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就会写作文

钟世华

经常有家长跟我说，他家的孩子不会写作文。老师你多教教他怎样写作文吧。

这是两句很奇怪的话，因为这相当于他跟我说，他家的孩子不会说话。老师你多教教他怎样说话吧。

事实上——从理论上说吧——一个会说话的人，就会写作文，假如他同时还会写字的话。

现在假如有一个婴儿会说点话，又会写点字，他就会写点作文。他会写：妈妈抱宝宝。妈妈爱宝宝。苹果宝宝吃。这个作文真是幼稚得不像话。但这是个刚会说话的婴儿写的，多有意思。

与此相比，我是到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才写出了一句话。那时我刚学了几个简单的汉字，胸口里就有一种以笔代口、以字代话的表现冲动。我用毛笔蘸上浓墨，严肃认真、有板有眼地写上“二爷你快回来吃饭”。爷、快、饭三个字都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写好后贴在墙上，自己乐呵呵的。

现在我认为，那是我的第一次作文，而且我认为写得好。如果当初有个人在我身边说：哎，这是个作文呃，作文就是这么写的，你就一直这么写下去，像说话一样，把你想说的说出来，说明白。我想我今天的文章会写得比现在好。

可惜我与很多同学一样，总不敢相信这就是作文，最初始的作文；不敢相信有了这第一句，这一辈子的作文就算开了个好头——不敢相信的。

我们总以为作文是一套与说话完全不一样、很神奇、很难的东西，有它独特的“发声”方式、表达方式；还有技巧、秘诀；怎么开头，怎么结尾，先写什么，后写什么，什么不能写，不能怎样写，都很讲究的——不懂这些讲究，作文考试你能拿高分吗？不能的。

结果不但高分没拿到，连好好说话也不会了。或者说，话明明说得好，写起作文来，却无从下笔。

许多年后我才弄明白，原来有的老师说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唬人的。现在我再碰到那些满篇“技巧”的文章，我会为它们的作者感到遗憾：他一定错过了一些好的东西——作文虽然是有技巧的，但技巧绝不是这些，也绝不是一个刚尝试用文字表达的人要去考虑的东西。有哪个妈妈会在教孩子学说话时就教说话技巧呢？

所以我们还是先抛开技巧，做一些这样的尝试——假如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同时觉得你说的那些东西有点意思，而你的记忆力又还算正常——我现在有关某些瞬间灵感或者有趣谈话的记忆，就只能维持两三分钟，所以必须不分场合地随时用备忘录记下来——那么你就将它们及时记录下来，然后稍加处理，例如删去重复啰唆的，调整语序混乱的，修改词句不妥的，补充说话时遗漏的，添加记录整理时脑子里又陆续跑出来的一些东西。这时你会发现，原来说话与作文还真是一回事，而且你还会发现作文比说话可爱的一个地方：说出去的话，好也好，不好也好，怎么也追不回了；但作文不是这样，不如意的地方，你可以翻来覆去地修改。我有几篇自以为还像样的小文，就是与人谈话以后，赶紧三下五除二地写出来，然后再花点时间改出来的。

所以说，学写文章的人，假如可以找人说说话，说着说着思路就开了，灵感就来了。你看蒲松龄，据说为了作文，特意弄了个“聊斋”，好与人说话。

由此拓展开去，你在心里说的（或者说心里想的），包括你在心里跟自己说的，跟这个世界说的，跟你的读者（至少暂时有老师或同学这些读者吧）说的，用文字整理出来，都可能是很好的作文。你还可以想象你的文字有一个倾听者，你在把你的一些想法、经历、好听的故事告诉他。这样你就至少不会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写些“啊，大海”这样很无聊的东西。我正在读莫言的全集。莫言就很聪明，他知道我一直在听他说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所以他一直跟我说些有趣的、我喜欢听的东西。假如他说的也是“啊，大海”这类空洞无味的话，我就会把他的书扔掉。

我一直在教小学语文，所以现在只能拿出一些小学生的作文来作为范例。不要瞧不起小学生的作文，现在很多成年人，包括大作家（莫言也是一个），都在说要向小学生学习写作文。小学生的作文最能体现我们在写作上的天赋——我说的是，我们（至少绝大多数）都是有作文天赋或本领的人。比如我一个三年级学生的作文：

我最讨厌的东西，我给你们一个提示，就是黑色的，会引来很多客人。

而且还要放歌。那歌是我不喜欢的歌。晚上也放。而且要人挖土，把它埋在地里。那个东西上面有一只鹅。

还有，走的时候，还要放大炮。人们走一段路，还要跪下。

那些人要拿干草放在地上跪。那东西，还要别人抬。邻居们看那东西过来了，就放鞭炮。

那就是棺材，我最怕的东西。一看到它，晚上睡觉，会做梦的。

这篇作文，就是说话一样的作文。当然变成作文后，语言更干脆了——虽然用我的眼光来看，逻辑还有点混乱，用词还有点单一，但我坚信，即使我什么也不说，过些时日，他自己就会解决这些问题的。如果说作文真有秘诀的话，这个也许可以算个秘诀——它很短，却也吊了一下读者的胃口。这个技巧也许来源于读书，也许来源于别的什么。不过这真算个技巧吗？我看未必。不信且看另一位同学的《我小时候的照片》：

我小时候很可爱。别人说，我胖胖的。还有人说：“丑丑的，像个娃。”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胖，并不丑，也并不像个娃。

我像棵树，一动不动。

我曾经说过它有大师手笔：除了题目，通篇没有一个字直接交代是在看照片，但细细一读，句句是在说照片。这样的手笔，我有时会在一些大家的文章里看到，例如贾平凹的《风雨》。这也许是巧合，但我更相信这出于一种无拘无束的表达自由。

无拘无束是最大的技巧。即使你知道为了写作去多读书，人家的东西能够帮助到你，但拘束不到你，这多好。你是没有拘束的，这样你就能写出永远新鲜活泼的好作文来。

当然，你若作文，必须出自真情，你说的必须是你想说的。其实真情也是一个技巧，真情动人嘛。独特也是一个技巧，有意思也是一个技巧——有意思的人招人喜欢；有意思的文章招读者喜欢。你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什么东西有意思，什么东西没意思，我想你会很明白。我这么说，等于同时告诉你，作文就如同说话，但说话不等于作文，譬如说，胡言乱语、欺世唬人、装腔作势的话，就不要让它变成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