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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伊恩·班克斯《乌鸦公路》的历史叙事与个人叙事

2018-08-15王晨曦

关键词:班克斯蒂斯连贯性

王晨曦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伊恩·班克斯(Iain Banks,1954-2013)是苏格兰最具影响力和创作力的作家之一,于2008年被《泰晤士报》评为“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50名英国作家”之一,其作品跨越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两大领域。他以伊恩·班克斯的名字发表主流小说14部,包括《捕蜂器》(TheWaspFactory,1984)、《爱思佩达尔街》(EspedairStreet, 1987)、《运河旅梦》(CanalDreams,1989)、《乌鸦公路》(TheCrowRoad,1992)、《同谋》(Complicity,1993)以及遗作《采石场》(TheQuarry, 2013);以伊恩·M·班克斯的名字发表科幻小说13部,其中9部属于“文明”系列科幻小说,包括首部科幻小说《菲尼基启示录》(ConsiderPhlebas, 1987)和获得雨果奖提名的《代数学家》(TheAlgebraist,2004)[1]。

当代苏格兰小说研究在国外学术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多部以苏格兰小说为研究对象的论文集由爱丁堡大学出版,包括《20世纪苏格兰文学爱丁堡指南》(TheEdinburghCompaniontoTwentieth-centuryScottishLiterature)[2]、《当代苏格兰文学爱丁堡指南》(TheEdinburghCompanionstoScottishLiterature)[3]等。其中,加文·米勒 (Gavin Miller)撰文对伊恩·班克斯小说中的乌托邦元素、民族主义元素和后人类因素进行了深入讨论[4]。国内学术界对苏格兰小说研究的关注度也在提高,其中吕洪灵探讨了苏格兰小说以不同方式呈现民族文化记忆以及对现状的冷静思考[5]。但学术界对于班克斯主流小说的解读,往往停留在人物本身的心理和人格上,很少从历史叙事和个人叙事的角度进行分析,如刘胡敏[6]、石梅芳[7]等从双性同体的角度和人性异化的角度分析了《捕蜂器》主人公的矛盾身份及人物悲剧。

作为苏格兰作家和苏格兰独立的支持者,班克斯的主流小说多数以苏格兰为背景,以苏格兰人为主人公,具有明显的苏格兰元素。要全面、客观地对班克斯的小说进行分析评价,就不能将苏格兰历史背景对人物的影响排除在外。基于此,笔者拟对《乌鸦公路》中的历史叙事和个人叙事进行深入分析,以探究《乌鸦公路》中所表达的历史叙事的完整性与个人叙事之间的密切关系:个人身份是由社会和历史所决定的,并非孤立存在;没有历史的连贯性,个人身份也就无从谈起。只有深入感知和理解家族史及苏格兰历史,才能定义自我,进而找到完整的自我身份。

一、 个人叙事与定义自我

《乌鸦公路》的主人公普伦蒂斯出生于苏格兰,成长于苏格兰,他的个人叙事应该置于苏格兰的历史叙事当中,其个人身份应该从苏格兰历史、社会和其家庭中展开分析。正如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在《民族的种族起源》(TheEthnicOriginsofNations)一书中所说:“共同的历史背景能让每一代的人都团结起来,每一代人的经历都加入到共同的经历中去,共同的历史还能够定义一个民族,并能将其经历传递给后来人。”[8]25个人叙事是拥有一段共同、连续的历史,是寻找个人归属感的重要前提。

个人叙事在苏格兰当代小说家中很常见,当前很多苏格兰小说家热衷于以自己的经历或熟知的对象为创作素材,并努力使之具有代表性[9]94。其中,2008年苏格兰最具权威的文学奖项“圣安德鲁协会年度图书奖”的获奖小说《男孩,别哭》(KieronSmith,Boy)[10],就以平实的口吻讲述了一个生活在格拉斯哥的小男孩的成长历程。在班克斯的主流小说中,个人叙事更是常见的写作手法。他的处女作《捕蜂器》聚焦于主人公令人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残忍行为;而《同谋》则描述了不同的谋杀方法。透过恐怖的表象,可以看到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在试图叙述自我,定义自我。在《捕蜂器》中,“少年”弗兰克或是“少女”弗兰西斯想要维持自己世界的平衡,从而维持自己微妙的存在感;在《同谋》中,安迪通过谋杀试图还原遗失的世界——一个充满公正、承诺与责任的世界,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失去的人格和身份。

《乌鸦公路》的背景设定在苏格兰,是关于主人公普伦蒂斯·迈克赫恩(Prentice McHoan)发现自我的个人叙事。普伦蒂斯的叔叔罗里在八年前失踪,留下了未完成的手稿《乌鸦公路》,普伦蒂斯根据手稿中不多的线索踏上曲折的探秘之旅。在此过程中他还需要处理与父亲肯尼斯之间的隔阂、兄弟之间的手足之争、单相思,以及学业上的失败等种种问题。小说以主人公祖母的死亡开始,以他的侄子和教子小肯尼斯·迈克赫恩的出场结束,书中有死亡、绝望,更有爱情和新生。小说开篇时,普伦蒂斯作为一名历史系学生,多门功课成绩不及格,狂热迷恋维莉蒂·沃克,与父亲、兄弟之间矛盾重重。随着小说情节的逐步推进,祖母、父亲、好友以及姑父相继去世,普伦蒂斯感受到世事的无常,最终发现生命的意义,并认识到:“我们在孩子的身上继续,在我们的作品中继续,在其他人的记忆中继续,我们在回归尘土后仍在继续。死亡只不过是一种改变,它带来新的机会,新的空缺, 新的财富和机遇,死亡并不只是失去。”[11]484小说落幕时,普伦蒂斯完成论文,探望母亲,和哥哥一家和谐相处,并找到自己的真爱,他完成了个人叙事,寻回了自我。

《乌鸦公路》手稿的撰写者罗里叔叔面临的问题同样是完成个人叙事与定义自我。罗里叔叔出版的游记曾让他名利双收,但他却无法找到归属感。最终他决定返回苏格兰,记录自己家族的故事——一个在苏格兰拥有很长历史的家族的史诗般故事,作为完成个人叙事的手段。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罗里年轻时,他拒绝苏格兰的一切传统——从苏格兰裙到婚礼上的苏格兰音乐,一心想要发现一个苏格兰之外的更加美好的世界。少年时期的罗里眼中的传统苏格兰婚礼“充斥着飘飘的长裙,紧扣的双手,红色冒汗的脸庞,白衬衫、领带,窄裤子,或者更糟糕,苏格兰裙”[11]195。然而,印度、伦敦只能让他更加想念自己成长的那片土地;旅居他乡,只会让他更想回到故乡找寻自己的归属。在旅行并旅居伦敦数年之后,他依然希望回到自己出生、成长的苏格兰去完成自己期待已久的代表作,完成对自己人生的定义。

个人叙事的完整性还得益于家族历史的连贯性。小说开篇就写到“这天我的祖母爆炸了”[11]1,这不仅是对家庭历史的回顾,更暗示随着祖母的爆炸,一段家族史也随之灰飞烟灭。由于法伊夫医生的失误,祖母的遗体不是燃烧为灰烬,而是真的爆炸了。通过别样的设置,异样的开局,作者隐晦地告诉读者,逝者已逝,死亡中断了历史的连贯性,要想找回已经支离破碎的过去是不可能的,至少是不可取的。这样,家族历史就产生了中断,无法提供构建个人身份所必须的连贯性。正如普伦蒂斯在文中所表达的那样:“我想着,天啊,我们与世界的联系如此紧密,然后我就想起了罗里叔叔;他是我们家族和地球其他部分的联系,是我们家族在这个星球上的漫步者。我仰望月球坑洼的表面,内心充满着惊奇,希望知道更多。”[11]75但这种想要知道更多的愿望只能由对自己家族历史、对苏格兰历史叙事的了解才能够得以实现。

二、 家族历史叙事与定义自我

个人身份与家庭历史叙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阿拉斯代尔·麦金代尔(Alasdair MacIntyre)在《追寻美德道德理论研究》(AfterVirtue:AStudyinMoralTheory)一书中阐述了个人身份与家族历史的关系:

我人生的故事是集体故事的一部分,从集体当中我获得自己的身份。我生来就有着过去,无视过去,我的个人身份,社会关系都将受到影响……我所继承的东西,决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过去和现在并存。我本身就是家族历史的一部分,不管我喜欢与否,不管我是否意识得到,我都是家族传统的传承人。[12]

人们从身处的环境中找寻自己的归属感,而所处环境的连贯性则维持着这种归属感的存在。对于普伦蒂斯来说,影响力最大的环境就是苏格兰,但这个大环境却没能给予他足够的归属感。同样,他的家族也没能弥补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尽可能地完成家族历史叙事,以定义自我。

整个迈克赫恩家族在祖母“爆炸”之后分崩离析,家族历史叙事的连续性不复存在。书中祖母曾说过:“每一代人里面都有一个人是轴心人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11]11祖父马修在世时,他是整个家族的中心,他去世后是祖母玛戈特。随着祖母的爆炸,家族的中心消亡不再:小儿子罗里已失踪数年,女儿菲欧娜死于车祸,另一个女儿伊尔萨长年旅行在外,两个年长的儿子肯尼斯和哈米什争做家长却毫无结果。作为家族的中心,祖母能够感知每位家庭成员,但两个儿子争抢的却是虚荣。当哈米什看到哥哥肯尼斯“第一个、重要而正式地离开教堂”时,他转身对妻子说:“我就说我们坐的位置不好。”[11]17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祖母的葬礼上,家庭成员也因不同的宗教信仰而产生分化。普伦蒂斯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坐在一起,而普伦蒂斯则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而成为了家庭的叛徒。不仅如此,长子肯尼斯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勉强在胳膊上戴了一块黑纱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并觉得教堂里演奏的宗教音乐难以忍受。家族的中心不再,家族历史叙事的连续性随之不再。

普伦蒂斯认为死亡是中断叙事连贯性的主要原因。由于畏惧死亡,他强调说:“我不相信死亡之后虚无一物,死亡中断了连贯性。”[11]144在祖母死后,普伦蒂斯开始了对罗里叔叔和家族秘密的探索。他发现了不为人知的家族秘密,发现了菲欧娜姑姑和罗里叔叔的死因。在发现罗里叔叔消失而填补家族秘密的空白之后,他逐渐意识到人生的自然规律和死亡的必然性,更意识到了历史叙事连贯的重要性。普伦蒂斯所要寻找与所信仰的,正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叙事的连贯性。普伦蒂斯试图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完成连贯的家族历史叙事。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定义自我。他努力追寻失踪的罗里叔叔的下落,对多数人已经遗忘的、过去的事情充满热情,而对当下发生的事情(海湾战争)却兴致索然。这些事例清楚说明他试图重建过去,跨越死亡形成的鸿沟,找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

对于普伦蒂斯来说,个人身份的定义受到家族历史叙事的深刻影响,拥有连贯的家族历史叙事,他才有可能重建自己的个人身份。小说主人公普伦蒂斯漫长而艰辛的探寻家族历史的过程,可以被看作是完成家族历史叙事、走向成熟、获得个人身份认同的过程。普伦蒂斯面朝过去,背朝未来,正如沃特·本杰明在《启示》中所描述的“历史的天使”那样,“他朝向过去。我们认为相关的一连串的事情,他认为这是一次大灾难的无数碎片,逐渐落在他身前。历史的天使想要唤醒死者,让破镜重圆”[13]。《乌鸦公路》充满不同家庭成员的零碎记忆,而普伦蒂斯不仅仅在收集这些记忆碎片,还试图用这些碎片拼凑出一段连贯的家庭历史,弥补时间上的空缺,使家族史能够连贯。在探寻中,他发现了很多错综复杂的、不公正的但又无法改正的事情。当最终找到罗里叔叔的死亡真相时,普伦蒂斯却不能确定哪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事情是他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即使他最终将过去发生的不连贯的事情拼成了一个连贯的谋杀故事,对现实境况还是没有能够作出任何改变。普伦蒂斯千辛万苦查到的真实,只不过使得姑父费格斯——所谓的谋杀者驾驶飞机冲入大海;最终的结果是从一个湖中找到了罗里叔叔的尸体。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拥有“唤醒死者,让破镜重圆”的能力,亦即改变过去的能力。在这一探索过去的历程中,普伦蒂斯发现了家族历史的秘密,深入了解了苏格兰厚重的历史沉淀,完善了家族历史叙事的连贯性,强化了自己的苏格兰民族意识,从而逐渐走向成熟,找到了个人身份定义。

在找寻家族遗失故事的同时,普伦蒂斯对于他所拥有的独特家族叙事是极度呵护的。他发现父亲将儿时给他讲过的故事出版时,愤怒地撕下那些书页,并咆哮道:“他怎么敢把讲给我和路易斯、詹姆斯听的故事讲给其他人听,讲给那些陌生人听?那些故事是我们的,是我的。”[11]108同样,当弟弟路易斯表演笑话时说道“我想说我的家庭,女士们先生们,因为我的家庭很奇特,是的,非常之奇特”时,普伦蒂斯暴躁焦虑,嘴唇发干,心里不停地问道:“他不敢的,他敢么?”[11]112唯恐弟弟将家里的秘密分享给他人。只有当路易斯讲完笑话之后,普伦蒂斯才觉得安全——别人不会听到家里发生的事情。这也说明为什么从小说一开始普伦蒂斯就强调说他的家族很奇特,但却从没有具体讲过是如何奇特。对于他来说,和别人分享亲人们的故事就是对自己家庭隐私的一种侵犯。从某种意义上说,独特的家族叙事使得他独一无二,与众不同。普伦蒂斯强调其家族的奇特,强调家族成员讲故事的能力都是对自己独特性的一种宣告,是他自我定义的一种方式。在他看来,父亲把给孩子们讲过的故事出书,弟弟把家庭成员的轶事当笑话讲给观众听,都是对家族叙事独特性的背叛,因为这样会削弱家族的个性,同时削弱自己作为家庭成员、作为个体的独特性,使自己失去独特的个人身份。

三、 重写历史叙事,定义文化身份

苏格兰历史叙事缺乏连贯性。卡恩·克雷格(Cairns Craig)在《现代苏格兰小说》(TheModernScottishNovel)中尖锐地指出:“苏格兰文化没有连贯性,只是一个不断消除的过程:每一个阶段的发展,或是倒退,都抹去了之前的痕迹,并毁坏了连贯的可能性,使得传统也无法存在。”[14]1707年苏格兰和英格兰合并,形成了大不列颠联合王国,自此苏格兰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在历史教科书中,1707年之后的苏格兰文化和历史知识属于英国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独立的国家,与英格兰的合并就意味着作为独立自主的苏格兰历史的中断。因此,对于苏格兰人来说,定义自己的文化身份是非常棘手的一道难题。

都市化的苏格兰在文学作品中被忽视,所谓的苏格兰文化身份是不存在的,至少也是不明确的。难怪有评论家称,所谓的苏格兰文化就是没有任何文化认同[15]。这就意味着主流强势的英国文化认同掩盖了苏格兰文化身份,使得现代的苏格兰人根本没有专属自己的文化身份。苏格兰独特的地理位置没有改变,但是文学作品中对不变的地理环境的描写却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样就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苏格兰:苏格兰乡村和苏格兰都市。传统苏格兰文学更多关注乡村,所以世人所理解的苏格兰更多的是它的历史而不是现在,是传奇故事而不是历史事实。这些故事和传说代代相传,给人们一种虚幻的印象,似乎当今的苏格兰仍是这么一个未开化的至少是不够精致的神秘之地,从而掩盖了现代苏格兰繁华与都市的一面。基于此,“当代苏格兰作家认为在英国这个大的语境下,苏格兰乡村和都市,传统与现代,高地与低地的共存,种种重要的民族文化特征统统变得面目不清了”[16]2。

为重新塑造苏格兰历史叙事的连贯性,越来越多的苏格兰作家试图打破早期苏格兰文学中关于苏格兰的刻板乡村印象,试图完整地叙述苏格兰历史,定义苏格兰文化身份。克里斯蒂·玛琪(Cristie March)在其著作《重写苏格兰:威尔斯,麦克莱恩,沃纳,班克斯,加洛韦和肯尼迪》(RewritingScotland:Welsh,McLean,Warner,BanksGallowayandKennedy)一书中谈到了这一趋势的出现,并认为在1979年要求向苏格兰下放权利的政治努力失败后,苏格兰文坛开始了所谓的“新苏格兰文艺复兴”(New Scottish Renaissance):苏格兰作家开始探索自身的苏格兰身份,并有意识地重塑和完善苏格兰的历史与文化[16]3。因此,塑造苏格兰意识,或是塑造苏格兰文化身份,借以摆脱笼统的“英国人”身份,成为当代苏格兰作家的首要任务。当代苏格兰作品不再只专注于苏格兰的自然风光,而更加关注苏格兰的都市生活,特别关注像格拉斯哥这样较大城市的中产阶级生活。文学作品大多描述苏格兰城市化、都市化的一面,呈现了完整的苏格兰,当然也包括对苏格兰身份复杂性的描写和反思。

在《乌鸦公路》中,作者班克斯巧妙利用了苏格兰地理空间,将都市和乡村两种生活方式联系起来,对二者的详细描写平分秋色。传统的乡村和都市的分割不复存在,作品中的人物能自由地在城乡之间活动。文中既有传统的苏格兰乡村,如虚构的祖母所居住的嘉兰齐镇(Gallanach),以及姑父费格斯所拥有和居住的苏格兰城堡;还有真实的苏格兰乡村,如母亲居住的洛赫盖尔(Lochgair)就是一个实际存在的苏格兰村庄,位于苏格兰的阿盖尔和布特行政区;更有格拉斯哥的酒吧、音乐会和剧院,而小说的题目也来自于格拉斯哥的一条真实街道。同时,《乌鸦公路》多次描写普伦蒂斯一家人开着宝马和奔驰从城市沿着弯曲狭窄的小道到祖母居住的小乡村探访。后来,普伦蒂斯在格拉斯哥和母亲居住的小乡村洛赫盖尔之间往来不断。这样,乡村和都市生活关联了起来,它们之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仅如此,在小说《乌鸦公路》中,作者还强调了苏格兰地理的整体性和城乡的一体性。文中写道:

散步时,旅行时,假期出游时,父亲都会指出那些讲述着过去故事的东西,解读书写在苏格兰大陆上的符号。在嘉兰齐镇,我们看到在150年里都在给玻璃厂提供原材料的白垩纪砂岩;在阿伦岛,父亲指引我们看那充满断层和裂缝、像太妃糖一样层叠的岩石;在斯塔法岛,有着像键盘一样排列整齐的冷却熔岩;在爱丁堡,有着火山爆发留下的碎石痕迹;格拉斯哥,则可看到三亿年前树木的黑色残骸;在洛赫盖尔,平行的道路标记出河岸;苏格兰遍布着悬谷、鼓丘和冰斗;在赫布里底群岛,我们沿着海浪冲击抬高的沙滩行走,触摸有着25亿年历史的古老岩石,25亿年,这是地球年龄的一半,宇宙年龄的六分之一。时间有魔法,地质学有魔法。物理学,化学;父亲所使用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词语,都有着魔法。[11]307-8

从以上描述可以看到苏格兰地貌的多样性,同时还可以看到苏格兰乡村和城市的一体化。无论是乡村的阿伦岛和赫布里底群岛,还是作为都市的爱丁堡和格拉斯哥,都只是苏格兰多样地貌的一种体现,都是苏格兰整体的一部分,都是苏格兰有着“魔法”历史的一部分。

对于当代苏格兰作家来说,他们通过文学创作,重新进行苏格兰历史叙事,使其连贯而完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Communities)一书中谈到了文学创作对于民族文化形成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他在书中写道,18世纪的欧洲,两种想象的方式最为盛行:小说和报纸,这两种想象的形式对于民族主义的形成、国家的形成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们是表达想象共同体的技术方式[17]。这就说明,文学创作在国家意识和民族文化身份的形成中起着无可比拟的重要作用。

在《乌鸦公路》中,作者还通过讲故事这一文学创作形式讲述了独立而独特的苏格兰历史。在父亲死后,普伦蒂斯回忆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有关于苏格兰定居的人类历史:从八九千年的狩猎者和采集者——最初的农夫,到青铜时期和铁器时期的人——维京人、罗马人、凯尔特人、苏格兰人以及盎格鲁撒克逊人,洋洋洒洒,贯穿历史长河。父亲基于苏格兰的秘密之山、被沙淹没的森林、变为树林的江河湖泊编了很多故事。通过编故事,枯燥的历史、冷漠的地理也成为了苏格兰历史叙事的一部分[11]322。同时,父亲还从地理学的角度对苏格兰历史进行了史诗般的描叙:“在海洋深处,在现在的海平面之下,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世纪,那时后来被称作苏格兰和后来被称作英格兰和威尔斯的陆地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洋……那时,这块土地比喜马拉雅山都要高,但是在上亿年的时间里被风和水的力量所侵蚀,形成了现在的苏格兰。”[11]306-7历经风霜而屹立不倒的苏格兰跃然纸上。普伦蒂斯的父亲肯尼斯所讲的故事一方面扩大了孩子们的视野,在孩子们的心中植入了对他们成长土地的热爱。另一方面,讲故事帮助孩子拥有共同的背景,从而在时间维度上弥补苏格兰历史上的空缺。通过讲故事这一最普通的文学创作形式,共同而连贯的苏格兰历史就能够自然传递给下一代,以此定义个人的文化身份。

综上所述,伊恩·班克斯的小说《乌鸦公路》融合了谋杀、黑色幽默和爱情等多种通俗小说要素,在历史叙事与个人叙事中讲述了主人公普伦蒂斯·迈克赫恩对自我的探索历程。普伦蒂斯通过对家族过去的探索,揭开家族的秘密,在促使家族历史的连贯性得以继续的同时,还深刻感受到了25亿年来如岩石般屹立不倒的苏格兰的厚重历史沉淀。在此过程中,普伦蒂斯也从自身的迷茫状态中走了出来,发现自己的个人身份。在解开了家族的秘密后,普伦蒂斯找到了他在家族中的位置,他在苏格兰社会中的位置,进而找到了个人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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