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有故人

秦浮梦

【1】

路明初遇林浅浅是在清明上河园。

2015年夏天，他考入河南大学的国际教育学院，只身一人从上海来学校报到。注册新生学籍后，路明想了想，决定去清明上河园。

关于开封，他仅了解这么一点儿。

开封作为文化底蕴颇为深厚的七朝古都，每一处景区都与北宋的历史紧密相连，倘若不曾了解，走马观花地游览也无意义，因此大多数游客都会在景区内请一名讲解员陪同。

于是，在一群男人和青春洋溢的林浅浅之间，路明轻而易举地做出了选择。

林浅浅的声音清亮，又对清明上河园内的每一处建筑、每一场表演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生动形象。路明与她并肩走在宋朝繁华的街道上，饶有兴趣地听她介绍两侧的酒楼、茶馆和当铺。

讲解结束后，背靠烟波浩渺的汴河，两人坐在凉亭里闲聊。路明这才得知林浅浅今年读高三，偶尔来这里兼职；而林浅浅听到路明是河大新生的消息眼前一亮，河大的历史系一直是她的目标所在。

“哈，真是太巧了。你给我留一个电话吧，我考上去找你。”林浅浅开心地说。

路明接过她递来的手机，低头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林浅浅又热心地向他介绍开封诸多景区和美食，比如大相国寺、包公祠，还有灌汤包、筒子鸡、套四宝，以及她最爱的花生糕和绿豆糕。

“总而言之，开封是一座令人幸福的城市。”林浅浅总结道。

路明抬头，看见她明媚的笑靥和晶亮的眸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这么漂亮的女生，去研究文物多可惜啊！

【2】

后来，路明偶尔会想起林浅浅，听说河南高考竞争激烈，不知道她能考上河大吗？

不过林浅浅还未联系过他。

直到第二年6月，路明在宿舍打游戏，一个陌生号码一直不屈不挠地拨着电话，他慢悠悠地接起：“喂？”

“你好，我是林浅浅。”对方的声音清亮，“去年在清明上河园你还记得吗？我现在正在明伦校区门口，晚上想请你吃个饭。”

路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宅男装扮，又抓了抓两天没洗的头发，正寻思着怎么拒绝。

“你是在宿舍吗？没关系，你慢慢收拾，我在这里等你。”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林浅浅说完立刻挂掉电话。

让女孩子等太久总归不好，路明只得抓起洗发水去卫生间。

林浅浅比去年更瘦了，穿一条雾蓝色裙子，衬得她肤白如雪，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作为“老开封”，林浅浅自然对美食颇有研究，外地人来开封总会选择去鼓楼夜市，殊不知最好吃的老字号都藏在大街小巷里，比如眼前的这家灌汤包店。

路明咬了一口灌汤包，果然汤汁鲜美，他嘴里含混不清地问林浅浅高考成绩如何。

“还可以，上河大绰绰有余。”林浅浅拆着花生糕，得意地挑眉。

“那为什么不去读一个更好的学校？”

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工作，林浅浅和弟弟在一起生活。假若她选择别的城市，那么弟弟就无人照应。

“因为我爱开封，爱宋代历史，也爱这么好吃的花生糕。况且，我在这边还可以兼职赚钱。”她往嘴里送了一大块花生糕，“对啦，路明同学，你我缘分一场，我决定开学当你的免费导游，你不会拒绝吧？”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林浅浅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耳根通红的男生，他们总共只见过两次，她却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

可能因为路明是第一个在工作时关心她的客人，也可能因为路明戴着黑框眼镜又温和干净，恰好是林浅浅喜欢的样子。

她相信，温和干净的男生通常也有一颗清澈的灵魂。

【3】

“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快下来。”

“诶？”睡眼惺忪的路明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早上7点？”

“没错，今天本导游带你去开封府。”新生军训刚结束，林浅浅便兴致勃勃地找路明兑现自己的诺言。

开封府是北宋官吏行政、司法的衙署，分别设有牢狱、开庭审案、科举和校场等文化场所，景区内还有不少经典的宋代官府判案节目。

林浅浅带着路明从头逛到尾，细细地讲述北宋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甚至对建筑风格也颇有研究。在她极富感染力的解说之下，路明似乎在古老建筑之中看见宋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游开封府，品味大宋文化；拜包龙图，领略人间正气。与开封府相对的是大名鼎鼎的包公祠，关于这个，我们下期再讲。”林浅浅极其专业地结束本次解说，而后，她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路明，表示做好准备听他的赞美之词。

路明摸了摸鼻子：“我饿了。”

林浅浅朝他丢了一个白眼。

午餐是桶子鸡和鲤鱼焙面，皆为开封的传统名菜。路明大快朵颐，心满意足地问：“这顿我请，下周咱们去哪儿？”

“下周我去做兼职，平常泡图书馆，没时间跟你玩。”

路明只当她是玩笑，待他闲来无事去找林浅浅的时候，才发现她所言非虚。

除周末兼职之外，林浅浅每天早晨5点起床跑步背英语，白天她几乎不看手机，但你一定能在图书馆二楼找到她。此时的林浅浅不是在啃砖头厚的专业书就是在研究宋代历史，其勤奋程度令路明咂舌。

“林浅浅，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那不然呢？”林浅浅疑惑地看着他，“打游戏追剧太浪费生命。”

“你有一个宋代人的灵魂吧？”他不止一次这么问。

林浅浅通常在此时会丢给他一个白眼，然后继续研究宋朝历史，力求自己的解说专业且完整。

古人有云，近朱者赤。在林浅浅的积极引导下，路明决定跟随国际学院的项目出国读书。他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但作為一个完美主义者，既然打定主意，就立志做到最好。

因此，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浅浅和路明在下课后分别来到图书馆。他们相对而坐，一个研究历史，一个学习英语，时间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缓缓地在他们之间流淌。

每过几天，他俩就会结伴去西司夜市扫荡，或者骑单车穿梭在开封的大街小巷之间。开封很小，两个月后，路明已轻车熟路。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生呢？他时常偷偷地看着林浅浅，在心中疑惑。她明明长相甜美，又打扮时髦，却对古老厚重的历史情有独钟。

如此共存的矛盾使她更为动人。

【4】

记忆中，林浅浅只有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

是一天上午，系主任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路明收到林浅浅的微信。她语气焦灼地告诉路明，弟弟林源的班主任打电话说林源正在发高烧，问他是否能陪她一起。

路明听完语音，“噌”的一下站起来，在系主任的利剑似的注视下跑出教室。

林浅浅在学校门口等他，两人打车到林源所在的中学，又带他去医院打针。见林源病得双颊通红，眼睛浮肿，林浅浅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不停地自责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没事儿，有我呢。你在这儿陪着林源，我去办手续。”路明轻声安抚她，匆匆去挂号拿药。

林源服下退烧药熟睡后，林浅浅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与路明并排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过道上人来人往，四周皆是难懂的开封话，路明看向闭目养神的林浅浅，恍惚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你什么时候走？”许久，林浅浅哑着嗓子问。

“下个月。”路明轻声答，他即将去河大的合作院校佛罗里达理工学院完成最后的学业。

林浅浅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他：“你知道开封的市花是什么吗？”

“不知道。”

“菊花。10月正好是赏菊的季节，你走之前陪我看一场菊展吧。”

“好。”

“谢谢你。”她对他甜甜地笑。

路明看着林浅浅眼眶通红，又努力朝自己笑的模样，心中一阵怜惜。他一度认为林浅浅是刀枪不入的女战士，是铿锵玫瑰，可任她平日再如何乐观坚强，也不过只是个19岁的小姑娘，虚张声势的外表下依旧是一颗柔软敏感的少女心。

路明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她的頭发。

【5】

10月中旬到11月是开封的菊花花会，菊花的幽香似乎浸透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肤。

龙亭公园作为花会的主场，几十万盆菊花在园内被摆成各异的造型。林浅浅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每见到一处便高兴地手舞足蹈：“路明，你快来看，实在是太好看了。”

她将相机对准绚烂盛开的菊花，而路明将相机对准她。一天下来，她的手机里是各种各样的小立菊、塔菊、艺菊、悬崖菊、盆景菊，而路明的手机里是大笑的、认真的、跳动的林浅浅。

晚上，在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林浅浅磨蹭着不愿上去，她问：“路明，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我走了，你要好好学习，按时运动，好好……”

“不，你有没有别的话告诉我？”

路明欲言又止，他向来不做无准备之事。告白这件事虽在他的计划里，但不是今日。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询问，身处如此不浪漫的场景里，他的回答在喉咙里打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喜欢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他不想如此草率，这是他的固执。

他本该告诉林浅浅，从他在清明上河园遇见她开始，开封的一切风景都成为她身后模糊不清的背景，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她跳动的身影。

他本该告诉林浅浅：那些很冒险的梦，我会陪你去疯。

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浅浅眼中的光亮逐渐熄灭，随之涌上来的落寞看得分明。

“浅浅，你在开封等我，好吗？”

“路明，太过谨慎的人会错过一切。”

说完，林浅浅就跑开了。长久相处，林浅浅当然知晓他对完美的偏执。路明总觉得自己要有所成就，才有资格对她承诺。可是情绪翻滚的时刻，她不过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他没能给她，她也不想再要了。

第二天，路明飞往美国，林浅浅再也没有找过路明。

【6】

初到美国一周，路明的美国同学很快喜欢上一个中国女孩，当晚就到路明的宿舍找他学中文。

“想学什么？”路明问。

“‘我爱你怎么说？”

路明惊于对方的直白，但仍耐心地教他发音，对方“唉、哎、矮、爱”地在找音调，突然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

路明轻轻地点头。

“那你告诉她‘我爱你了吗？”

路明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向对方陈述他与林浅浅之间的分歧。

对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拿起手机塞给他：“现在就告诉她，不要等，否则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她在哪里？”

“在中国开封，在我心里，它是中国最好的城市之一。”

讲起开封，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开封太小，小到每个角落都布满难忘的回忆，小到他能对那些景区美食倒背如流，小到他的脑海全部充斥着林浅浅的笑容，长出藤蔓缠绕了他的一生。

他于开封本只是过客，却因为林浅浅，自觉地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在美国对牛排三明治感到厌倦的时候，他想起的不是上海风格迥异的餐厅，而是开封那些充满烟火气息的夜市和小店。

彼时，他和她并排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在夜风中认真地讨论晚餐应该是灌汤包还是炒凉粉。

这时，同学鼓励地拍拍路明的肩膀，开心地去约自己喜欢的中国女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学会的中文讲给她听。

是啊，等什么呢？路明躺在床上，反复琢磨他的话，忽然醍醐灌顶。形式究竟有那么重要么？人生无常须尽欢，他早该告诉她，在心动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告诉他，如果错过，那么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路明拿起手机，给林浅浅发微信：“帮我一个忙好么？”

“什么？”

“我叫路明，今年21岁，在佛罗里达理工学院读大三。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严肃地考虑一下我做你的男朋友？”

这一次，对方迟迟没有回复，路明将手机紧贴在胸口，屏着呼吸安静等待，直到听见提示音再次响起——

“如果你带着花生糕和绿豆糕在河大门口等我，那么我会认真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总有一天，漫漫长夜里有人陪你说话，晚灯不灭有人等你回家。在一颗孤单的蓝色星球上，有一座小城叫开封，有人在那儿研读千年的历史，并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