你画得足够好,可以到北京去,到美国去,一张画能换一火车的鸡蛋。”
我的理想没有那么高远。只是幻想有那么一天,我的一张海报能换五斤鸡蛋。如果真能那样,我便能过上一顿能吃上三只鸡蛋的奢侈逸乐的生活。
我把海报绘成我心目中的模样,像当初白美工绘的那样,没有了丰乳肥臀。围观海报的人重新习惯了雅致、纯美、清新、古典的艺术风格,一边观看,一边夸赞白美工:“电影海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我暗自高兴。有一天,我仿绘了一幅《芙蓉镇》的海报,像最初出自白美工手的那幅,几乎一模一样。我拿给父亲看。父亲说,那个臭美工终于愿意重复做同一件事了?我说,不是,是我绘的。父亲颇为意外,也引以为豪,说,到了部队,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文艺兵,不用退伍,一直当到将军。但那年冬季,我放弃应征入伍的机会,决定继续跟白美工学画海报。父亲既失望又愤怒,威胁说,如果我不应征,他要一把火将白美工的房子烧了。然而,吉大鼻子帮了我。那天,很少看电影的吉大鼻子突然心血来潮,买票看电影。中途有人趁黑把手伸进“豆腐西施”李雪花的大胸脯胡乱捏了一通。李雪花夸张地惊叫。结果坐在她身后的吉大鼻子被一群人围殴,鼻梁再次被砸塌。“李雪花的奶不是我捏的!”吉大鼻子冤枉地大喊,但没有人理会他的申辩。黑暗中,看不清楚是谁揍的。他哭喊着走出电影院,鼻血像水一样流着。
我追随着他,在电影院外拉住他。他要去派出所报警。
“耍流氓的不是我。我没有捏李雪花的奶。”吉大鼻子指天发誓,还让我看他干干净净的右手,说明他是清白的。
我信。因为我在场。他确实是冤枉的。袭胸的人是荣夏天,但李雪花不敢指证。荣夏天却“见义勇为”,带头扑上去将吉大鼻子揍了一顿。
电影还没有散场。荣夏天站在吉大鼻子的背后,得意地掩嘴而笑,还蔑视地看着他,随时会扑上来再揍他一顿。吉大鼻子心里已经明白是谁摸了李雪花的胸。荣夏天的手里还攥着李雪花的一顆衬衣纽扣。
“我要把真正的流氓揪出来,否则蛋镇电影院永远不得安宁。”吉大鼻子恶狠狠地说,“我要让他蹲大牢,坐老虎凳,五马分尸。”
吉大鼻子装作没有看见背后有人,挣脱我,往派出所方向走。我跟上他,重新搂着他的胳臂,实际上是搀扶着他。
“你就说是我砸塌了你的鼻梁,第二次了。”我对吉大鼻子说,“我需要成为罪犯。求你帮帮我。”
吉大鼻子看出了我的真诚,果然对警察说是我砸了他的鼻子,故意伤害,先后两次。
因此,我的政审根本没有希望通过,父亲无可奈何。我没有机会成为一个光荣的文艺兵,本以为可以跟着白美工一直学画画,直到我也可以熟练地随心所欲地画千姿百态的女人,也可以得心应手地画男人和景物。可是,征兵刚结束,白美工便调离了蛋镇,回县城工作去了。
白美工离开蛋镇的前一天晚上,电影刚散场,他的房子突然起了火,火将屋子里的东西烧成了灰烬。白美工离开后,有人问谁认识白美工,几乎所有的蛋镇人都说,没见过此人。连老吴也说,电影院从来没有过美工,美工是什么东西!
只有吉大鼻子说:“我认识他,对他的底细我摸得一清二楚。他是一个下流美工,暗地里把女人的乳房、屁股画得跟猪狗的一样,女人都应该恨他,朝他扔臭鸡蛋。我也恨他,因为自从认识他后我再也没拉过屎,一次也没有。”
从此以后,电影院的海报又恢复为老吴的“公告体”,索然无味。我跟老吴说,我愿意为电影院手绘海报,每张只需酬劳三只鸡蛋。
然而,老吴断然拒绝说,不劳你大驾,我的鸡蛋留给我自己吃。
选自《广西文学》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路平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