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木料香
2018-08-16徐以立
文/特约记者 徐以立
顾惠明
上海首批木工高级技师、上海技术能手、上海市优秀技师,上海市职业技能鉴定中心木工专业考评组组长、首席考评员。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以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解决了无数施工过程中的难题,不仅简化了木工工艺,提高木工作业质量和工效,还编制了木工五个等级(职业资格)的应知应会题库,参与编制JGJ/T 314-2016《建筑工程施工职业技能标准》和JGJ/T 315-2016《建筑装饰装修职业技能标准》。
不敢以“木匠”自居
上海城建职业学院的校门口。
“您就是‘上海工匠’顾惠明老师?”记者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灰头土脸”的老人——花白头发、一身不算新的衣服和鞋子上满是木料粉尘。
“对!”他点点头,笑容和煦。一双握着单车车把的手不仅老茧密布、伤痕累累,粗大的指关节有些变形,透露出木工的职业特征。
顾惠明,上海市首批木工高级技师。2017年,59岁的他成为上海工匠中经自荐渠道入选的最高龄者。虽然身为行业领头人,但谦虚的他表示,自己只是木工,不敢以“木匠”自居。
少年的木匠梦
木工曾是中国农耕社会的重要工种,《礼记》将其列为“天子六工”之一,经过数千年时光流转,形成了体系完备、博大精深的传统手艺。木工主要分为大木作和小木作两个作行。大木作指建造房屋梁架,小木作以加工制作室内装饰和摆放物为主。说起自己入行的原因,顾惠明回忆,因为当时木工是一份体面和高薪的工作,“每工分有2.65元哩”。
顾惠明出生于木工世家,在他的记忆里,家里总是飘着纯天然的木料香气,敲敲打打的声音是全家人的生活伴奏。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工,手艺精湛;伯父更是上世纪50年代著名的北京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等)的建设者之一。年少时的他听伯父说了不少在施工中解决难题的故事,对木工更是心生向往。17岁高中毕业后,他便跟随父辈们的脚步,一脑门子扎进了木工世界。
传统木工要从斧劈、拉锯、刨木料等最基础的功夫学起,需要3~6年方能出师。学徒期间,顾惠明每天要搬木方、拉锯、刨木料,“父亲要求严格,一天干下来,手上磨出的水泡不断,胳膊也会酸痛得连筷子都拿不住”。除了苦练基本功,木工还需要熟知各种木料特性。紫檀、大红酸枝、黄杨木、花梨、水曲柳、榉木、枫木、黑胡桃、榆木,哪种木材适合打制哪种家具,哪种木质更适合透雕嵌花工艺,他都能如数家珍。
一个木工的自我修养
赵本山有句著名的台词:“六级木工,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虽然在世俗认知里,蓬头垢面拉锯子的木工形象,和温文儒雅的知识分子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行内人都知道,木工技术其实是一种结合力学的技术,有时候还要结合各类复杂的数学原理。所以,木工的知识储备并不逊于任何人。
在上海住总集团工作期间,顾惠明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娴熟的技艺解决了不少重点工程中的施工难题。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解决了圆弧形旋转楼梯的计算与放样之困,不仅提高了精度和工效,创造的经济效益也是无法估量的。
圆弧形旋转楼梯是绕圆心旋转180°即可达到一个楼层高度的楼梯。虽然美观,但施工工艺复杂,且费事、费工、费料。20世纪90年代,在施工类专业杂志上,顾惠明偶然间发现了圆弧形旋转楼梯的计算公式。如获至宝的他赶快记下公式,经过多次试验,逐渐总结出一套“平面放样、翘曲锯料、立体安装”的口诀,成为上海市第一批掌握圆弧形旋转楼梯计算公式的木工。
顾惠明被借调至国家建设部的那年,因公到美国参加的施工项目中就有制造圆弧形旋转楼梯。“外方老板起初并不认可我们中方工人的能力。他将圆弧形旋转楼梯的放样工作交由3名韩方工人完成。”他悠悠地陷入回忆中。
整整5天过去了,韩方工人并没有如约完成任务。百般无奈之下,外方老板将此重任尝试着交付给顾惠明,“要不你来试试看”。殊不知早在几年前,身为高级木工班老师的顾惠明就带着19名学员在短短半个月内,完美地完成占地10多平方米的圆弧形旋转楼梯的施工,获得好评。
圆弧形旋转楼梯的图纸交到了顾惠明手里。3个韩方工人5天都没法攻克的难题,他仅用1天时间就完成了。“外方老板都惊呆了,竖起大拇指直说‘中国人了不起’。”虽然已是20多年前的回忆,但是聊起来,他依然难掩兴奋。
用心尽心与专注
精美的工艺来自精湛的手艺,精湛的手艺还需精制的工具辅佐。
长刨、短刨、曲尺、墨斗……顾惠明的工具箱常年随身携带,里面工具多而摆放有序,工具把手处泛着光亮,仿佛是被岁月滋润了一般,浓缩了他的木工生涯,带着他一生的荣光。
“这些吃饭的家伙是我自己做的,跟了我好多年了,用着顺手。”自制工具看似简单,却能做到各类精密机械都做不到的极为精准的调试和修改。
木工很多时候都是在享受寂寞,在制作木器中,顾惠明说他能忘却尘世的喧嚣浮躁,和自己的内心说话,和木料对话,各种奇思妙想也会不断涌现。而这些也是他对匠心的理解:“用心、尽心、专注”。
他拿出一架微型水车模型——虽然仅长15厘米,但花了他两个多月的制作时间,“光图纸就画了两天”。小小的模型需要50多节“龙骨”,每节“龙骨”都由一块块“羊蹄”状木片拼成,木片之间的嵌合并不是用胶水,而是手工凿出来的接缝。每个接缝必须大小刚刚好,既不能松,也不能紧,这样接连起来才能浑然一体,毫米之差可能就会导致失败。
所有“龙骨”连接起来后,微型水车模型像链条一般运转了起来。“如果搬到河边,这个小水车还能正常工作呢,”顾惠明的语气微微带着自豪。
散千金,只为传承
早在30多前,顾惠明就对明清家具制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收集明清家具(散件)和雕花板,他走遍上海的收藏市场,不顾家人反对,投入了绝大部分的积蓄。他的家则更像是一个木器博物馆,百平米的房间里塞满了数万件藏品。很多人想买这些孤品,他总是一口回绝:“我收藏不是为了买卖,只想研究、总结和传承传统木工工艺。”
顾惠明翻开携带的两三本相册,向记者展示藏品的照片,照片业已编到了两百多号,“继承了古代榫卯结构的家具现在很少见了。”榫卯结构的中国明清家具堪称中国乃至世界家具史上的丰碑,通过凸出的榫头与凹进去的卯眼的简单咬合,木构件便能结合在一起。一榫一卯之间,一转一折之际,凝结着中国几千年传统家具文化的精粹。
严丝合缝又不着痕迹是榫卯结构的灵魂。顾惠明以他最小的作品小矮凳为例,“榫眼厚度只有1~2毫米,榫与眼之间的误差一定要控制在0.02毫米之内。”榫卯是一代代老木工最希望传承下去的“道”。但是手工业日渐式微,会做榫卯结构木器的年轻木工极其罕有。为了让年轻人对榫卯结构有更加直观的感受,顾惠明做了不少等比例缩小的精细工艺品,虽然他的视力变得越来越差了。
归去来兮,鲁班
七转八转,走了二十多分钟,记者跟着顾惠明来到上海城建职业学院的木工车间。为了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混凝土建筑(模板)”项目上海市选拔赛,从2018年3月起,上海城建职业学院聘请他为教练,为一群“95后”年轻人集训。每天清晨六点,他就从宝山区的家里出发,倒几班公交车,花费两个小时赶往位于杨浦区的集训场地。
循着“哐哐”敲打木料的声音,一进大门,记者就闻到了一股木料清香。闷热的室内,年轻的学员们手持刨子、弓着腰,来回打磨木架边框。随着起伏有力的节奏,他们稚嫩的面颊上渗出颗颗汗珠、泛着亮光,单薄的衣物被汗水印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尘土飞扬,记者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瞬间衣服也被覆盖了层薄薄木屑。没戴口罩的顾惠明站在学员之间,一边仔细端详着部件,一边讲解着,并没有因粉尘而有任何不适的表情。
“为什么不戴口罩呢?”“如果戴口罩,孩子们会听不清我的讲解。再说闻了这么多年的木料味,习惯了。这点粉尘怕什么,”他淡淡地说。
木工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没那么吃香了,顾惠明也说不清楚,但依然坚持要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25年里,他先后培养出数千名中高级技能人才,其中部分已被评为技师和高级技师。2010年前后,他参与编制JGJ/T 314-2016《建筑工程施工职业技能标准》和JGJ/T 315-2016《建筑装饰装修职业技能标准》。只要有空,他就在笔记本里一笔一划地整理着各类标准,五六年间更是几易其稿。
本可以安度退休生活的他心中为木工事业奉献终生的火焰始终熊熊燃烧,“优秀木工的数量远远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求,所以我还要加倍努力。我希望有机会能成立技师工作室,完成一些传世的精细工艺品,编写和出版专业教材。”为了完成这些梦想,他全身心地投入。
看着顾惠明的认真劲儿,记者不禁想起了木工的祖师爷鲁班。有时,我们羡慕的不是手艺本身,而是手艺人专注做事背后的宁静致远,以及将普通人的光芒发挥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