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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给施蛰存的一封信

2018-08-16

传记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茅盾金石叶圣陶

北 塔

中国现代文学馆

蛰存兄:

忽奉手书,惊喜交集。《金石百咏》两本也收到。二十年蛰居乃有此收获,亦可谓因祸得福也。叶圣老住址要打听,然不难,尊作必能送到。说来好笑,我只知其寓在东四八条,进门有竹子一丛,乃不知门牌号码,真可笑也。我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曾临董美人碑,后来乱写。近来嘱写书名、刊物名者甚多,推托不掉,大胆书写,都不名一格。“新文学史料”五字,自己看看不像样。现在写字手抖,又目力衰弱(右目0.3视力,左目失明),写字如腾云,殊可笑也。匆覆(复),即颂春禧。

沈雁冰 元月廿二日

写唐诗,容过了春节再写,又及。

茅盾给施蛰存的这封信写于1979年1月22日。茅盾与施蛰存二人相识已久,1905年出生的施蛰存比茅盾年轻9岁,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施蛰存在文坛上崭露头角时,茅盾已是声名卓著的大家了。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国内形势急转直下。由于茅盾之前以共产党员身份积极参加革命活动,所以几乎处于被国民党当局封杀的状态。在当时许多报刊都不敢登茅盾文章的情况下,施蛰存主持的《现代》杂志却勇敢地发表了不少他的作品,如第1卷第2期上有散文《故乡杂记》、第2卷第1期有短篇小说《春蚕》、第3卷第3期上有短篇小说《当铺前》等。茅盾还向施蛰存推荐其他作家的作品,如他在1933年给施蛰存的信中称自己“有沙汀及何谷天小说各一篇,尚好,如《现代》要小说,弟可以送给兄一看,可用则用,不可用还他们”,甚至在给施蛰存的信中,不讳言自己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苦恼:“生活近日糟极了,妻病拖着不见痊可,反而越来越复杂。我是不懂医学的,病人其实也不懂,而常自以为‘懂’,一会儿说是腰子病了,一会儿说是肺病急性复发了,一会儿说是子宫病了,腹膜炎了,自惊自疑……”由此看来,二人关系其时已是较为亲近了。

几十年后的1979年1月17日,施蛰存给茅盾修书一封,信中开端便说“数十年未申谒候”,并说他还记得年轻的时候曾多次去茅盾家里,茅盾夫人以冷饮款待他的情形:“辄念当年宝山路出入尊府,多承教诲,暑中师母常以冷饮见饷,今师母亦逝,电光石火殊可慨喟。”施信中提到的“当年”,时间大致是茅盾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期间,而“宝山路尊府”则是茅盾当年所住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宿舍—— 一座半洋式的二层房子。

在信中,施蛰存说自己“二十年禁锢,使晚得以潜心读书,亦有所利,兴致旁及金石碑版文物的绝句,曾作《金石百咏》一卷”,这本书他“数年前尝油印五十册,以贻同好,然入都门者不过数册,今检奉一册,作为向师门汇报二十年业绩,请指教之。此稿春节后将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或可印一单行本,当再奉呈。另一本请代转圣陶先生,并请转致拳拳之意”。

茅盾给施蛰存的信

施蛰存于信中所说的“二十年禁锢”,是指1950年代末,他因为一篇文章《才与德》而被打成右派的一段经历。由于他曾被鲁迅命名为妄想在对立的斗争中保持中立的“第三种人”,以致于这顶历史的帽子在“反右”运动中被重新翻出来,并且变本加厉地扣到他头上。当时,在姚文元定了批施蜇存的调子之后,上海滩的笔杆子们主动或被动地轮番攻击他。有的说他变成了“第二种人”,如说“正像姚文元同志说的,施已从‘第三种人’转变为‘第二种人’——反社会主义的人”。有的甚至说他变成了第一种人,如说,施蛰存其实也并没有“做定”第三种人,“他二十余年来一贯‘做定了’的倒是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文学的第一种人”。一些老作家也曾联名撰写批判他的文章,而他的同事、学生纷纷检举揭发他的种种“罪行”。施蛰存也因此告别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转而从事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金石百咏》 便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成果。

《金石百咏》是施蛰存所作的“一百首欣赏碑版文物的绝句”,这些诗“始于岁朝,成于五月二十日”,是他在1971年的前半年集中写作完成的。《金石百咏》第一版是油印本,而且只印了50册,用来油印的纸还是施蛰存自己亲手买的。据刘海永《百岁老人施蛰存的百字情节》一文中所述,1975年6月,在上海“福州路一家南纸店,施蛰存购毛边纸两刀,请佟培基带回开封,刻印《金石百咏》用。”“1976年4月,李白凤帮助刻写的《金石百咏》油印本印出50册,施蛰存分赠同好友人。”施蛰存在给茅盾的信中说“数年前尝油印五十册”的“数年前”,指的就是1976年。因为印量有限,可见当年能收到施蛰存亲自寄赠《金石百咏》的,应是他较为看重的师友。寄赠给北京的不过数册,其中有一册是赠给启功先生的。启功与施蛰存书信来往频繁,论碑谈书,常常交流京沪两地的碑帖行情,启功甚至为施收集了一部分碑帖,如1963年曾寄赠给施蛰存“昭陵拓本二十八种全份”。收到施蛰存寄来的《金石百咏》,启功连夜捧读,并盛赞曰:“读之如入宝山,目不暇给,自晚饭后归家拆裹读之,至夜三时始毕。在中胜义纷纭,尚待涵味,更有若干拓本,未曾见识,恨不得立趋高斋,亲听指授,益快眼福。”

施蛰存

《金石百咏》

关于《金石百咏》的出版情况,刘海永在《百岁老人施蛰存的百字情节》一文中记为1979年“在香港《书谱》杂志陆续发表”。而施蛰存1979年给茅盾的这封信中则明确说:“此稿春节后将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甚至在其传播甚广的《我写〈唐诗百话〉》一文中,也有类似记述:“一九七九年在香港《大公报》发表。”对此,学界已经有了较为详细的梳理与辨疑,张新颖在发表于2012年3月7日的《东方早报》上《〈金石百咏〉油印本》一文中写道:“1979年2月至11月,《金石百咏》在香港《大公报·艺林》连载,凡二十期。1989年,巴蜀书社印行施蛰存的《北山集古录》,内收《金石百咏》。”夏雨在《施蛰存先生著译年表》(发表于香港《文学世纪》杂志2003年10月号“施蛰存先生百岁寿庆专辑”)中记为:“一九七九年 七十五岁《唐碑百选》于香港《书谱》逐期揭载,《金石百咏》连载于《大公报·艺林》。”由此可见,刘海永大概是没有读到施蛰存给茅盾的这封信,而把《唐碑百选》误记成《金石百咏》了,前者是在《书谱》上连载过的。

施蛰存不仅给茅盾寄赠《金石百咏》,在信中,还请茅盾代为转送叶圣陶一册,以“作为向师门汇报二十年业绩”,甚至在信的落款中谦称:“五十年老门生”,可见对茅盾的敬重。

从上文所录茅盾信函的落款时间不难看出,茅盾在接到施蛰存的“手书”后,很快便予以了回复,而这封回信距目前留存的茅盾上一次给施蛰存的信(写于1933年8月14日),时隔已46年矣,其间两人有没有联系,不得而知。但从茅盾于回信中表达的接到施蛰存信的惊喜,可以看出两人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估计茅盾没有预料会突然收到施蛰存的来信,所以才抑制不住地“忽奉手书,惊喜交集”。茅盾在信中告诉施蛰存:“《金石百咏》两本也收到”,而“二十年蛰居乃有此收获,亦可谓因祸得福”一句,则是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对施著的肯定。茅盾在信中告诉施蛰存,他虽然知道叶圣陶住在“东四八条,进门有竹子一丛”,但却不知具体门牌号码,不过也不难打听,表示一定会将《金石百咏》代转给叶圣陶一册。

茅盾与叶圣陶可谓莫逆之交。1921年,茅盾与叶圣陶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大的流派之一“文学研究会”,甚至连茅盾这个笔名也是叶圣陶给定的。1929年5月4日,茅盾在日本东京为叶圣陶的新作《倪焕之》写下评论《读〈倪焕之〉》一文,从表现“时代性”的角度称赞《倪焕之》为“扛鼎”之作。在上海景云里,他们曾做过邻居,而在北京,其时茅盾所住的后圆恩寺胡同和叶圣陶所住的东四八条相隔也只有2.4公里,来往还是相当方便的,想必茅盾曾多次去过叶圣陶家。或许越是熟门熟路的地方,通常越不会去记门牌号码等信息,因此茅盾才会只记得叶圣陶家门前的一丛竹子,而不知门牌号码吧。

施蛰存在信中说:“近见《新文艺史料》封面题字,乃先生手笔”,赞赏“大有瘦金笔意”,并直接表达了求书的想法,希望茅盾“最好写唐人绝句一首,因年来晚正在撰《唐诗串讲》,将来可作插绘用也”。《唐诗串讲》是施蛰存在1977年冬天,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约定写的“一本关于唐诗鉴赏的书。当时就拟定了书名《唐诗串讲》,约期一年交稿,让出版社列入一九七九年的出版书目”。不过,此书直“到一九八五年六月,写满了一百篇,总算大功告成”,最后取的书名也不再是《唐诗串讲》,而是《唐诗百话》(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之后记《我写〈唐诗百话〉》)。当然,不管是“串讲”还是“百话”,都是关于唐诗的鉴赏文字,也就是说,施蛰存当时的兴趣点在唐诗,这也是他向茅盾求写唐诗书法的原因之一。

茅盾的书法娟秀而瘦硬,工整而有力,柔中带刚,绵里藏锋,的确有瘦金体的风格。书法专家管继平赞茅盾的书法作品:“他的字中宫收得较紧,所以线条舒展雅致,虽入笔轻而线条细,但却细而不弱,线条非常秀挺而富有弹力”,并概括说:“其书布局缜密严谨,笔法精劲含蓄,秀逸疏朗,淳雅婉丽……果然给人有一种清朗爽劲之感。”(见管继平:《书贵瘦硬方通神——茅盾书法》,载2007年8月9日《新民晚报》)茅盾自己却说:“我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曾临董美人碑,后来乱写。”《董美人碑》的原名是《美人董氏墓志铭》,又称《董美人墓志》,是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杨秀写给其宠妃董氏的,董氏19岁正值青春豆蔻年华而夭亡,所以杨秀的这篇悼词“文情并茂”,被书法界赞誉为“堪称隋志小楷中第一”。茅盾所说的“乱写”,不过是自谦,而有人却根据这一句话,认为茅盾是在否定瘦金体对自己的影响,说他学的是《董美人碑》体,显然是没有真正了解茅盾的书法。这且是题外话。

施蛰存在书法上颇有研究,是古代碑帖书法的大行家。以他与茅盾的过往交谊来看,不可能没有收藏茅盾的书法作品,他在给茅盾的信中说:“先生墨迹,敝箧已不存一纸。”据相关资料记载,“文革”中,“施蛰存六次被抄家,所藏书籍差不多遗失殆尽”。可见,在这场浩劫中遗失殆尽的还有“先生墨迹”,这或许是他于信中向茅盾求赠题字的另一原因之一吧。只是,施蛰存在信中把《新文学史料》错记成了《新文艺史料》,而茅盾则于回信中不声不响地改正了,并且谦虚地说自己的书法写得并不如意:“‘新文学史料’五字,自己看看不像样。”

《新文学史料》

《董美人墓志》

茅盾晚年,随着他“题写书名、刊物名者甚多”,名人书法的名声响彻大江南北,向他求字的新老朋友络绎不绝。许多人给他写信的时候,不忘“乞赐一纸”,比如施蛰存。茅盾往往不好意思拒绝推托,所以几乎有求必应,但不像某些书法家要收取“润例”,而是免费赠送。不过,对于施蛰存在信中索求书法作品,茅盾并没有立刻应允,这一方面是因为施蛰存给茅盾写信的1979年1月17日,已经快到农历春节(1月28日)时间了,大概在这前后,茅盾要处理的事情较多,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写这幅唐诗书法;另一方面,如茅盾在信中所说“现在写字手抖,目力衰弱”,是健康方面的原因,其时茅盾已84岁高龄,年衰体弱,又身染多种疾病,在他同时期的日记以及写给亲友的信中,叙述病况屡屡成为主题。但即便如此,茅盾也没有拒绝施蛰存题字的要求,而是很认真地回复施蛰存说:“写唐诗,容过了春节再写。”仅仅一封友朋间正常的书信往来,便将一代文豪茅盾谦虚宽厚、认真坦荡的高贵品格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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